南京往事 第68章
    鎮江,處東西流向的長江和南北大運河的交會口,當時也算得上繁華的江河大港,南來北往的運河船隻多半停靠在這裡休息和補充食品用具,很多旅客在這裡改乘更豪華的長江輪船東去大海、西去南京、武漢、重慶。也有不少人在長途旅行之後,到這兒來光觀一下金山古剎,享用鎮江著名的餚肉和陳醋。多少年未見的古城,這時龔天賜重又踏在他很熟悉的街道上,好像有一種特別的滋潤與溫柔偎依著他,真想把腳上的鞋襪脫去,來體驗他少年時代的感覺。

    是懷舊的戀情,是重遊的喜悅,他漫不經心地在那些既熟悉又陌生一列列男女熙來攘往的碎石道路上走著,他的心已陶醉在掛滿橫榿招牌,一間連一間佈滿商店的街道中,不知不覺中已經走了很多路。

    眼前就是金山寺,這條路一直往上升,進了山門就是陡石階,金山寺就建在這一層疊一層的高地上,整個寺廟分成好幾個院落。它是中國最盛香火的廟宇之一,有千年的歷史,到處妝點著石徑、特選的大樹又高又粗,迷人的喬木翠綠蔥蘢,直通到幽靜安詳的別院四周。龔天賜無事可做,一個人逛遍了金山寺,看一群群遊客和香客來來去去。他甚至爬上最高的金龜石,一覽鎮江城的全貌,浩蕩的長江從城邊奔騰而過,一種暢覽舊日勝景的快感,使他心曠神怡。

    多少年海外遊子的苦悶,回國後都市生活的繁雜、沉悶和厭倦,此刻在這一淨土中消失了,草上露珠在陽光下閃爍蒸騰,清新的空氣給了他舒暢的呼吸。他漫步走在院子裡的平台上閒逛,忽然發現兩個穿短衫的年輕小伙子,很是警惕地走出一條僻徑,他倆是替一位紳士開道。後面緊跟著走來的是一位風流倜儻的紳仕模樣的人,此人身材也很壯實,穿一件青灰色綢袍,步履輕快,沒有儒仕風雅,倒像行武出身。他身邊陪伴著一個衣著整潔的和尚,像是專門接待廟裡來的貴客成員。

    和尚似乎想帶那紳仕到接待室去,但他表示不願進去,竟一直往前走,他又看看庭院四周,並朝龔天賜這邊瞥了一眼。他離龔天賜足五丈開外,龔天賜不很清楚的看到了他的面孔。這面孔使他想起了一個人……他好像曾似相識……但這人是誰呢?他一時又無法想得起來。

    那紳士上前佇立片刻,眺望對岸的田野,轉頭又凝視江中一艘日本軍的炮艇開過,那種凝望四週一切的眼神,總是那麼燦爛、憤懣、銳利、敏捷,就像在偵察藏有敵人的山水似的。然後他轉身穿過六角形的門洞,那名陪伴的和尚隨後跟了過去,兩個開道的年輕衛士此刻到象大人物跟前的禁衛軍一樣不離他的前後。他看著他們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一列長長的石階盡頭。

    龔天賜覺得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那獨特、掃視的目光,這人的表情使他覺得既熟悉又陌生。這是一張多年前認識。這時候卻又說不清的面孔——多少年前的往事,無數次回憶都埋藏在心底,他想完全遺忘掉,但是又似乎忘不了,他心中既有一種異樣的激動,但記憶的深溝卻硬是連不起來,只留下一種模模糊糊的聯想……與這位紳仕的短暫相遇給他帶來了興奮與好奇,這種錯縱複雜的感受,他忍不住想追過去再看個究竟。他順著那仕紳走過的一長列石階追了過去。

    龔天賜剛爬上石階高處,轉過有棵松樹掩隱的路口,他忽然發現在鐘樓那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棕色的風衣下擺處露出嫩黃色的旗袍,這使他想到蜜貝貝和梅曼麗的穿著。她倆不是還在睡覺嗎?出於好奇,他在一棵樹幹背後對鐘樓那邊的人觀察起來,在他已經可以斷定的她——其實肯定是她,只能是蜜貝貝或梅曼麗兩人中的一位,他又悄悄地想走近一些再看看清楚。

    呵!她身邊還有一個男人,正是那個風流倜儻的紳士。龔天賜立即停住腳步,憑他昨天晚上在六華春時對她倆身材比例的判斷,現在只有一個人,而且又相距甚遠,他實在無法準確的斷定是蜜貝貝還是梅曼麗?他於是又躲躲閃閃慢步向鐘樓那邊走過去,他一邊走一邊捉摸,要在她的身上找到一點特徵,才能知道她究竟是哪一位。他靠近那一男一女的距離已到了極限,再前進將會出現尷尬的局面。

    她若是蜜貝貝那可能又是在實施「抗日行動計劃」,這一幕會更神秘,更重要,那是更不能讓局外人知道的。他這樣冒冒失失突然出現,她可能會懷疑他有什麼目的在跟蹤她,就會造成很大的誤會,帶來許多麻煩。若是梅曼麗約了鎮江的相好,到這裡來幽會,他也不便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這不僅是冒失,而是給她一種十分尷尬的場面。此刻,他又想起在南京中山陵的密林中的遭遇,她也可能會再次出現那樣的行動。

    正在他猶豫躑躅之時,遠遠地那個負責接待的和尚在一間禪房門口向她和那位紳仕招手,她到底是誰呢?這需要更近一些才能看清,龔天賜又趨前幾步,他眼前有道亮光一閃,他定神一看,是她手上的那只鑽石戒在陽光折射下閃出的光。根據這一特徵,他確定無疑,她就是梅曼麗。她跟著那位紳仕一同進了禪房,那和尚從外面把門反鎖上了,兩個禁衛軍似的衛士在門外不遠處巡視著。

    這簡直叫人受不了,他悔、他恨,心中有說不出的悲哀,好像做了一場惡夢。她原來是這樣一個放蕩形骸的女人。她到底和那仕紳是什麼關係?他們相約到禪房裡究竟要幹什麼勾當?一男一女反鎖在房間裡不會有好事的!呵,原來和尚也干拉皮條的買賣,禪房裡也不是乾淨之聖地。龔天賜想溜到禪房前躲在花窗外面,窺視他倆在屋裡幹的勾當。無奈有兩個衛士在巡視,使他無法靠近禪房。此刻,誰也無法體驗他的痛苦心境,他想我這是何苦呢?為一個放蕩而神秘的女人爭風吃醋嗎?這叫什麼話!他氣憤地想一走了之從此不再理睬梅曼麗。但是,他又不甘心,極想等他倆出來,然後他像個男子漢一樣大大方方地迎上去和梅曼麗招呼,到時看她還有什麼可說的。這樣既顯示了他的紳士風度,又可以了結他與她的感情債。

    其實在禪房裡的並不是梅曼麗,而是現在叫蜜貝貝的秋味。她手上的鑽式是在戲鬧中與梅曼麗換戴的。

    在禪房裡的這位紳仕正是韓鐵軍,他現在不僅在新四軍內任職,還兼著中共江蘇省委的一些工作。南京城裡自大屠殺以後,中共地下黨的組織就遭到了徹底的破壞。他今天來與秋妹見面,正是向她佈置在南京城裡重新建立和恢復中共地下黨組織的任務。

    在禪房門關閉後,韓鐵軍厚實有力的手緊緊握住了蜜貝貝的手。半年多來隻身苦鬥的酸甜苦辣全部湧上心頭。也許鬥爭中太多的壓力使她無法用心去體驗生命的意義和份量。也許一個人只有經歷了那麼多的痛苦和災難、鬥爭和磨練、失戀和另愛、奇遇和無奈、決裂和抉擇等等,一切的一切之後才能體驗到上天賦予人的奇妙生命的體驗。她情不自禁的抱住了韓鐵軍粗壯的臂膀,對他的情感是組織,是大哥,是同志,是戀人……她也無法說清。她緊緊地抱著,生怕失去這來之不易的支柱,盡情地享受他給她的強大力量和信心。她非常需要這力量來溫暖、滋潤、支撐!

    蜜貝貝本來是想通過這次與韓鐵軍見面的機會,請鐵軍哥幫她向組織上申請,把她調離南京城這個魔窟,到新四軍裡工作,最好是能上前線與日本鬼子拚個你死我活。

    韓鐵軍向秋妹講了當前抗日形勢,講了在南京城裡建立地下黨組織的重要性。

    當前,抗日戰爭的整個局勢,使蔣、汪之間的分裂越來越明顯。中國共產黨是抗日戰爭中最有力的中堅,是汪精衛集團通敵、投敵的最大障礙。投降必先****,他們首先把矛頭對準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的人民抗日力量,竭力攻擊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攻擊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游擊戰爭。今年三月,黨中央就指示江蘇省委:「在敵人佔領的中心城市中,應以長期積蓄力量保存力量,準備將來的決戰……」象南京這樣的中心城市重建黨組織尤為重要。周恩來同志還親口對江蘇省委書記劉曉同志說過:「重建黨的組織,應該選擇真正夠得上黨員條件的革命者,經過審查,承認他是黨員。重建黨的組織,黨員不宜多,但是要可靠的,要比較隱蔽的,不是過分暴露的。」最後韓鐵軍十分明確的指出她現在是重建南京地下黨組織的最佳人選,希望她一定要把這項工作做好。

    此刻,她再也無法開口提出調動的事了。為了抗日救國的大局,與豺狼打交道她並不可怕,顧慮的只是後人會怎麼看她,會不會被人猜疑與日本人幹了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這種擔心不能說沒有道理。不要說後人,就是眼前一些比較熟習的龔天賜、麥克、梅曼麗,包括柏卡爾醫生對她都有些誤會。她又想,這些誤會不正是隱蔽的極為有利的條件嗎」她想到這裡,本來所有的顧慮,她全然不顧了。她堅信,只要自己出污泥而不染,保持高風亮節,無愧於黨,無愧於人民,是晦是明,組織上自有公正。即使有人不理解,個人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呢!

    龔天賜在那棵松樹下等了很久,終於等來了那個年輕和尚,他重又開了禪房門的鎖。不一會兒,他看到那位紳仕先出來,然後兩個在門外巡視的衛士也緊跟其後,一同離開了這個院落。他鼓足勁,快步走上前去,攔在禪房門口,醋勁十足地對著裡面大聲喝道:

    「梅曼麗,你給我出來!」

    這時正準備離開禪房的蜜貝貝吃了一驚,她出了禪房一看,便用一種富於延展性的聲音問:

    「是你?」她好像對他倆的不期而遇顯得很淡漠。

    「是你——」

    龔天賜竟傻了眼,他不僅感到意外和驚奇,而且驟然感到一種侷促,因為用這樣的姿態和口氣來對待誤當梅曼麗的蜜貝貝,是的確使她心情不悅的,更為不妥的是他發現了她與那位紳仕在禪房裡的會面。

    他倆出現了另一種尷尬局面,他努力把有點僵硬的雙手放鬆,非常勉強的伸過去一隻右手,欲與她握手和解。她一轉身,冷冰冰地背著他走開了。於是他無奈地跟著她追去,心裡也覺得內疚,對於剛才那位紳仕的事更不便再問了,但又找不出恰當的話來向她道歉。

    「你這麼早就起來了?」他想和她搭訕。

    「你也不算晚呀!」她眼睛望著前方冷漠地說。

    龔天賜這回又找不到話說了,他倆又陷入沉默,她前他後,腳步押著腿步,像縴夫一樣沉重地走著。他倆就這樣默默地在寺院內走了很久。他大約是受不了這麼長時間的冷遇,於是他認為非打破這樣的沉默不可了。

    「你以前也常來鎮江嗎?」他無話找話說。

    「是的。」回答是冷冷的。

    「你喜歡鎮江的金山寺?」

    她忽然用一種異常的目光瞟了他一眼,而後,又帶著諷刺地笑容說:

    「是的——我喜歡它,就同你喜歡曼麗小姐一樣。」

    他被她的話噎住了,又低頭沉默了許久,才想出一句比較合宜的道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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