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67章
    從新街口乘車到下關火車站,有好長一段路程。過了山西路廣場,這邊龔天賜自那次死裡逃生後還沒有來過。一路上他看到耀武揚威的日本憲兵,以及戰火留下的破敗、殘坦斷牆,一片淒涼的悲慘景象。

    馬車在下關火車站廣場停下,蜜貝貝第一個從車上跳下去,一個穿著簡裝的小姐在車站門口向她招手。等大家全部由馬車裡出來後,蜜貝貝領著大家來到那位招手的小姐面前,各人都表現出不同的驚喜和愕然。

    「因為麥克太太不能參加我們的旅行,多了一張票。」蜜貝貝給大家解釋說,「是我打電話叫趙小姐來此等候的,路上也好多熱鬧點。」

    麥克好是驚喜、熱情,上前握著趙莉娜的手說:「非常歡迎你的加入,趙小姐!」

    梅曼麗顯得愕然,站在一旁沒有作聲,而且臉上的神情有些怪怪的。

    龔天賜對趙莉娜的突然出現也覺得很意外,特別是她今天的穿著,上身穿一件輕便式的短衫,配一條深色緊身的西褲,腳穿一雙黑色的力士鞋。這打扮和她以往在公眾場合的服飾,完全判若兩人。這究竟是為什麼呢?他苦苦思索了好久,也弄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

    乘著大家神情各異的時候,蜜貝貝把五張火車票和特別通行證,分別從不同的口袋裡掏出分分給每一個人。在車站入口處檢票以後,大家按照蜜貝貝的指引,來到列車尾部的頭等車廂門口。趙莉娜向守在車箱口的日本憲兵施了日本禮節,又用日語與日本憲兵說了幾句。日本憲兵還是要他們出示日軍司令部的特別通行證,才讓他們乘坐頭等車箱。上車以後,各人按照自己手持的車票對號入坐,梅曼麗坐在車箱尾部的一個角落裡,隔三排的中間座位是麥克,龔天賜的座位又離麥克有幾排的距離,但他是靠車窗坐的,在龔天賜前面三排靠窗的座位是蜜貝貝,趙莉娜坐在車箱最前面的走道口。這一切安排都是蜜貝貝精心策劃的。上次在中山陵趙莉娜沒有走成,這次行運是否成功?她心中也沒有底。其它同行人雖有猜疑,但仍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火車徐徐地開動了,坐在頭等車箱裡見到的多數是日本人。這時民族自尊心大受傷害的龔天賜遊興已經大減,在自己的國土上,乘坐自己國家的火車旅行,還要得到日軍司令部的特許才行,這樣的世界不是太荒唐了嗎?一種自尊、悲憤、哀怨……一下子全都湧到了他的心頭,他靜默地坐在窗口一句話也不說,深沉地凝望著窗外的夜空。

    窗外漆黑一片。但龔天賜能感受到黑夜籠照著的是他熟悉的田野,在田野的那邊有他多年未歸的家鄉,他思念那裡的運河和土地,那運河邊的深宅大院裡雖有他蠻橫的父親,但也住著一個十分仁慈並痛愛他的母親,還有許多善良的親戚與朋友。他們本來都過著十分寧靜的田園詩般的生活,男人出門經商或下地耕種;女人在家採桑養蠶或紡紗刺繡。牧童更是自在,常常騎在牛背上唱著家鄉的吳語小調。還有那生命不息的古老運河,那煙波浩淼的茫茫太湖……他思念他們,思念故鄉,但國破山河在,又不知故鄉的土地和那裡的人們今天的命運怎樣。

    車上日本鬼子的槍手,隨時提防著新四軍抗日游擊隊的襲擊。在這樣極不和諧的氣氛裡,龔天賜在想我們坐著這樣的火車出門旅行,這是一個多麼缺乏理智的行動。不過,這時他真希望列車真的遇到新四軍游擊隊的襲擊,親眼看一看小鬼子死在我中華英雄兒女的槍下……正當龔天賜這樣想的時候,火車真的來了個突然緊急剎車,轟隆隆隆,在一連串車廂貫性振蕩聲中停下了。此時又聽到離火車前面不遠的地方響起了槍聲。接著車廂裡的燈一下子全熄了,頭等車廂裡幾個帶槍的鬼子兵都奉命趕到車頭前面去了,許多人驚惶失措,一片鬼哭狼嗥,靠車窗坐的人全都把窗關上了。龔天賜卻沒有關,而他還把頭伸出窗外,一心想看看游擊隊打鬼子的真實情景。夜幕下,他看到一群日本鬼子押著前面幾節普通車廂裡的中國百姓下車,到火車頭前面去排除路障,他的心又開始顫抖,在心裡用極污穢的話痛罵日本鬼子。正在他為中國百姓耽心的時候,車頭前方的槍聲稀了,而且都在朝天放。

    混亂的時候,各車廂帶槍的日本兵和黑狗子全部集中到前面保衛火車頭去了,頭等車廂裡的日本人都嚇得縮作一團,各人在座位上連動也不敢動一下。趙莉娜不知何時從哪裡下了車,乘黑摸到蜜貝貝坐位旁的車窗口,她很快地從窗口遞出了一包東西。龔天賜驚愕地幾乎叫出聲來,趙莉娜接過東西,大概也看到了他的驚恐狀,便一個健步跨到他的窗下,低聲卻威嚴地說:

    「不要聲張,這是抗日行動計劃!」

    龔天賜沒有作聲,只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槍聲停了後,黑暗中一片死寂。連田野中的蟋蟀的叫聲他都能聽清,在這死寂的黑夜裡出現的蟋蟀叫聲中,他的心已經和她融為一體了。突然在他坐的車窗一側,他又似乎聽到了馬蹄聲,他又伸出頭,觀察著,馬蹄聲越來越近,忽然間在鐵道一側的小山丘上冒出了一個騎馬的人。這時,伏在鐵軌路基旁草叢中的趙莉娜縱身躍起,十分迅疾、機敏的爬上那個小山丘,很快到了那個騎馬人的跟前,那人接過她手中的包袱,一把就拉她上了馬背,躍馬而去。騎馬人的身影和火車頭前面的槍聲都消失在黑暗的夜空裡。

    龔天賜這時才明白蜜貝貝為何安排這次鎮江之行。她從分票及座位的安排,還有游擊隊前後密切配合,接應趙莉娜的行動,這些都是一整套周蜜的計劃行動。忽然他腦海中又出現了一幅可怕的情景:驚恐萬分的秋妹,一群惡娘似的家丁,她縱身跳入湖中……

    當頭等車廂裡的燈光復明時,她朝他自豪地笑笑,什麼也沒有說,他也沒有問她,他想她不能和他相認的原因可能就在這裡吧!在火車從新開動以後,她又正襟危坐,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他卻如坐針氈,心中無法寧靜。這節頭等車廂裡幾乎所有的乘客,經歷了剛才有驚無險的奇遇,都感到疲憊極了,一個個靠在椅背上昏昏睡去。龔天賜回頭看看坐在車廂後部的麥克與梅曼麗,他倆也和大家一樣極度睏倦,毫無精神,閉上眼睛,斜靠在椅背上似乎睡著了。他雖然也覺疲頓,卻怎麼也不能入睡,特別是剛才所見到得情景,就像一股強力的洪水沖開了他記憶的閘門……

    他初識趙莉娜小姐的時候,她是多麼單純,靦腆、不善交際。由於與他的接觸頻繁,她愛上了哲學,為了她音樂天賦,考慮她在音樂歌唱方面的發展,他放棄了與她的接觸,把她交給了蜜貝貝。那些看似在練習音樂的種種活動,現在看來全是假象,也可以說是蜜貝貝有意把她放到社會這個大熔爐裡鍛煉的。僅僅才半年多的時間,她卻被鍛煉得這樣出色,並非是用「脫胎換骨」就能表達的。她是個有一半日本血統的小姑娘,能參加到抗日的革命隊伍中去,要有何等的意志,拿出何等的勇氣啊!

    本來他對秋妹這個鄉下賣唱的黃毛丫頭,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個美麗、活潑、風流、十分尚於交際的摩登女郎——其實這也是蜜貝貝的表面現象。他眼見到趙莉娜這樣的巨變,就完全能理解秋妹會變成蜜貝貝的事實了。秋妹的熱情,蜜貝貝的理想,她處事敏銳的智慧都集中在他那無法忘懷,也忘不了的初戀上。這不肯忘懷的往事,常常會擾亂他心境的狂喜,渴望和迷戀!他對他們離別的慘痛是無能為力的,他珍惜他們蘆棚幽會的痛苦回憶。這些回憶好真切,好像就在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甚至比昨天發生的事還要真切。生命本身不是瞬間即逝的景象,沒有永恆的意義,而這些回憶,思想和情感反而具有永遠的意義!

    火車到達鎮江站的時候,天已經開始濛濛亮了。下車後,麥克和梅曼麗同時發現少了一個人,不約而同地問:

    「怎麼把趙小姐弄丟了?」

    「唉呀!」蜜貝貝也顯得很驚訝地,說,「她是不是在車上睡著了,忘了下車。」

    「那趕快上車去叫她!」麥克著急地說。

    「我就去叫」蜜貝貝搶先說,「你們在此等我一會。」

    「讓我陪你去吧!」梅曼麗似乎看出了一點破綻。

    「不用了,」蜜貝貝極力勸阻,「免得我們再走散一個。」

    站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龔天賜,他心裡十分清楚,但也知道這事是不能對麥克和梅曼麗說的。本想看看蜜貝貝如何把這事說圓。此刻,梅曼麗堅持要和蜜貝貝同上火車去找,他怕蜜貝貝下面的戲難演下去,於是就出面為她解圍,硬拖住梅曼麗不讓她去。就在他們硬磨軟纏地時間裡,列車車廂的門都關了起來,火車頭嗚叫了幾聲,火車又緩緩地開動了。

    「咳!看你倆……」麥克咀喪地沒把話說完。

    大家也都面面相視,無話可說。

    出了火車站,麥克、蜜貝貝、梅曼麗三個人還在為剛才的事不悅,龔天賜卻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在前往城內一家旅店下榻的途中,他看到金山名寺的金色屋頂在清晨霞光照耀下閃閃發光,他瞥見金山寺那蜿蜒的琉璃屋頂時心中有股莫明的狂亂,那是一座紅柱畫梁琉璃瓦的神妙建築。他曾經在這裡寄存過多少愛與夢,往日裡有多少友情,有多少詩與歌……

    天,還是那一片天,地,還是那一塊地,城,還是那一座城,有多少同樣的情境值得他回憶。當年的親戚和朋友如今都流離,有的去了大後方,有的死在日寇的屠刀下,有的正在抗日殺敵的游擊隊裡戰鬥,此中有多少變化值得他回憶和留念!

    旅店中給的四個房間也是蜜貝貝安排的,她與龔天賜各佔了樓梯口的一邊一間,麥克住在龔天賜左邊的一間,梅曼麗被安排在蜜貝貝的右邊一間。經過一這夜的緊張,驚險、惶恐,大家都很疲勞了,於是各自就寢。

    是途中的意外所見,是心境的不安躁動,使龔天賜怎麼也不能入睡。他在床上輾轉多時,太陽出來了,陽光從窗戶直照進房裡來,有一種暖暖的快感,又想起昨夜「抗日行動計劃」,雖不算十分激烈,卻也是非常鼓舞人心的,使他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因此,昨晚上車時的那種羞侮已經不復存在。他懷念舊時鎮江的景致,特想體味一下舊地重遊的感受,連一點睡意也沒有了。起床後他很快盥洗完畢,喝了一杯茶,開門出來,又看看其他人的房門都緊閉著,看來他們還睡得正香,便沒有驚動任何人,他一個人悄悄下樓,步出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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