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58章
    生活為什麼是這樣?家裡的書桌、沙發、一切擺設;室外的樹木、花草、所有的校舍,都跟往常一樣,絲毫沒有變化。龔天賜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天地變得慘淡,至少自己的天地變了樣。煩悶、疑惑、自責、懺悔像一團亂麻一樣纏繞在一起,只恨自己意志不堅,心腸太軟,沒有快刀斬亂麻的勇氣。他太疲勞了,需要好好休息。

    於是,龔天賜決心今後拒絕所有的邀請、約會和應酬。他準備在學校外面租一處民房,誰也不告訴,關在家裡閉門不出,像古人那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使自己與世人公共生活的繁雜分離,寧願做與眾人幽明隔絕的孤鬼,不願去參加陽世的甜美樂事,不願去體會世間的太陽溫暖。他連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下了多少次的決心了,他每參加一次這樣荒唐無聊的聚會,回來就懊悔不迭。他慚慚地明白了,自己原本是個意志簿弱者,並不能超凡脫俗。

    龔天賜的決心才下,還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梅曼麗忽然就來了。她說那天在麥克家舞會散了以後,趙莉娜、麥克、蜜貝貝還有她怎麼也沒找到他。趙莉娜興奮了幾天,這才想到你那天可能真生她的氣了。這才約定大家今天去中山陵,一來為了大家這些時候對她的幫助表示謝意,在一起好好聚聚;二來為她的音樂會選址,勘察一下中山陵下露天音樂台的效果如何?他再三推辭,梅曼麗總是堅持,她說受人之托請不去人她無法交差,趙莉娜著重交待務必要請他光臨。他本想問趙莉娜為什麼一定要他去參加,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你看趙莉娜這個人怎麼樣?」他忽然改口問。

    「不錯的。」她帶點酸酸地味道,又說,「她本領比我大,姿色很美,儀表也很神氣,將來一定得意。我看她倒是個理想的……矣欠……人。」

    梅曼麗在「人」字前面用了兩個省略號,而中間又多了一個歎詞。這個歎詞說明了什麼呢?表示招呼、詫異、同意,還是表示不以為然,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他又想這「矣欠」字,也許是在代表「愛」字使用。總之,他聽了很不舒服。更不舒服的是她對趙莉娜的美譽之詞。而這肉麻的恭維話,卻令他對她心生疑惑。假如上帝讚美魔鬼,社會主義者歌頌小布爾喬亞,斯大林和希特勒握手言歡,他聽了也不會這麼驚奇。他原以為梅曼麗會在他面前嘲笑攻擊趙莉娜,然後由他來主持公道,為趙莉娜辯護,又加深梅曼麗的誤解和醋意,然而他失望了。

    「喲!」龔天賜冷嘲道:「請客的飯還沒吃到嘴,就已經恭維起主人來了!」

    「我知道你玩的是什麼心眼兒。」梅曼麗既狡黠又嫵媚地笑著,「你總喜歡在頭腦裡擺開戰場,讓我們姐妹在這個戰場上撕殺,所以我不想讓你頭腦裡的戰場上有血腥味。」

    「其實……」龔天賜本想說「其實你們與我全無關係」,可是他看著她那撫愛的目光,他不知怎麼就說不出來了。

    龔天賜這個意志薄弱者,又一次違背了自己的意志,與梅曼麗同乘一車趕到中山陵約會來了。汽車出了中山門,在陵園道上疾馳,從車窗刮進的涼風,洗滌了他精神上的鬱悶,那欲拒絕所有邀請的決心似乎已被消盡。他倆在中山先生神道牌坊前的廣場下了車,錦繡的山林景色,襯托著雄偉的陵墓建築群,更開拓了他的胸懷,把多日來荒唐生活的苦悶已忘個幹幹靜靜,這時他感到了舒暢的呼吸,在陽光照耀下,並真正體會到山野的情趣和歡悅。

    梅曼麗領著龔天賜來到約定的中山陵茶社,趙莉娜、麥克還有蜜貝貝,他們三人都已經先到了。趙莉娜以主人的身份首先站了起來迎接,她眉梢上還掛著那夜舞會上的喜悅,熱情地招呼他倆坐下,恭敬地先給龔天賜斟上一杯法國香檳,然後又給梅曼麗把酒杯倒滿。

    「還是曼麗小姐行呵!」趙莉娜在斟酒時連聲稱讚,「曼麗小姐真有面子。」

    「我們在那天舞會結束時沒有找到你,」麥克無意中道出了實情,「以為你一定是對趙麗娜小姐生氣了,連貝貝小姐都以為你不會來了。」

    「請龔先生,還是梅小姐的面子大啊!」蜜貝貝揶揄地說過,望著龔天賜莞爾一笑。

    「這叫八仙過海,各有各的招。」

    「什麼樣的神仙,什麼樣的人拜。」

    梅曼麗聽了他們那些有表揚、有揶揄、有恭維的話,不謙虛、不反擊、很得意,她而且喜上眉梢。看來不管是中國人、外國人、男人還是女人,人皆愛表揚喜恭維。其實大家都清楚,今天梅曼麗是以二比一的鼓勵票戰勝了一票揶揄,她是勝利者,所以才擺出不計較的高姿態。她故作喧賓奪主地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梅曼麗甚至起身為大家沖水泡茶,茶是「雨前」龍井,酒是法國香檳,煙是英國「三五」,菜餚非常精緻而且色香味美,跟城裡那些大餐館,大飯店相比,這又是另一番風味。

    趙莉娜不停地敬酒,梅曼麗不斷地勸菜,觥籌交錯中顯得熱熱鬧鬧,各人都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應酬話。龔天賜今天很少講話,則心安理得,有滋有味品嚐著各色菜餚和法國香檳的味道。蜜貝貝今天似乎無法表現,心中有一口難以下嚥的氣,還顯得有點心神不定,並且混合著對梅曼麗得意的表演而不滿,想在尋找發洩的條件和時機。

    其實,蜜貝貝的心事,已被機靈的趙莉娜看在眼裡。她在著急地等一個趙莉娜特想見的人,這個秘密只有她倆知道,她只好讓麥克他們誤會。為了使大家玩得愉快,她既不好點穿又不好勸說,全憑她的運籌帷幄,使蜜、梅兩位小姐化干戈為玉帛。總算在大家共進午餐的過程中,沒見到血腥味,維持了一派平和的氣氛。

    飯後,大家聽從了主人的安排,穿過一片小樹林,首先勘察了音樂台。趙莉娜不知是吃了幾杯酒的原故,還是看到音樂台這別緻的歐式建築,觸發了她歌唱的慾望,衝動地跑上台去亮開歌喉唱了一曲。歌聲在空曠的山野裡飛揚,吸引了不少遊客前來欣賞,當一曲唱完之後,偌大的草坪觀眾席上響起了掌聲,雖然鼓掌的人頗為熱烈,由於場曠人稀,聽起來卻是一種稀稀啦啦的感覺,趙莉娜好不掃興,這次選址勘察以失敗告終了。其實趙莉娜今天並非真來選址的。她的失敗情緒是因幾個小時下來還沒見到她要見的人,可大家卻不知道實情。為了淡化趙莉娜失敗的情緒,麥克適時地提出去瞻仰中山先生的陵墓,大家都樂意同行。

    紫金山的雲杉樹海,層層疊翠,孫中山先生的陵墓,是一座氣宇軒昂的建築,就座落在這青山碧野之中。中山陵園只因它而聞名於天下,在日本鬼子佔領南京之前,曾吸引了國內外萬千志士仁人前來瞻仰,遊覽的名山勝地。如今遊人卻很少,青山的影子有萬種自憐的情緒,誘發了龔天賜心中的落寞傷感。麥克與趙莉娜都是初到,所以情緒特高,龔天賜受到情緒的影響,腳步顯得沉重,故叫他們先登,蜜貝貝知道今天出了意外,原計劃可能難以實現,當然此刻顯得分外熱心為他倆作響導,梅曼麗卻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離開了。

    龔天賜獨自一人,久久佇立在牌坊前的廣場上,從山下往上看去,孫中山先生的陵墓依山修建,高大的牌坊矗立在廣場的高台上;潔淨的花崗岩長條石階層層迭迭,順坡向上;莊嚴的碑亭屹立在整個建築的中段;宏偉典雅的祭堂,宛如一座仙閣瓊樓,高高懸在半空中一樣。陵墓背靠鍾山崇崗、四周青障扶擁;前臨空曠平野,煙樹渺逸,氣象博大森嚴。整座陵墓建築像一隻巨大的自由鍾倚山而立,象徵著孫中山先生為民主、自由奮鬥終生的革命精神永存。

    龔天賜才走不了多遠,卻看到麥克他們三人已到了碑亭前的陵門,並站在那裡向他招手,他也為孫中山先生的革命精神深深地鼓舞,情緒有所振奮,拾階而上。神道上近看覺得有些荒鞠,石階、立柱、花台還殘留著日本鬼子的塊塊彈痕,遊人寥落之中還有日本兵在穿行,有的朝上走,有的往下行。龔天賜忽然看見屹立在幕道上的大銅鼎被日本鬼子開槍打了幾個窟窿,這是對偉大領袖孫中山先生的玷污,也是中華民族的恥辱。中山先生在天有靈,一定會痛罵這些無能的不孝子孫。他深感負疚,再也無臉去祭堂見中山先生的容顏,真想躲到神道旁邊無人的樹叢中痛哭一場。

    於是,龔天賜順著神道旁邊的一條林間小道獨自走去,由於樹林過於茂密,把高闊明朗的天空遮掩得嚴嚴實實,山道中沒有一個人,陰森森的。忽然間在山道邊的密林處有一個黑影,嚇得他心裡撲通撲通直跳,隨即黑影又被樹林所掩,疑懼在他心中猛增,莫不是碰到了野獸?但是憑他的視覺,那個黑影並不是野獸,那是什麼呢?莫非是自己心裡的懼怕造成的幻覺?正在他疑惑之時,那個黑影又隱約出現了,他仔細再向那個黑影看去,終於看清楚了,那是個人,而且是個女人。

    既然是個人,當然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不過一個女人跑到這密林深處來幹什麼呢?他又生疑竇,同時被一種好奇心所盅惑,悄悄地向密林那邊走過去……

    啊——這不是梅曼麗嗎?這是他從那女人的身材和服裝判斷出來的。她來這裡幹什麼?他便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窺測起來。但他無法看清,於是他一躲一閃地向她靠近。大約還有一丈多遠,已確定無疑看清是梅曼麗了。然後想從她身後悄悄過去,用手蒙住他的眼睛,讓她猜猜是誰?這樣也許能使她透漏出一點秘密。但想想不行,這是孩子們的遊戲,再說在陰森森的密林中,這樣做會把她嚇著的;他又想偷偷地繞到她前面去,突然在她面前出現,好使她感到驚奇!但是,她好像在四面探望,似乎有回過頭來的意思,他立刻閃到一棵粗大的樹幹後面。

    他猛省到,梅曼麗為什麼要悄悄地離開大家?她來這密林深處幹什麼?她東張西望在等人嗎?那麼是等什麼人呢?是情人?是同志?是戰友?這個神秘的女人,真令人疑團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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