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34章
    「我叫蜜貝貝,寶貝的貝,甜蜜的蜜。」她不等別人介紹,先自我作了介紹。但她似乎看出了龔天賜的失態,又改口說,「其實在此之前我就認識你,而你並不認識我。因為我在為你治傷時,你正昏迷著,後來柏卡爾醫師派我外出有事,直到你走的時候,我因路上發生意外,所以沒能趕回去送行。」她又依違兩可地說,「我這人的脾氣大家都知道,既喜歡與老朋友來往;又特願與新認識的人交朋友,而且在新交的朋友之中,我又總是會立刻主動突破與對方的距離。剛才說了一句套近乎的玩笑話,請龔先生別太在意。」

    「今晚幸會,非常感謝你為我治過傷……」龔天賜還想說點什麼,蜜貝貝已旋風般地離開了。

    接著麥克又為龔天賜一一介紹了他所熟習的賓客,賓客有好幾位是外國人,有的還擔任著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有關職務。他們大都帶有女伴。此外是在南京有產業的外國僑民,有銀行界的高級職員,也有商界的闊老闆,還有的人是律師和醫生。其中一位就是柏卡爾醫師,雖然他曾給龔天賜治過傷,那時他在傷痛中,沒有很好地看過他,後來因為南京城裡太亂,他的心情極壞,也就沒有去拜會過柏卡爾醫生。今天他很想好好謝謝他,他個子很高,但不算魁梧,五十多歲模樣,上唇蓄著鬍鬚,神態非常莊重文雅。瑪德爾太太也大方可親,有種英格蘭人傳統的教養禮節。她身邊的女兒瑪莎是個有著完全美國化開放性格的姑姑。瑪德爾太太既親切又和善的主動與龔天賜打著招呼,然後對女兒說:「瑪莎,在學校龔先生是你的老師,在社交場合,你可以叫龔叔叔。」

    「他才比我大幾歲!怎能叫叔叔?」瑪莎執拗地,「我叫他哥哥還差不多。」

    「瞧瞧,這孩子……」

    瑪德爾太太無奈的說過,聳聳肩頭,朝龔天賜歉意的笑笑。

    龔天賜也向瑪德爾太太歉和地笑笑說:「這沒關係。我的年齡的確和哥哥差不多大。」

    「瑪德爾太太,你叫瑪莎喊龔先生叔叔,連我也吃虧了。」麥克不服氣的說。

    「不過,去年斯邁思博士派我到教會學校去接瑪莎的時候,她那時還真像個孩子,是主動叫我叔叔的。」龔天賜像有意在逗麥克,又說:「才一年多的時間,卻長了這麼高個頭,真像個大姑娘了,難怪她不好意思叫我叔叔了。」

    「從人的生理學來講,女孩子在十五、六歲年齡是長個頭最快的。」柏卡爾醫師說過又把他身邊趙先生一家介紹給龔天賜認識。

    趙先生是一家醫藥商店的經理。他的太太是一個溫順秀美的日本國人,今天她還帶了一個女兒來,她已經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長得並不豐滿,但是個極美麗的姑娘,要不經過介紹,別人幾乎以為她是趙夫人的妹妹。她和女賓中幾個年輕美麗的小姐都很熟,蜜貝貝似乎和她更熟悉。蜜貝貝在今天晚會上算得上最活躍的一個,除龔天賜之外,她與其它男賓的交際始終沒有停過,在所有女賓中她最感興趣的就是梅曼麗。此刻她正同梅曼麗在一起談著話,並且談的很融洽,看上去她倆以前似乎象認識的。

    這時龔天賜正站在趙小姐的旁邊。他也不知怎麼的竟向趙小姐打聽起來。

    「你以前認識貝貝小姐嗎?」

    「見過幾次。」趙小姐漫不經心的回答。

    「好像她與你很熟,一定常去你府上了。」龔天賜繼續問。

    「不,她常去我父親的醫藥商店買藥。」趙小姐解釋說,「我們只是在交際場合才認識的。」

    「她認識的人真不少,她在南京的時間一定很長了吧?」龔天賜還在拐彎抹角地問。

    「據說她是半年前從上海來的。」趙小姐不是很有把握的告訴龔天賜。

    「她父母都在南京嗎?」龔天賜還在刨根問底。

    「據說她父母都死了,現在只有她一個人獨居。」

    趙小姐剛說過就被另一位小姐拉走了。剛才他倆的談話被身後的趙先生都聽見了,女兒走後他指指正活躍著的蜜貝貝,俏皮的說:

    「龔先生,似乎對蜜小姐很感興趣。」

    「我似乎對任何女性都有興趣,」龔天賜揶揄地說,「但只是這麼一點點興趣而已。」

    「你可知道她現在已成為南京國際間的知名小姐,中、美、英、日都有一些青年在追逐她呢!」龔天賜聽到這話,怕控制不了自己,用一絲微笑回答趙經理的熱心,並有意把話扯開了。不一會功夫,主持人斯邁思博士來告訴大家,宴席準備好了,客人們相繼走到大廳裡去。龔天賜乘機離開了趙經理,也跟著人群走進了大廳。

    大廳裡的人們都沒有入席就坐,全都肅立起敬,以表對艾——拉焙的惜別之情。在主席大園桌邊也站立著艾——拉焙、斯邁思、許傳音、程榮等。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主要負責人。

    艾——拉焙已是快60歲的人了,身體還很健壯,他是個富於感情的人,但他最特出的一點就是善良。他天生不喜歡愁悶,有著鮮明的日爾曼人的自尊和豪放性格,常有兒童般天真的傻笑。啤酒是他的終身嗜好,無論有如何悲哀的事,他決不少喝一杯,少吃一口,他有著體育運動員般的體格,同時也有容易動怒的脾氣。他不同於東方商人那樣和氣生財,總不能克制自己,特別是在日軍攻佔南京以後,雖然他已經盡量的克制,是他受著血氣支配,見到日軍的醜行,會突然暴躁起來。關於他與日軍衝突的故事很多,目前在人們口中流傳最廣的是以下幾件事。

    在去年12月17日,艾——拉焙在為安全區的難民安置問題在外奔忙,有十幾名日本兵闖入他家的宅院,刺刀出鞘、氣勢洶洶,搶走了他助理身上的錢幣和幾本文件,並把住在他家宅院裡的難民騷擾個遍。他回來後開具了清單,找到日軍永井少佐提出強烈抗議並要求倍償,弄的日軍永井少佐非常難看。

    又有一天下午6時左右,艾——拉焙出門歸來,見有兩個日本兵闖入他家院內,一個抓住一個年輕小伙子想要押走,另一個正欲強姦一個姑娘,他頓感全身熱血往頭上湧,光頭上梗起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憤怒地大聲斥責,嚇得兩個日本兵屁滾尿流急忙越牆而去。

    12月19日,天黑以後,又有幾個日本兵攀牆而入,艾——拉焙站在樓上窗口用手電筒照射著他們大聲怒斥,有一個日本兵舉著手槍欲想射擊,另一個日本下級軍官制止了,他知道傷害一個德國人後果非常不妙,於是那個日本兵悻悻地收起槍,要他打開大門讓他們出去。他斷然拒絕開門,叫他們象狗一樣從哪裡爬進來,就再從哪裡爬出去。

    主持人斯邁思博士宣佈,由許傳音付主席致歡送詞。

    尊敬的艾——拉焙先生:

    你是我們中國民眾最親蜜的朋友。你雖然生在德國,中國無疑是你的第二故鄉,你在我國生活工作了整整30年了,學會了一口地道的中國話,對中國古老的文化和純樸的民風由衷地欣賞。正是你的能力、學識和對中國民眾的熱忱,以及你是德國人的特殊身份,在擔任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主席的這段日子裡,你多次向日軍方面抗議其在南京的暴行,為此保護了不少免遭日軍殺害的難民。即使你回到德國以後,我們中國民眾,特別是南京民眾是會永遠記住你這位親密朋友的。

    祝艾——拉焙先生回國途中一路平安。

    會場異口同聲「祝艾—拉焙先生回國途中一路平安!」

    又在一片熱烈的掌聲過後,主持人斯邁思再次邀請所有賓客入席就坐。

    在他們這些熟習的人中,麥克帶頭在宴會廳左邊的一張餐桌邊坐定,接著便邀他熟習的賓客在那張桌旁入坐。梅曼麗被邀在他右邊坐下。龔天賜今晚似乎是最生疏的客人,所以就在另一端麥克太太的右手就坐。蜜貝貝坐在他的斜對面,左邊是柏卡爾醫師和瑪德爾太太。龔天賜的面前有一瓶鮮花,正好可掩飾他對蜜貝貝的觀察。

    她有一雙和秋妹一樣大而明亮的眼睛,有和秋妹一樣線條明快的嘴的下頰。挺直的鼻子但並不粗高顯得俊秀柔和,這一特點恐怕世間無二,就連秋妹的親姐姐也沒有這樣好看的鼻子。她哪彎彎的柳葉眉,開朗的額角組成的漂亮臉蛋,除了己由白淨淨的膚色代替了原來紅潤的膚色之外,沒有一點不是秋妹的模樣。不過她今晚的穿著打扮與秋妹是完全不能相比的:烏黑柔媚的頭髮燙卷以後,又做成當代美國影星式的大波浪;穿一件烏黑的西式晚禮服,把她那沒有一點粉痕白淨淨的膚色襯得十分耀眼。嘴唇似乎抹過淡淡的口紅,有種說不出的風韻,再也找不到當年鄉間村姑的清純美麗。一條華貴的鑽石項鏈,從她白皙的頸項流到酥胸。使座中的所有女客,在她的面前都遜色幾分。她用各種不同的笑容與語調同左右的人談話,同時引得許多男賓的視線都在偷看她。龔天賜忽然意識到一種羞愧,立即逃離了偷視的行列。

    龔天賜開始同麥克太太閒談起來。她聲音輕妙低微,表情溫文爾雅,與蜜貝貝的性格似乎完全不同。她有勻稱的身材,長長的脖子,配著挺美麗的面龐,處處沉靜,儀態莊重,不笑的時候好像不容易親近,笑起來使人感到溫心可親。這性格與麥克活潑輕鬆完全相反。談話中她好像全部知道他與麥克常在一起玩的故事,但一點看不出她心裡的哀怨與痛苦,而對麥克的愛尤顯彌篤。為什麼麥克不帶太太一起出來玩,而總愛一個人找他去玩呢?

    龔天賜的心中又一次萌生疑結。麥剋夫人看出了他的好奇和猜疑,可是她不能如實告知。自從雷妮小姐調歐洲工作後,因戰事吃緊人手不夠又要去了幾名工作人員。因此,麥克所領導的南京工作組人手就太緊了,國內又派不出人,他建議發掘寶曼?羅蘭為成員。得到批准後,為便於她開展工作得有一個過硬的身份,加上他倆的情愛與性愛都日趨成熟。在徵得父親的同意後,麥克考慮到這是非常時期,大使館不能與當前南京政權的任何一方來往,而民間的關係又不便邀來使館裡。只好邀請了柏卡爾醫生、思邁斯博士和明妮?魏特琳,還有兩位在南京有名望的美國僑民,在使館內舉行了一個並不隆重卻很莊嚴的婚禮。

    飯後有部分賓客陸續告辭了,未走的客人們又回到客廳。這裡現在已佈置成頗考究的小舞廳了。麥克挑了一張當前美國正風糜的爵士音樂唱片,音樂聲起,舞廳裡氣氛頓時熱烈起來,幾個外國人被這音樂鼓噪得按奈不住,先跳起舞來。

    龔天賜等了一會兒也忍不住了,他就近邀請了麥克太太,也跟著音樂的節拍旋進了舞場中央。

    「請原諒,」在跳舞的時候,龔天賜對麥克太太說,「你對這爵士音樂的感覺如何?」

    「不很喜歡,」她客觀地說,「但偶爾同朋友跳跳舞,這還是令人愉快的事。」說過她不苟言笑的臉上,又帶著溫悅的微笑問,「龔先生,你喜歡這爵士音樂嗎?」

    「是令人歡愉的音樂,但沒有深刻與份量。」

    「看來你在音樂方面是很有修養的。」

    「不敢說,但是我喜愛音樂,正如我喜愛大自然一樣……」

    此刻,在龔天賜身邊舞過的蜜貝貝,正伏在那位德高望重的艾——拉焙主席的臂上,臉上浮著甜蜜的笑容。

    「聽說你是個獨身主義者?」麥克太太可能發現龔天賜已走神,想以這個問題把他的思想集中過來,而且從他們席間談話之中,推翻了他太太的存在,麥克的介紹只是個玩笑而已。

    「是的。」對她這突然提問,他並不感到奇怪。

    「這麼說,你對任何姑娘都不發生興趣了!」

    「也許是對任何姑娘都有興趣的原因。」他有點玩世不恭地回道。

    「那麼,你的『獨身主義』是『浪漫主義』的別稱。」麥克太太頗感興趣的追問。

    「也不是。」他糾正地說,「興趣只限於有距離的欣賞。」

    「沒有愛過人嗎?」她意味深長的對他笑著。

    「過去自然有過,結果非常痛苦。」

    「你失戀了?」她風趣地笑著說,「那麼是一個姑娘傷害了你,給你帶來了痛苦。」

    「本來不是……」他又覺得這話表達的不確切,於是又發表了一番自己的見解。說,「我曾經愛過一個姑娘,也被她深深地愛過,當時並不是因為失戀而痛苦。也許今天你說對了。今天我忽然發覺自己沒有愛過人,愛的只是一個幽靈,或是自己的想像,可能也沒有一個人愛過我。」

    「於是你失望了!你從此不再為愛祈禱。」

    「我有的只是懺悔。」

    「很有趣……於是你抱定獨身主義。」

    這時龔天賜忽然看見梅曼麗與麥克舞著從他們身邊轉了過去。今天的梅小姐顯得分外光彩照人,她與麥克也在親密地交談著。場中的舞步也算他們的最為漂亮。

    「難到梅小姐也不能使你為愛祈禱嗎?」

    麥克太太也看到梅曼麗從他們身邊舞過,她才低聲微笑著對龔天賜說。這話使他感到非常突兀,他立刻意識到這是麥克玩笑的廣播效應。

    「你真的相信你丈夫的玩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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