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9章
    名噪首都南京的麗都飯店的小老闆錢佑利是軍統特務處一科科長錢佑名的堂弟。這一對堂兄弟名字都是清末最後一科的秀才爺爺給取的:堂兄叫「有名」;「堂弟叫「有利」,意指錢家名利雙收。他們錢家出身於一個源遠流長的官宦世族,家族祖輩的名字確實見諸於史籍。他倆的曾祖父因與太平軍作戰屢建軍功,被清朝廷誥封過。但是戰亂被平息以後,武官不再受清朝廷重視,加之當時朝廷中文臣武官爭權奪利,矛盾極其尖銳。很識時務的曾祖父在功成名就時,辭官解甲,榮歸故里。回到浙江江山縣的曾祖父廣置田產,購山造林。不久錢家就擁有了大面積的良田、林場和莊園,成為江山縣的大富大貴的家族。到了他倆的爺爺手,因弟兄五個分家,爺爺又是兄弟中最小的,只分得兩百來畝土地,一座靠山的小莊園和一小塊山林。爺爺是曾祖父回到江山縣以後生的,所以從小就不讓他習武,而教他學文了。

    雖然爺爺十六歲鄉試時就考了清朝最後一科秀才,但在大革命後清皇帝玩完了,他這個肩不能當擔,手不能提籃的秀才,成了真正的費才。分家以後,爺爺雖不會操持,家業日衰,但衣食住行仍如前時大家氣派。爺爺得二子,錢佑利的父親年長為兄,自幼聰明好學,當時家境尚能負擔,故一直培養他到日本留學。錢佑名的父親與哥哥恰恰相反,自小好吃懶做,不學無術,狂嫖濫賭,自甘墮落。等到錢佑名長大成人以後,家產已被父親變賣得所剩無幾。此時正遇戴笠得勢,乘他回家鄉招募心復骨幹之時,錢佑名投靠了他。在錢佑名升任特務處一科科長時,曾到大伯家中來炫耀過,其目的是想敲點錢財。不料大伯在日本留學時就參加過同盟會,可算國民黨元老派了,連戴笠他都瞧不起,怎把這小小科長放在眼裡。另加上他恨弟弟是個敗家子,自然就牽怒到這個討人厭的侄兒頭上,所以把已當上科長的侄兒教訓了一頓,最後還把侄兒轟走了。

    由於受父親的影響,錢佑利也是看不起錢佑名這位堂兄的。但他不像父親那樣明火執杖對待錢佑名,表面上保持著幾分親善往來,內心中兩個堂兄弟各藏著幾分過結。這兩天錢佑利到常常想起這位堂兄來了。早在十多天之前,錢佑名準備把潛伏區機關往六合搬的時候就勸過他。戰爭一天天吃緊,麗都飯店的收入越來越不景氣,堂兄當時是誠心勸他拖起班子遷內地去經營,或者把班子散了跟堂兄到六合去暫時躲一躲戰火,看看形勢發展再說。只怪自己對堂兄帶有陳見,還存有幾分戒心,也怪自己太輕信那個所謂的「兄弟」孟唯臣了。當時他若聽了堂兄的話,那怕不遷到內地,跟著他去六合,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樣人財兩空呵!可那個狗屁兄弟孟唯臣卻大言不慚地說,在這民族危機最最嚴重的時刻,作為有民族責任心的商人應該作出貢獻,應該帶領麗都飯店的這群歌女、舞女留在首都,穩定那些誓與首都共存亡的軍人和市民的決心。這是黨國的需要,是抗日的需要……媽的×,全他媽的鬼話,昨夜最危險的時候,連鬼影子也見不到他了。只一夜之間,他什麼都沒有了,飯店給日本鬼子糟踐得一踏糊塗,歌女、舞女死的死,逃的逃。

    昨天夜裡的突然事變實在是叫他猝不及防。這兩天麗都的經營每況日下,日本軍隊已經兵臨城下,坐在家裡就能聽到中日交戰的槍炮聲,有時一個沉悶的炸彈能震得窗戶玻璃嘎嘎作響。錢佑利待在家裡也是心神不定,煩躁不安,於是他又到飯店裡找了個相貌極好的歌女喝酒解愁。劫難開始的時候,他正與麗都的名伶阿琴在喝酒,一瓶白蘭地已經喝完,也略有了幾分醉意。他常常認為人生幸福最美在兩個時刻:一是讓酒灌醉,滿腦袋暈暈乎乎什麼苦惱也想不起來的時刻;一是摟著漂亮的女人如膠似漆的時刻。娛樂廳裡空空漫漫,倚醉看花的錢佑利正摟起阿琴走出娛樂廳的邊門來到樓道口的時候,槍聲響了,那麼緊,那麼近,近在眼前,他的酒頓時醒了一半。日本鬼子已經殺了進來,錢佑利一見情勢危急,身子一閃就往樓梯肚下的防空洞裡鑽。剛踏上一階樓梯的阿琴才轉過身來,已被兩個日本兵抓住拽下了樓梯。

    錢佑利鑽進樓梯下面的防空洞裡,聽到了阿琴在樓道裡的慘叫聲,開始他對此還有些於心不忍,有無限愧疚。此刻,他也是井底裡划船——沒有出路了。想想又無所謂了,她們不都是供男人發洩的嗎?但也有些提心吊膽,似乎是為姑娘們的安危擔憂,其實他擔心的是失去了她們這些麗都斂財的工具,主要是為麗都飯店的存亡憂心。他曾試著想衝出去看看,幾次都被外面的槍仗壓了回來。有一次他已衝進了娛樂廳,突然從身後飛來一梭子彈,他人靈活躲過了,子彈卻打在舞台上一條幕布著了火。他重又逃回防空洞內,心想索性等槍聲停了以後再見機行事吧!洞內有吃有喝,有厚厚睡毯,這些本來是為大家準備的,卻一次也沒有用上,在這關鍵時刻,倒給他的安全起了大作用。外面大呼小叫,鬼哭狼嗥,槍聲、打鬥聲,此起彼落。他不由得心驚膽顫起來。酒壯熊人膽,他抓起一瓶酒連牌子也沒看,對著酒瓶口喝了起來。隨著辛辣的液體咕咚咕咚下肚,他坐不住了,躺在厚厚的睡毯上,身上又裹了一床絨被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竟到了翌日凌晨。錢佑利慢慢睜開眼,寧神聽聽外面什麼聲音也沒有了,他想危險大概過去了,便一蹦站了起來。他鑽出防空洞,繞過樓梯,在樓道裡看見一塊紅絨門簾布,隆起的部位下流著血,還有血腥味,頓時臉色大變,不由自主的站住了。他輕輕掀開紅絨門簾的一角,他看到顆女人的頭顱破碎了,腦漿沾了滿頭滿臉,粘在門簾上斑斑點點。那張十分可怖的臉他仍能認出被害者是阿琴,錢佑利心倏地一下幾乎要穿出喉管,昏沉沉地頭覺得很重,一種沉痛的負罪感,使他難以自持。他跌跌衝衝地離開,很吃力的爬上二樓,想查看一下各個房間裡的姑娘們。頭一個房間裡有個姑娘赤身裸體的屍體橫在房門口,他嚇得房門也不敢進了。另一個房間裡又有個姑娘上身只剩一小塊繡花紅圍兜,下身一絲不掛的躺在床上,陰道裡還在流血。再跨進另一個房間時,他看到有個姑娘倒在床腳下,遍體鱗傷,而且不見了頭。他找了一圈,才發現這姑娘的頭被砍下,放在牆角的花架上,雙眼鼓鼓的怒視著,看得出她死前的憤怒。還有個姑娘眼睛半睜半閉,光著屁股,兩腿僵硬的躺在床上,她是遭到日本鬼子強姦後被殺害的。

    錢佑利再也忍不住心裡的悲痛,嚎啕大哭起來,他又怕哭聲引來新的災難,於是強忍著,可牙齒卻深深地陷進下嘴唇裡,差一點把下嘴唇咬出血來。他的頭一陣暈眩,差點跌下樓梯。他下樓後看到整個飯店一片狼跡,這下是徹底完蛋了。他萬分悲痛之時,突然有了想回家去看看的慾望,這種時候把嬌美的太太一人丟在家裡,他感到心有不安,無論平時兩人有多少隔膜,到這種時候不能再漠不關心了。

    錢佑利出了大門,見到停車場上空空蕩蕩,只有他的一輛已被打了幾個彈孔的奧斯汀。平時這個停車場是很熱鬧的,幾乎整個南京的所有豪化氣派的各式轎車,美式吉普都擠在這個不算大的停車場上竟相比賽。這樣的賽市給麗都飯店增加不少的光彩,也告訴了人們他錢老闆在首都商界和政界的地位和身價。這榮耀在這一夜間就烏呼哀哉了!

    這世道啊……錢佑利這心裡的歎息,也真夠淒慘的。

    錢佑利開著他那輛已穿了幾個彈孔的奧斯汀在西流灣十號自家門口停下來。他惶惶然地從車廂裡鑽出,如一隻驚弓之鳥,又似一隻喪家之犬,而其神情還有點憤憤然。他在詛咒那個自稱是兄弟、摯友的孟唯臣,他恨這個政治賭棍欺騙了他。孟唯臣是總統府政略部的一名干臣,而且還與其溫州同鄉,當今被認為「辦日本外交的能手」——高宗武的交情很深,他自己也可以直通國民政府的政治心臟。錢佑利以為抓住這個傢伙,就可以逐漸躋身政界,實現自己的野心。不料竟被這個可惡的傢伙給耍弄了!

    錢佑利急匆匆奔到大門前按了好多下門鈴,可是院子裡沒有一點動靜。他父母早在上海開戰之際就遠避香港,留下麗都飯店還有一些產業交給他管理。西流灣這套豪華寬敞的住宅只住著錢佑利夫婦,雖然還有兩個女傭,仍顯得空蕩蕩的。他這時才想起可能沒有電,電鈴不響所以屋裡人不知道是他回來了。於是他又舉起拳頭朝門上猛敲起來,這拳頭似乎不是砸在門上,而是打在孟唯臣的身上,好像滿肚子的氣都從拳頭上發洩出來了一樣。所以敲門的聲音既猛烈又混亂,把躲在屋裡的兩個女傭嚇得不敢來開門,她倆以為這敲門聲不是日本鬼子就是乘亂打劫的孬徒。直到他氣得發怒,大聲吼叫了一會,女傭這才聽出是小老闆的聲音。

    當大門打開的時候,錢佑利已無心,也無力與女傭計較。他跨進大門,便氣沖沖直奔夫人的臥室。一股熟悉的馨香迎面撲來,帶給他幾分溫暖和安慰。他走進臥室一看,空屋空床。轉身出房,正遇見隨後追來的李媽,便急急地問: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