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第16章 幸福大酒店 (1)
    蘇眉也摘下潛水鏡,她拍了拍傑瑞的頭,像是要趕走他的顧慮:

    「你也很幸福啊。」

    我坐在咖啡廳外面抽煙,眺望海景,這是在泰國普吉,幸福大酒店、悅榕莊、希爾頓酒店的海灘都連成一片。早上十點多了,吃早餐的人還絡繹不絕。我旁邊坐著一對情侶,男人拿著iPad在打「憤怒的小鳥」。女人低聲說道:「我早就跟你說,普吉這邊全是中國人,來這兒就跟去三亞差不多,我們還是應該去甲丁島,那邊中國人少。」男人不說話,女人繼續嘮叨:「你去不去打高爾夫啊?泰國這邊的球場可以要三個球童,一個給你打傘,一個給你背包,還有一個給你扇扇子,你說這泰國人真逗,天生就愛伺候人似的,不把你伺候舒服了他們就不高興。」男人的手指在屏幕上劃著,嘴裡支吾了一聲。女人忽然轉變了話題:「嗨,你說這泰國香米好吃嗎?我怎麼覺得就是聞著香啊,吃起來還是不如日本大米。上次我在日本,吃了一碗大米飯。人家那米就是好吃。」

    我時不時側過身,打量這對男女,結果發現,隔著這張桌子,那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很眼熟。他叫劉大鵬,我參加過他的婚禮。他的妻子和我認識的時間更久,叫蘇眉。我沒有貿然過去打招呼,打算看看這個劉大鵬是和誰到泰國來玩的。我來這裡度假是孑然一身,可劉大鵬未必跟著原配夫人一起來。這位劉大鵬,長得結結實實,相貌堂堂,但好多人都說他是個基佬。我參加他的婚禮是六年前的事了,當年蘇眉已經三十二歲,再嫁不出去就危險了。去赴宴之前,我向老魏打聽,蘇眉到底嫁給了什麼人。老魏這人,知道好多八卦,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都知道。他在電話裡很詭秘地一笑:「蘇眉找了個Gay。」

    蘇眉是個女強人,長得不難看,但也絕說不上好看。她毛髮可能有點兒重,嘴唇上邊能看到一層小鬍子,當然,這是她不修邊幅的時候。穿上白色的婚紗,露出肩膀和半拉胸脯,臉上抹白點兒,從遠處看也算是楚楚動人。她的婚禮在皇冠假日酒店的大宴會廳舉行,擺了有三十桌,她的父母也隆重出席,有一桌都是來自山西老家的客人。新郎那邊來的人也不少,是山東老鄉,公公婆婆說話都帶著鄉音。新郎劉大鵬高高大大,人如其名,以我的經驗來看,怎麼也不像是個Gay。老魏在這場合也不好說什麼八卦,但表現得依舊不靠譜,他喝多了,嚷嚷著要請我們喝滿月酒,她老婆懷孕六個月了。老魏抱著酒瓶子:「我這孩子,是老三啊,小名就叫老三啊。我家老大,我家老二,都被我掐死在女朋友肚子裡了,我這是造孽啊,我要是跟我先前那個女朋友結婚,我家老大現在該上小學三年級了,我要是跟後來那個結婚,我家老二也該幼兒園畢業了。現在這個是老三。你說,我們家老三滿月了,該不該來喝酒?」他說得眼淚汪汪的,周圍的人都假裝沒聽見。

    蘇眉結婚之後,在自己的Space上貼出了一組婚紗照,還有蜜月旅行的照片。他們去了馬爾代夫,有比基尼照,有酒店大床,有好吃的甜點,一切都幸福得要命。回來之後又貼新居照片:一座聯排別墅,一個幾十平方米的小院,院子裡有花,連續貼了一個月。我估計,她最好的朋友都會被這些照片弄得對她心生嫉恨。忽然,她的空間就不再更新。一年之後,蘇眉又貼出了照片,這次是個大胖小子。老魏天天為他們家「老三」忙活,我跟他打電話時說起,人家蘇眉辦事麻利,結婚生子一年搞定,你那個基佬的謠言不攻自破。老魏一邊給「老三」換尿布,一邊說:「你懂不懂啊?誰說基佬不能生孩子啊?」這就是我和老魏在世界觀上的巨大差異。我總樂得見人人幸福,老魏就見不得別人幸福,看見誰幸福了都能憋出一段血淚史。

    鄰桌那位打遊戲的男士終於放下了iPad,拿著一塊芒果吃得滿手流水兒。我戴上墨鏡,歪著身子偷窺劉大鵬,他寬肩膀,穿一件白色T恤,目光呆滯地看著大海。一個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邊:「爸爸,吃飯了。」劉大鵬起身相迎,蘇眉從咖啡廳裡款款走來,左右手都端著一個盤子,上面堆滿了食物,後面是蘇眉的媽媽,端著兩盤水果。我當年在婚禮上見過她一面,這位阿姨是個政府幹部,喝起酒來頗為豪爽。瞧這陣勢,蘇眉是攜老帶幼前來旅遊。

    我待他們吃得差不多了才上前打招呼:「嘿,蘇眉。」我和她這幾年也見過幾回,都是在工作場合,這也算他鄉遇故知。蘇眉見到我挺高興:「嘿,怎麼在這兒見到你了。」她拉著一把椅子讓我坐下,給家裡人介紹。我和劉大鵬握了握手,摸著男孩兒的腦袋問:「這是你兒子啊?幾歲了?」

    「跟叔叔說幾歲了,叫什麼。」蘇眉說。

    「我叫傑瑞,五歲了。」小男孩朗聲用英語說。

    「嗨,傑瑞,我叫弗蘭克。見到你很高興。」

    「你好,我媽媽說,在外國就要說英語。」

    我們都是自由行,住四個晚上離開,他們是頭天晚上剛到,我是過一天就離開。蘇眉說,這個行程是她的助理給安排的,多花了幾千塊錢是去附近的一個小島潛水。「我這個小助理就是不靠譜,肯定買貴了。」蘇眉總愛提到她的助理,有這麼一個可支使的人大概讓她很驕傲。我們閒聊,傑瑞拿著一本旅遊指南讓劉大鵬給講故事。劉大鵬翻看那本書,給孩子講:「泰國國王叫普密蓬?阿杜德,是一九四六年登基的,你算算他當了多少年國王了?有六十多年了。」他往後又翻了兩頁,「泰國是東南亞國家中唯一沒有經歷過殖民統治的國家。」我心裡嘀咕,這五歲的孩子知道什麼叫東南亞、什麼叫殖民統治啊。

    咖啡廳裡忽然一陣喧鬧,一個攝影師肩扛著攝像機,屁股向前倒退著走出來,旁邊跟著一個錄音師,舉著錄音桿兒。他們拍攝的主角也出現了,那是個西方人,穿著皮靴、牛仔褲、花襯衫,身上雜七雜八地掛著好多條金屬鏈,長頭髮。我們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這是個搖滾明星嗎?」我念叨。「這是個魔術師,叫克裡斯,我剛才看見大堂裡貼著一張海報,說有個魔術師要在這裡表演幾天。」蘇眉說。

    克裡斯果然已開始表演,咖啡廳外坐著好幾十桌,大多是中國人。他先跑到一對西方人面前,借那位女士的餐巾一用。很快,他的周圍就聚滿了觀眾,我們矜持地留在座位上,看那邊有什麼動靜。轉瞬之間,人群一陣歡呼,一隻白色的鴿子飛了出來。顯然,克裡斯揉搓那塊餐巾,變出了一隻鴿子。他穿過人群向我們走來,攝影師跟拍,觀眾也簇擁著,鄰桌那對男女對他表現出了歡迎的姿態。傑瑞有點兒害怕這陣勢,靠在蘇眉的腿上。打遊戲的男士從錢包裡掏出一張大面額的美元,對著攝像機展示,然後交到克裡斯手裡,他大聲說:「我要更多的錢,變啊,更多的錢。」

    克裡斯雙手合十,夾著那張鈔票,攤開雙手,綠色的鈔票消失了。他捲了下衣袖,露出小臂,雙手一搓,把一張粉色的泰銖交到了那位男士手上,他動作飛快,眨眼的工夫已經變出來十幾張泰銖。我能看清,這些泰銖的面值都是一百,而不是五百。我在頭腦中飛快地算了一下美元折人民幣折泰銖,果然聽見那女士嘮叨「虧了」。可克裡斯沒有再變下去的打算,他向周圍的觀眾揮手致意,微笑著向我們這桌問:「你們想要什麼嗎?」

    蘇眉抱著孩子,向她媽媽解釋,這是街頭魔術,就跟劉謙差不多。劉大鵬站起來,跟克裡斯握手,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消失,你消失我。」

    克裡斯右手的食指豎起來:「No,No,你不能消失。多好的一家人啊,你不能消失。」他摸了摸傑瑞的腦袋,憑空變出來一根棒棒糖,交到蘇眉手裡,轉身離開。攝影師和觀眾也都跟著他離開。劉大鵬還站著,既不打算跟過去,也不打算坐下。旁邊那位iPad男士呵斥女伴:「虧他媽什麼虧,我花錢看他給我演出呢。」蘇眉小心翼翼地打開棒棒糖的包裝,自己嘗了兩口,才交到傑瑞手上。

    和他們告別,路過酒店大堂的時候,我特意看了看魔術表演的海報。中英文對照,魔術大師克裡斯,常年在拉斯維加斯表演,此番來到泰國,幸福大酒店將他請來演出三場。克裡斯擅長街頭魔術、摩托車特技。他最激動人心的表演是讓一頭大象當眾消失,他已經把美國所有的大象都變沒了,但泰國還有很多大象,且看他能不能把泰國的大象都變沒了。

    在酒店大堂,我叫了輛車進城,在市中心轉了一圈。看見一條街道上插著好多杏黃色的旗幟,一打聽,這裡正是華裔的「素食節」,最熱鬧的地方是一座中國寺廟,司機拉著我奔那座廟就去了。廟前面停著一輛電視轉播車,寺裡香火旺盛,濃煙滾滾,十來個小伙子穿著舞獅的裝束,都滿頭大汗地坐在台階上休息。百八十個中國遊客拿著相機,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兩人在拍攝。我踮起腳往裡看,怎麼也看不見裡面在表演什麼,好像就是有兩個人坐在長凳上。我離開人群,退回到轉播車旁,車廂裡坐著兩位老者,對著轉播畫面正在解說。我走上去看,確信車裡的畫面就來自外面的表演,那長凳上的兩個人正在用鋼針刺腮幫子,他們先是在腮幫子上揉啊揉,然後就拿一把鋼針扎上去,接著揉啊揉,鋼針就把腮幫子刺穿了。我以前看過類似的圖片,印度教的某些節日,教徒用鋼針刺穿身體,可這個「素食節」專門刺腮幫子,我可聞所未聞。轉播車上兩位解說員很是興奮,我趁他們還沒注意就往車下走,劉大鵬靠在車門口探頭探腦:「嘿,這倆哥們兒說得真熱鬧啊,說什麼呢?」

    我走下車:「他們說的是泰語,聽不懂。」

    劉大鵬跟著我往廟裡走,指著山門前的一架梯子:「看這個,這是刀山。」

    那是竹竿搭的梯子,竹竿之間是一把把利刃,用麻繩捆著。我們到廟裡轉了一圈,我沒上香,劉大鵬也沒有上香。出來的時候看見刀山還矗在那裡,但「鋼針刺臉」的節目已經表演完畢。「沒勁。」劉大鵬嘀咕著。轉播車上的兩位解說都在車外抽煙,看來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新鮮的表演。「你去哪兒?」劉大鵬問我。我說:「瞎溜躂。」

    他掏出一把鑰匙晃了晃:「跟我走吧,我租了輛摩托車。」

    那是輛本田小摩托,坐在後面要摟住劉大鵬的腰,坐上去的時候我忽然想抓住他的雞雞,我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劉大鵬開動摩托:「他們說,這個素食節,不能吃肉不能喝酒,也不能有性生活。還說這是狂歡節,不喝酒不打炮還狂歡個屁啊。」

    我問:「咱們去哪兒?」

    劉大鵬回答:「去海灘。」

    東南亞這些海邊小城真是沒什麼可逛的,花草不多,樹也不高,房屋破破爛爛,和酒店裡面完全是兩個世界。但海灘是另一番景色,小商店密集,酒吧密集。我們在一條酒吧街停下,沒走兩步,就被兩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攔住,介紹她們的酒吧:「我們這裡有泰拳表演。」

    劉大鵬往裡走,果然看到了拳擊台,還有一個花花綠綠的牌子,列出即將對陣的選手。那兩個泰國女人抓著劉大鵬的胳膊嘰裡咕嚕地說話,劉大鵬有些著急:「你媽的人妖,快撒手。」我這才注意到這倆女人是帶著點兒妖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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