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94章 閒庭寂寂景蕭條——母親節寫我的三位婆婆 (2)
    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中年婦人了,平整光亮地綰一個髻,耳朵上是一對珍珠耳墜,很大方,也有氣度。而且她跟了公公以後,洗盡鉛華,不要說絕口不提她的舞台生活,連哼也沒哼過一句戲詞兒哪!在我們那個舊家庭裡,對於身世的重要,遠超過金錢。婆婆在生了九個兒女,含辛茹苦地帶大之後,丈夫卻又娶了一房姨太太,婆婆當然受不了,而且在這保守的讀書人家裡,也沒有娶姨太的。當年的公公是個風流倜儻的才子,宦海得意,他接姨娘最初是在城南的賈家胡同築「愛巢」,後來公公為了要把姨娘接回家,所以先徵得兩個大兒子的同意,而且他們也有時到賈家胡同去,只是瞞了婆婆一個人。公公在沉痛之下,曾對兒子們說:「我一生就做錯了這麼一件事,對不起你們的娘。」他又解釋說:「我不過是和朋友賭一口氣。」公公究竟是和哪個朋友賭的氣,又是哪門子氣,家裡也沒有人知道。婆婆當然常常不愉快,有時也會鬧一鬧,公公也沒辦法,他對婆婆是敬重的,有幾分怕她。當然公公也愛婆婆,他愛婆婆是敬畏的愛,責任的愛;他愛姨娘是憐惜的愛,由衷的愛。姨娘跟公公時,還是一個完美無瑕的大姑娘。

    姨娘曾經洗硯研墨,跟著公公學字學詩,也風雅過幾年。我不以為公公所說的「我一生就做錯了這麼一件事」,是一句由衷的話,我想她仍是公公的一個愛妾,只是公公在老妻和那麼一堆大兒大女面前,不願過分表現對她的情意就是了。然而,從公公的許多詩詞文章中,字裡行間都有和姨娘的愛情的履痕屐跡在啊!公公在文中多稱姨娘為「曼姬」,他偶爾也提到婆婆,他管婆婆叫「健婦」。每有游,必賦詩;每游必有「攜曼姬游」的字樣,從這裡還看不出公公對姨娘的情意嗎?

    姨娘是個非常節省的人,公公北伐前在關外做官的那個時期,該是姨娘這一生最風光得意的年代了。她跟著公公在關外逍遙自在地住了幾年,上面沒有「大」,下面沒有「小」,她是唯一的一個。回關來的時候,有幾箱子皮貨,我婚後只見她每屆春季便在院子曬皮貨,家中上上下下為之側目。我記得我到堂屋去的時候,婆婆便會喚住我,蹺起了小拇指說:「這個人,又在曬皮貨啦!」這幾箱皮貨,終於落到上繳的地步。

    我和姨娘很談得來,在大家庭時,她就住在我樓下,我下樓見她屋門敞開著,就進去聊聊天。她也喜歡吾兒祖焯,在要來台灣時,她正好住娘家,我帶了焯兒向她辭行,她把收集的舊中交票、河北銀錢局嶄新的拾枚、貳拾枚票送給焯兒,我至今還保留著。

    姨娘一生無所出,想跟婆婆姊妹相稱,被婆婆拒絕,雖收到老七做兒子,但婆媳間相處極惡。她一生沒得到什麼,得到的只有公公對她的全心的愛吧!

    獨向黃昏一孤塚

    在箱子底下,壓著一個老式的提袋,是用梭子手工織的,現在的女孩子不懂得梭子這玩意兒,我在小學的女生縫紉課上,倒也略學過,那編織方式就像現在用鉤針鉤線繩一樣。抗戰勝利以後,這線織提袋是由承棟二哥帶回來交給我們,裡面是裝了一包五嬸留給我的「細軟」——一對金鐲、玉珮等等。

    她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婆婆,承楹過繼給她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在哪兒,等到我們1939年結婚,她已經隨著南京的大批家人逃難直奔入川了。我手中除了「細軟」之外,還留有她和我的通信。我們結婚後,就寄信並結婚照給她,雖然一在日本佔據的北平,一在抗戰的後方,但通信的機會,比現在台灣跟大陸似乎還好些呢!

    五嬸也姓林,名寶琴,字蘊如。她初知道我也姓林,非常高興,1940年1月8日來信說:「……昨接來信照片,披閱之下,恍如面晤,見汝(指承楹)身體似覺略長,面容亦較豐滿,深慰遠念,汝與含英工作相偕,志同道合,甚善甚善。含英與我同姓,自是一家,今為姑媳,可謂有緣,唯望得歸故里相聚,則予願足矣!」接著她把南京五叔留下的房產,仔細地描繪了一遍,並且詳細地告訴我們,前進後進屬誰屬誰,告訴我們要注意,其實這所房子已被日本人炸為平地,怎好告訴她。

    五嬸是在她們老妯娌中,學識最高的,她自幼隨她的祖父讀經史,後來曾在江蘇省立女子師範學校任國文及歷史教職。她的舊詩尤佳。林家和夏家同屬江寧籍,兩代相交,五嬸是在蕪湖和五叔結婚的。五叔是承楹最小的叔叔,因為得祖母的鍾愛吧,讀書平平,我想他還不及他妻子的文采!

    我寫此文,本預備找到五嬸的照片同刊,曾寫信給五嬸的娘家侄子我們的表兄林■先生,可惜的是他手中也沒有。倒是告訴我一些林家族史,及他追憶姑母的事跡。最可貴的是林表兄把留在他手中的唯一的一冊五嬸的手跡,入川以後的詩著寄給我,他信中說:「知道你要寫一篇紀念『我的三位婆婆』的文章,意義非常好,也表示了你的孝思。你亦是林家姑奶,你以往未見過我的五姑(即你們的五嬸),林家過去的事也應當知道一些,在這資料中更可知她老人家的身世個性。……」

    五嬸的手澤,是寫在毛邊紙訂成的本子上,題名「隨記」,紙已發黃,是從1937年因抗日離南京,先避難到安徽當塗無為,一路以詩方式寫的,寫到她居四川白沙,共得四十四首,是可謂史詩了。五嬸是1943年謝世,時年六十八歲。這手澤保存了半世紀。

    她和五叔無所出,五叔是個平庸的男人,但他們的感情非常好。五叔於1934年去世,從此她就孤獨地過了一生。抗戰時期,我們與她海天遠隔,雖然過繼給她,卻可說沒盡到孝,真是遺憾。她疼愛承楹和我,就在那樣的艱苦抗戰歲月,她又多病,還給我留下些首飾,如換別人不是早該變賣療病了嗎?

    在她的四十四首詩作中,大都是思鄉憂國之作,一路進川,對於寫景也非常好,我吟之再三,不禁鼻酸,想到她入川後,一直期待歸回故園,終不可得,或可以說是憂傷而去吧!她最初是由南京避難到當塗無為,有一首《過干湖》寫她於清光緒丙申在蕪湖歸夏氏,今番重遊已經是四十一年過去了。《舟行》一首寫海上險景:

    四十餘人共一船,風波險阻泊江邊。

    天心故厄顛連者,歷盡淒涼草舍前。

    (舟行避著泊於僻處險風三日岸邊有草屋三間。)

    她從無為又到漢口,由漢口入川,經過宜昌,自《宜昌入蜀道中》寫道:

    層巒疊幛倚天開,避戶山居次第排。

    梯級生成如建設,宛然圖自畫中來。

    蜀山雄秀蜀江清,三峽奔流宛轉行。

    潮打浪花浸客坐,崎嶇怪石水中生。

    到了四川以後,在一次轟炸後奔赴白沙居住,便去世於此,她曾於《江樓閒眺》寫道:

    家住吳山畔,人居蜀道邊。思鄉流盡淚,望遠隔遙天。每憶兒,曹信,時懷雁序還。漂零何日已,空賦斷腸篇。

    萬種愁思並,艱難集一身,病深唯占藥,家遠故依人。倚枕聽朝市,憑窗望水瀕。扁舟歸去客,棖觸暗傷神。

    她在一首《山墓》中寫道:

    青青墓上草,中有長眠人。

    羨君寧靜處,卻免攖風塵。

    這是她詩作中的最後一首,豈不是為自己寫照?五嬸的孤塚留在四川白沙,卻也有四十四年之久了。

    我的三位婆婆,除了親婆婆過世較早幾年,也許還有家人的祭拜,另兩位婆婆就更可憐了。五嬸某詩中有「閒庭寂寂景蕭條」之句,讀後感觸頗深。前年焯兒夫婦由美到大陸去,到了北京他要去永光寺故居,那宅子已經住了二三十家人,堂兄弟不要他去,他非要去,他說:「我要看看奶奶的堂屋,我小時在那兒嬉戲的地方。」堂弟拗他不過,他去了,庭院雜亂一片,蓋滿了一家家的小廚房,他想由院子裡拍一張奶奶堂屋的照片而不可得,只好從長廊直照過去,那是怎樣一張破爛照片啊!

    1987年母親節

    [海音附記]我對過繼婆婆五嬸,因為從未相見相處,所以知道得太少。寫了前稿後,又寫信給五嬸的娘家侄子表兄林■先生及夏家的侄兒夏陽(夏祖湘),要他們從記憶中給我寫些他們對五嬸個性或為人的描述,下面就是他們所寫的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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