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78章 親情·友情·愛情 ——讀《濟安日記》
    《人間》開始連載的《夏濟安日記》,我有幸先睹為快。前一陣子為了出版《文學的前途》,和作者夏志清先生時有書信往來,他曾有一封信提到說:「……你好意要把我們兄弟的書信早早整理出版,一時實在沒有空。上星期打開濟安舊物,決定把他的1946年日記發表。寫信給高信疆,他十分興奮,看樣子非發表不可,我又得寫篇介紹性的文章……」

    所謂「兄弟的書信」,是指濟安先生生前和弟弟的通信,信中有許多文學上的討論。志清曾把其中討論有關俗文學的部分摘輯發表,題名《夏濟安對中國俗文學的看法》。我很喜歡,多次閱讀,曾屢次提醒志清,希望他們夫婦積極地整理出他哥哥的信件,結集出版,是對讀者有益的一本書。沒想到他們一時整理不出來,卻先「推出」了這本九個月日記。我想這本日記得以提前發表,和我多次催求整理書信,不無關聯吧?

    近日時受眼疾困擾,但那晚到劉大夫處治療眼睛回來,看見了厚厚一疊影印的《濟安日記》原稿,便不顧休息,連夜把六七萬字的日記和萬言前言,一口氣看完了。

    掩卷太息,一下子先想到的竟是:這樣赤裸裸的一本日記,真的就要發表了嗎?好一場殘酷的單戀!一片癡心,單面相思,把一個大男人常常折磨得暗自哭泣。這似乎不像是十多年前我們常見到的那個朗爽、風趣的夏濟安呢!雖說人人皆有隱藏在心靈深處的另一面,但他的這一面,卻似是一個「心絞痛」!

    《人間)的主編,要我寫一點讀後,其實志清的前記,已經有了很詳細的解說。他對這位死去的兄長,一向是敬愛的,他認為這本日記,不但是一部個人的戀愛史,也寫出了在動亂時代(1946)裡一個向上、有志氣的知識青年的苦悶。因此他認為哥哥的這部日記在中國文學史上,是應有其重要性的。但是我想大半的讀者,也還是對這個一往情深的單戀,對於其過程如何、結果如何,更為關心和好奇吧!

    在閱讀這部日記的當中,常常因為日記所記的片段,牽引著我想到濟安先生生前的樣子,以及回憶起曾讀過多次的另外幾篇文章——除了上述的《夏濟安對中國俗文學的看法》外,還有《亡兄濟安雜憶》和董小姐的《追念濟安老師》。因為這兩篇文章,每次讀來,都和初讀時一樣的感動我:前者是親情,後者是友情或愛情,都可以給這本三十年前的日記做引證的。

    濟安先生一生中,我們知道的,不管有三次或四次,都是「一敗塗地」的戀愛(還是應當說「單戀」才對)。他自己在日記上也說「我生平只有單戀,沒有戀愛」(見2月1日所記),這是命中注定的。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但是真正遇見了理想的女性,他卻又缺乏採取主動的進攻,因此才造成了單戀的狀態。他在日記中常常說自己是害了「相思病」。相思病是中國式的戀愛的一種「病症」,他罹此「症」,陷入痛苦的深淵,不能自拔,卻能自我分析。後來他們兄弟在通信中曾談到相思病,如夏濟安於1958年6月20日的信中告訴弟弟,他預備寫一本書,名叫《風花雪月》:

    ……此書將有很精彩的一章:On(患)相思病。西洋romance(羅曼司)裡,似乎無相思病。相思病是心理影響生理的一個極端例子,實際的medicalcase(病例)恐怕不多,但是中國人是「相信」它有的。《西廂記》張生之病,因得鶯鶯之信,霍然而愈。《牡丹亭》杜麗娘因生相思之病而死。《紅樓夢》裡的賈瑞,害的是「單相思」,情形又不同。害相思病的人,的確因憂思成疾,而其病又因with之fulfillment(隨著願望的實現)而可很快的痊癒。也有人因「相思」而得「癆瘵」的,那就不容易好了。我認為這種病只存於中國的romance中;這一點要很大的學問來補充——包括中醫,希臘羅馬以及歐洲中世紀的醫學,近代psychoanalysis(精神分析學),歐洲的romance與民間傳說等,單此一題目,即可寫成一部書。……

    同年8月16日的信,又提到「相思病」:

    ……講起相思病,中國人是主張「心病還須心藥醫」。……Grierson所編的Donne全集註解中,其中奇奇怪怪的知識更多,這裡面關於相思病的事情一定有不少,此書我以前略讀過,現在應當把它好好地讀一讀。……

    由此看來,夏濟安特別對「相思病」發生興趣,而且頗有心得,自認為會是他的《風花雪月》書中精彩的一章,這和他自己的一段「相思病」的實例很有關係吧?所謂因相思而得「癆瘵」,即今之肺癆病。但濟安在苦戀之後,卻常說自己得的是神經病,在日記中屢次提到,他自己解釋他的神經病的病狀,主要是因他多年所築成的防線,這在他2月20日的日記中,有詳細的自我分析。其實在這一整部日記中,他對女性是根本還沒追求,就退縮了,而且是退縮得那麼慘、那麼自苦。這和他自小長大所養成的個性很有關係。他這種內心的苦悶,惟有在和弟弟的通信中,才能暢所欲言。他在這時期,曾寫了一封長達二十頁的長信,向弟弟報告他鍾情這位女生的經過,而志清給哥哥的回信中,也提到他們在青少年時代生活的空虛:

    ……到台灣前偶讀唐詩「郎騎竹馬來」,心中有說不出的辛酸,我們的Childhood(童年)是多麼的空白,從沒有一個姐妹或年齡相仿的遊伴,或者我們對待異性不自然的態度就在那時無形中養成了。在adolescence(青春期)時,我們都有,或者現實生活上或者銀幕上,不少美麗的images(偶像)都在日常忙碌工作中,在壓制下,在夢幻間,漸漸地消失;真正同一個有血有肉的女子接觸時,反而有說不出的恐怖,而這種恐怖必然妨礙情感的傳達。我在上海雖然愛過幾個女人,始終脫離不了這種緊張的初戀狀態;也同你一樣,在愛人的一顰一笑間,獲求精神上的快樂,分析對方的心理反應。然而這種敏感式的精神享受,是否是一個lover最大的快樂?我現在懷疑。……

    兄弟倆常是如此互訴衷曲,我每讀志清的《亡兄濟安雜憶》,都很感動。兄弟倆這一生是離多聚少,但無論離開得多麼遠,書信使他們的心沒有分離。據志清文中說,光是1947年年底他到美留學起到1965年濟安逝世,他們倆的通信,該有七八百封之多。裡面除了私生活以外,很多是討論研究文學的,這也是我一直希望他們趕快整理的原因。而哥哥這種強烈的對所愛的異性的恐懼心,能夠日後稍稍改變和解除,弟弟的勸慰、鼓勵,對於哥哥人生觀的改變,也有很大的功勞。就拿後來濟安在台大教書,又對班上的一個女學生產生愛心的事來說,就不像1946年那麼自苦了,雖然這仍然是一次失敗的追求。在濟安死後,曾讀董小姐《追念濟安老師》的文中,就看出他在「主動」上,是進步多多了。

    有一天,董小姐和幾位同學到濟安老師的宿舍去,討論關於寫論文的事,因為他是這幾個學生的指導論文教授,但當他們談完問題要告辭的時候,濟安卻單獨要董小姐留下,這也很普通,因為她認為一定是有關她個人的寫作問題還要討論的。後來所談甚多,與寫作毫無關係,卻是要請她吃晚飯,飯後並且要送她回家,還定了下次見面的約會。這事,對於一個少女來說,無論如何,是會很敏感地看出愛情的蛛絲馬跡的。所以董小姐在「受之有愧,卻之不恭」的情形下,不便太拂逆老師的好意,直到他以後對董小姐說出他要做她的Suitor(求婚者),她才不能不設法使老師知道,她樂於接近老師,是仰慕,而非愛情。因此董小姐對於老師的誠意,還是深感歉疚。愛情不能勉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所以董小姐為文說:「……我讀著那些情意纏綿,長達十數頁的信件,又何嘗不是同情、自責兼而有之,往往熱淚盈眶,不能自已。……」

    濟安並未抱獨身主義,但卻獨身以終。他對董小姐也說,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他不能接受沒有愛情的婚姻。

    《風花雪月》一書,似乎未見其成,但如果有草稿可以整理出來的,我們倒也希望讀到這一對中國小說的研究。讀《濟安日記》,想到所讀的其他的三篇文章的關聯,也想到讀者讀《濟安日記》,兼而閱讀一下這三篇文章,是會對濟安先生之為人,更多一些瞭解。

    拉拉雜雜寫了所想到的這些,但如果有人問我,對於發表這部日記有什麼意見,我卻很難說我是十分贊成的。但它既然發表了,咱們就一起公開地來「偷看」好了。何況在這1974年冬季的「爐邊談話」,也確實多了一些話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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