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76章 生命的風鈴——敬老四題 (1)
    謝冰瑩

    今年春天,我聽到一個消息,說是一直住在舊金山的前輩女作家謝冰瑩,似乎有了健忘症的現象,她的女兒擬接她共同生活。我聽了連忙告訴我大女兒夏祖美,請她打個電話探聽探聽。因為孩子們都和謝阿姨很熟,又因住舊金山,也不時有來往。冰瑩先生是獨住在百老匯路的一家老人安養中心,一向都很平安。她原是和丈夫賈先生同住,賈先生過世後便獨居於此多年了。朋友多,倒也不寂寞。我每赴美,都會到那個擁擠、塞滿了東西的小屋去探望她,她見台灣來的人最高興了。雖然拄著四腳枴杖,也是樂呵呵地給客人沏茶端點心。

    冰瑩先生的腿,是因為當年與賈先生移民赴美,在船上摔斷的,直到上了岸才動手術,但那手術並不是很理想,所以多年來一直不良於行。但她是一個生命力和活動力很強的人,又節省,每次出門,不論是參加什麼會,或者看朋友、買東西,都拄著枴杖趕公車,日子倒也過得瀟灑。中間也回來過台灣兩次。她在師大原還留有宿舍,讓給別人住。記得梁實秋先生自美來函,就曾在信中有云:「……謝冰瑩也有信來,據告不擬再開刀。我覺得她太不幸了,我很同情她。」可見她的腿一直受困擾。

    等到祖美回電話告知我說:「我給謝阿姨打電話過去,報名說我是美麗(祖美小名),她不知道,我又說我是林海音的女兒,她似乎也茫然。又問她是否子女要接她同住,謝阿姨倒是承認,但又說不出確實地址。」我聽了也很著急,怕自此失去連絡,便叫女兒再打聽仔細。過了一陣,祖美寫來一信,詳細地報告了她所探聽的謝阿姨情況,是這樣寫的:

    ……我剛才打電話給謝阿姨的妹妹(嚴師母),她是謝阿姨的同父異母妹妹。謝阿姨的情形是:

    大概在一年半前,他們就發覺謝阿姨有點不對勁,所謂的不對勁是有健忘症,我想也就是老人癡呆症吧!於是她的女兒決定接母親去她家同住。大家不太贊成,因為女婿是洋人,但女兒特孝順,堅持要接,就在兩個月前女兒來了。但不巧,就在女兒來的當天晚上,謝阿姨半夜一點由床上起來上廁所,就摔倒了,把坐骨摔斷,馬上就住進醫院開刀,接上一根鋼管。沒想不到幾天,鋼管就由裡面穿出體外,原來是骨頭碎了,於是只好再放一個人造骨頭在裡面,再接一次鋼管。第二次開刀非常痛苦,人也昏迷了好幾天,一共住院五十天。出院後醫院安排她住到療養院去,但那個療養院,又破又潮濕,她女兒不願意,於是只好送謝阿姨回自己家住。目前請了由大陸出來的一對夫婦照顧她。晚上那位太太住在那裡。現在可以用鋼架(walker)走幾步,多半時候都是坐輪椅。好在謝阿姨平時身體底子好,否則這次開刀是不可能恢復到目前這個情況的。現在飲食已經可以吃正常人食物了。這些都是嚴師母告訴我的情形。媽就按照這個寫或告訴您的朋友們吧!

    祖美是於本年五月底發出這封信的,我收到後首先就給台南的蘇雪林先生寄出,因為她們老姐兒倆是台灣碩果僅存的前輩女作家,又是好朋友。

    看冰瑩先生的情形,令人喜憂參半,喜的是她的身體在這種情形下,居然恢復了,本來冰瑩先生這輩子就是以堅強的毅力在人生路上奔波,梁實秋先生說她是一個很厚道的人,一點兒也不錯。現在只盼她腦力和她的身體一樣漸漸恢復吧。寫到這兒又想起一事,也是上半年時,我的兒媳來台,跟我談起在舊金山有一次參加一個集會,別人談話說如何敬佩已九十歲的冰瑩先生,誰知輪她站起來說話,竟說她自己「已經八十歲了」等語,可見記憶力已差矣!

    給蘇雪林先生發出信不久,就收到她的回信,原來蘇先生給冰瑩寫了一信,請祖美轉交,信是這樣寫的:

    冰瑩:你好

    我是蘇雪林,不知你還記得否?以前你與我通信頻繁,近三年來隻字都無,不知何故?聽說你近來又摔跤,入了醫院,但已好些了。你的妹子嚴師母也到了美國陪伴你,又有一對中國籍夫婦侍奉你,我才放心了。我也常摔跤,病了近三年,但望你寫幾個字給我,要你親筆。切盼。即頌近佳。

    雪林啟

    1995.6.21

    蘇先生為了怕冰瑩也忘記她,所以一開頭就寫「我是蘇雪林」。我也不知此信發出,會有什麼回音,誰知過了一個多星期,冰瑩的回信就來了,而且確是親筆的,她說:

    雪林姐:您好,來信拜收,非常高興!

    冰瑩也許是今年流年不利,常常跌倒,真是倒霉!

    現在家休息,收到您的信知道您近來不太好,我很掛念。我們常常不通信,這是不好的,有時我太不舒服,有時身體太壞,我什麼都不想做,人懶得不像話,此後要振作起來,才像個人樣。

    雪林姐,請好好保重,不要過勞,以後我們常常通信吧!祝姐健康

    愚妹冰瑩草上7月7日

    所謂「常常通信」,對於蘇先生來講,不是難事,蘇先生幾乎是無信不復,而且速度之快,沒人能比得上。就以過年時的賀年片來說,我與何凡向不主動發片,但人家來了賀片,我們都會回的,禮貌嘛!只有蘇先生這老前輩卻是一向主動先賀年,弄得我們夫婦很難為情,所以去年要過年時,我就提醒何凡說,「我們今年一定要主動先寄賀片給蘇先生,否則太不好意思了。」於是便破例先寄了去,誰知過幾天便也收到蘇先生的,原來我們彼此的賀片在路上相遇了!

    凌叔華

    我這篇敬老之作,原是要寫我所熟識、目前高齡在世的謝冰瑩(九十歲)、謝冰心(九十六歲)和蘇雪林(一百歲)三位的,寫冰瑩時,我為找尋照片,意外地發現1970年我給凌叔華和謝冰瑩拍的合照。我很高興地抽出這張照片,不免邊看邊回憶,二十四年前的情景,一下湧向腦際。那年六月,「故宮博物院」的古畫討論會在台北舉行,邀請了海內外的多位學者、畫家、專家,凌叔華女士便是來參加古畫討論會的。我很興奮,因為凌叔華是我在初中對新文藝開竅時的最心儀的作家。如今聽說她將來台,怎不高興。會在中山樓舉行,我首先就和張秀亞聯絡,她也很興奮,因為我倆都是「凌迷」。在那一兩百人的茶會中,我和張秀亞是專門找凌叔華的。找到了以後,是謝冰瑩先問她:「認識我嗎?」凌叔華愣了半天竟沒認出來,我覺得很奇怪,她們是同輩女作家呀!等到說明後,凌叔華才拉著冰瑩的手說:「你瘦了好多啊!我簡直認不出來了!」凌謝合影,便是我在會中給她們拍的「瘦了很多」的照片。

    自那以後,我和凌叔華便略有音訊往來。她一直住在英國,她的第一篇(也是唯有的一篇)在台灣發表的作品《下一代》,便是由那時也在英國的徐鍾珮寄來給我刊在《純文學》月刊的。有了這一層文藝之交,我才算正式和心儀的凌叔華有了往來。在台灣,她的老朋友是蘇雪林,她們當年曾同在武昌,還有一位女作家袁昌英,她們被稱為是「珞珈山上三女傑」,是文學史料不可不提的。她到英國後,便都以英文寫作,在研究方面,是專研究繪畫了,因為她自己也是畫家呢!她用英文寫作是受了維吉尼亞·吳爾芙的影響和鼓勵,吳爾芙一直鼓勵她用英文寫作,並且說要寫自身熟悉的事物,這便是《古韻》(AncientMelodies)的由來了。

    我於1990年的5月,回到我的第二故鄉北京去。在北京只有一周的停留,是夠緊張的了。夏家在北京原是大家庭,現在還有二三十口家人在京,我去了,他們很興奮,天津、鎮江的家人也來會親,忙得不可開交時,侄子告訴我,凌叔華正因病住在石景山醫院,侄子家也住那一帶,可以陪我去探望病中的凌叔華。我算計時間以及其他種種不便,終於犧牲了探望我自年輕即心儀的作家的最後一面,雖為憾事,但也覺得在她病重時我前往,究竟還能認識我嗎?果然在我21號離開北京,她就於次日離開人間了。我讀報導,想到她能在九十高齡(她生於1904年)葉落歸於北京,並且要求去幾處地方(北海觀景、故居史家胡同),也都達到目的,並且在京度過她的九十整壽生日,死亦無憾矣!可惜的是《古韻》一書,由年輕朋友傅光明翻譯,直到她去世後才在台灣出版,凌叔華未得一見。

    蘇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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