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62章 金鯉魚的百襉裙 (2)
    於是她解開包袱,攤開了一塊大紅洋緞,說是要做一條百襉裙,繡花的。

    「繡什麼呢?」龔嫂子問。

    「就繡個喜鵲登梅吧!」金鯉魚這麼說了,然後指點著花樣的排列,她要一幅繡滿了梅花的「喜鵲登梅」,她說她就愛個梅花,自小愛梅花,愛得要命。她問龔嫂子對於她的設計,有什麼意見?

    龔嫂子一邊聽金鯉魚說,一邊在尋思,這條百襉裙是給誰穿的?給新媳婦穿的嗎?不對。新媳婦不穿「喜鵲登梅」這種花樣,也用不著許家給做,端木家在南邊,到時候會從南邊帶來不知道多多少少繡活呢!她不由得問了:

    「這條裙子是誰穿呀?」

    「我。」金鯉魚回答得很自然,很簡單,很堅定。只是一個「我」字,份量可不輕。

    「噢——」龔嫂子一時愣住了,答不上話,腦子在想,金鯉魚要穿大紅百襉裙了嗎?她配嗎?許家的規矩那麼大,丫頭收房的姨奶奶,哪就輪上穿紅百襉裙了呢?就算是她生了兒子,可是在許家,她知道得很清楚,兒子歸兒子,金鯉魚歸金鯉魚呀!她很納悶。可是她仍然笑臉迎人地依照了金鯉魚所設計的花樣——繡個滿幅喜鵲登梅。她答應趕工半個月做好。

    喜鵲登梅的繡花大紅百襉裙做好了,是龔嫂子親自送來的。誰有龔嫂子懂事?她知道該怎麼做,因此她直截了當地就送到金鯉魚的房裡。

    打開了包袱,金鯉魚看了看,表示很滿意,就隨手疊好又給包上了,她那穩定而不在乎的神氣,真讓龔嫂子吃驚。龔嫂子暗地裡在算,金鯉魚有多大了?十六歲收房,加上十八歲的兒子,今年三十四嘍!到許家也快有三十年嘍,她要穿紅百襉裙啦!她不知道應當怎麼說,金鯉魚到底該不該穿?

    金鯉魚自己覺得她該穿。如果沒有人出來主張她穿,那麼,她自己來主張好了。送走了龔嫂子回到房裡,她就知道「金鯉魚有條百襉裙」這句話,一定已經被龔嫂子從前頭的門房傳到太太的後上房了,甚至於跨院堆煤的小屋裡,西院的丁香樹底下,到處都悄聲悄語在傳這句話。可是,她不在乎,金鯉魚不在乎。她正希望大家知道,她有一條大紅西洋緞的繡花百襉裙了。

    很早以來,她就在想這樣一條裙子,像家中一切喜慶日子時,老奶奶,少奶奶,姑奶奶們所穿的一樣。她要把金鯉魚和大紅百襉裙,有一天連在一起——就是在她親生兒子振豐娶親的那天。誰說她不能穿?這是民國了,她知道民國的意義是什麼——「我也能穿大紅百襉裙」,這就是民國。

    百襉裙收在樟木箱子時,她並沒有拿出來給任何人看,也沒有任何人來問過她,大家就心照不宣吧。她也沒有試穿過,用不著那麼猴兒急。她非常沉著,她知道該怎麼樣的沉著去應付那日子——她真正把大紅繡花百襉裙穿上身的日子。

    可是到了冬月底,許大太太發佈了一個命令,大少爺振豐娶親的那天,家裡婦女一律穿旗袍,因為這是民國了,外面已經興穿旗袍了,而且兩個新人都是念洋學堂的,大家都穿旗袍,才顯得一番新氣象。許大太太又說,她已經叫了億豐祥的掌櫃的來,做旗袍的綾羅綢緞會送來一車,每人一件,大家選吧。許大太太向大家說這些話的時候,曾向金鯉魚掃了一眼。金鯉魚坐在人堆裡,眼睛可望著沒有人的地方,身子扳得紋風不動,她真沉得住氣。她也知道這時有多少只眼睛向她射過來,彷彿改穿旗袍是衝著她一個人發的。空氣不對,她像被人打了一悶棍子。她真沒想到這一招兒,心像被蟲啃般的痛苦。她被鐵鏈鏈住了,想掙脫出來一下,都不可能。

    到了大喜的日子,果然沒有任何一條大紅百襉裙出現。不穿大紅百襉裙,固然沒有身份的區別了,但是,穿了呢?不就有區別了嗎?她就是要這一點點的區別呀!一條繡花大紅百襉裙的份量,可比旗袍重多了,旗袍人人可以穿,大紅百襉裙可不是的呀!她多少年就夢想著,有一天穿上一條繡著滿是梅花的大紅西洋緞的百襉裙,在上房裡,在花廳上,在喜棚下走動著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從熨得平整堅實的裙襉子裡發出來的。那個聲音,曾令她羨妒,令她渴望,令她傷心。

    一去十年

    當振豐趕到家,站在他的親生母親的病榻前時,金鯉魚已經在彌留的狀態中了。她彷彿睜開了眼,也彷彿哼哼地答應了兒子的呼聲,可是她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是振豐離國到日本讀書十年後第一次回家——是一個急電給叫回來的。不然他會呆多久才回來呢?

    當振豐十八歲剛結婚時,就感覺到家中的空氣,對他的親生母親特別地不利,他也陷入痛苦中。他有撫養著他的母親,寵慣著他的姐姐,關心著他的父親,敬愛著他的親友和僕從,但是他也有一個那樣身份的親生母親。他知道親生母親有什麼樣的痛苦,因為傳遍全家的「金鯉魚有一條百襉裙」的笑話,已經說明了一切。在這個新舊思想交替和衝突的時代和家庭裡,他也無能為力。還是遠遠地走開吧,走離開這個沉悶的家庭,到日本去唸書吧!也許這個家庭沒有了他這個目標人物,親生母親的強烈的身份觀念,可以減輕下來,那麼她的痛苦也說不定會隨著消失了。他是懷著為人子的痛苦去國的,那時的心情只有自己知道,讓他去告訴誰呢!

    他在日本書念得很好,就一年年地待下去了。他吸收了更多更新的學識,一心想鑽研更高深的學問,便自私得顧不得國裡的那個大家庭了。雖然也時時會興起對新婚妻子的歉疚,但是結果總是安慰自己說,反正成婚太早,以後的日子長遠得很呢。

    現在他回來了,像去國是為了親生母親一樣,回來仍是為了她,但母親卻死了!死,一了百了。可是他知道母親是含恨而死的,恨自己一生連想穿一次大紅百襉裙的機會都被剝奪了,對她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她是鬱鬱不歡地度過了這十年的歲月嗎?她也恨兒子嗎?恨兒子遠行不歸,使她在家庭的地位,更不得伸張而永停在金鯉魚的階段上。生了兒子應當使母親充滿了驕傲的,她卻沒有得到,人們是一次次地壓制了她應得的驕傲。

    振豐也沒有想到母親這樣早就去世了,他一直有個信念,總有一天讓這個叫「媽」的母親,和那個叫「娘」的母親,處於同等的地位,享受到同樣的快樂。這是他的孝心,悔恨在母親的有生之年,並沒有向她表示過,竟讓她含恨而死。

    這一家人雖然都悲傷於金鯉魚的死,但是該行的規矩,還是要照行。出殯的那一天,為了門的問題,不能解決。說是因為門窄了些,棺材抬不過去。振豐覺得很奇怪,他問到底是哪個門嫌窄了?家人告訴他,是說的「旁門」,因為金鯉魚是妾的身份,棺材是不能由大門抬出去的,所以他們正在計劃著,要把旁邊的門框臨時拆下一條來,以便通過。

    振豐聽了,胸中有一把火,像要燃燒起來。他的臉漲紅了,抑制著激動的心情,故意問:

    「我是姨太太生的,那麼我也不能走大門了?」

    老姑母苦笑著責備說:

    「傻孩子,怎麼說這樣的話!你當然是可以走大門……」

    振豐還沒等老姑母講完,便衝動地,一下子跑到母親的靈堂,趴伏在棺木上,捶打痛喊著說:

    「我可以走大門,那麼就讓我媽連著我走一回大門吧!就這麼一回!就這麼一回!」

    所有的家人親戚都被這景象嚇住了。振豐一直伏在母親的棺木上痛哭,別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勸解,因為太意外了。結局還是振豐扶著母親的棺柩,堂堂正正地由大門抬了出去。

    他覺得他在母親的生前,從沒有能在行為上表示一點孝順,使她開心,他那時是那麼小,那麼一事無知,更缺乏對母親的身份觀念的瞭解。現在他這樣做了,不知道母親在冥冥中可體會到他的心意?但無論如何,他沉重的心情,總算是因此減輕了許多。

    現在算不得什麼了

    看見媽媽捨不得把百襉裙給珊珊帶到學校去,爸爸倒替珊珊說情了,他對媽媽說:

    「你就借她拿去吧,小孩子喜歡,就讓她高興高興。其實,現在看起來,這些都算不得什麼了!那時,一條百襉裙對於一個女人的身份,是那樣地重要嗎?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的。看女學生只要高興,就可以隨便穿上它在台上露一露。唉!時代……」

    話好像沒說完,就在一聲感喟下戛然而止了。而珊珊只聽了頭一句,就高興得把百襉裙抱了起來,其餘,爸爸說的什麼,就完全不理會了。

    媽媽也想起了什麼,她對爸爸說:

    「振豐,你知道,我當初很有心要把這條百襉裙給放進棺材裡,給媽一起陪葬算了,我知道媽是多麼喜歡它。可是……」

    媽也沒再說下去了,她和爸一時都不再說話,沉入了緬想中。

    珊珊卻只顧拿了裙子朝身上比來比去,等到裙子扯開來是散開的兩幅,珊珊才急得喊媽媽:

    「媽咪,快來,看這條裙子是怎麼穿法嘛!」

    媽拿起裙子來看看,笑了,她翻開那裙腰,指給爸爸和珊珊看,說:

    「我說沒有人穿過,一點兒不錯吧?看,帶子都還沒縫上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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