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59章 遲開的杜鵑 (1)
    亞芳一走進房裡,就把手提包扔在桌上,又把自己摔進那張一躺上去就吱吱亂叫的竹床上,長長地舒了口氣。身子仰躺著,一條腿架在床上,另一條腿順著床沿垂下來,兩手交叉壓在頭底下,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屋頂的甘蔗板。疲憊的身體得到安息,可是思潮又開始襲擊她,在表妹家的一場談話又浮了上來。

    表妹約她去吃午飯,本是常有的事,可是表妹說是妹夫出差了,悶得慌,是假話。她知道,四個蘿蔔頭大的孩子,再加上一個娶了太太手腳就變成了廢物的依賴者的妹夫,表妹便一天忙得跟鐘擺似的,一刻休息都得不到。妹夫出差了,表妹巴不得鬆一口氣,哪還能說悶得慌?她知道表妹是有心人,想得周到,同情獨身在外的表姐,所以隔些日子總要邀她去吃個便飯,或者差人送幾樣小菜來。對於表妹這種盛情,她有說不出的感激,每次去也不免要提上幾個大小包包,給迎在門前喊「表姨」的矮小者一陣歡樂。

    吃過飯表妹哄小的睡了,大的每人手裡塞了幾塊糖果趕出去,屋裡立刻像客散後的戲院一樣寂靜。表妹似乎有什麼事要對她說,亞芳覺得出,因為她已看出表妹出出進進侷促不安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喜歡表妹,就因為她世故比歲數更年輕,還沒說話先漲紅了臉,吞吞吐吐地:

    「表姐,我跟你提一件事兒,不知道你生氣不生氣?」

    生氣?從表妹這裡她能碰到什麼生氣的事兒呢?亞芳不禁斜著頭笑問:

    「有什麼事值得叫我生氣的,你說說看。」

    表妹更難為情,急忙搖著頭笑說:

    「不是的,不是的,實在是一件很好的事,力行臨走時還再三囑咐我,務必跟表姐談談。」

    「能有叫人生氣而又很好的事嗎?」亞芳又逗她。

    「哎呀,表姐,別笑我不會說話的人,行不行?是這樣,力行的一個老師,是南部的廠長,他姓張,他的太太死了四五年了,孩子都在大陸上。力行很想給表姐介紹,又怕表姐生氣,就是這麼回事兒。」

    「啊!」亞芳愣住了。關於婚姻的一切,例如她為何貼四十邊兒上了還沒有結婚,她曾否有過戀愛的過去等等,從來沒有跟表妹談起過。因為跟表妹差了一段年齡,又是來台灣後才認的這門表親,加之表妹夫婦一直都是很禮貌的,以敬重老大姐的態度對待她。所以這樣突如其來的問題,倒叫亞芳難以回答了,她只好半玩笑地說:

    「宗瑜,你們賢夫婦什麼時候又念頭轉到我身上來了?」

    表妹分明是怕亞芳生氣,急得又紅了臉:「表姐,不是跟你開玩笑的喲!力行早就想給張先生介紹一個女朋友,因為張先生人好得很,可是在台灣找合適的外省小姐真不容易,力行就想到表姐了,年紀也合適,張先生今年四十六歲,地位也不錯。」

    不知是否表妹的話裡有語病,還是亞芳因了年齡的關係,在婚姻上未免有些自卑感,她覺得表妹夫婦所以要把她介紹給張先生,原來是「在台灣找合適的外省小姐真不容易」,剎那間這念頭流星樣地掠過她的心頭,但她隨即做出滿不在乎的神氣說:

    「這麼大歲數了還結什麼婚!」

    大概是表妹又拙於辭令了,暫時跌入沉默中。亞芳覺得不合適,想找話來緩和這僵持的空氣,便指著桌上那瓶杜鵑花問:

    「咦,怎麼這時候了,還有杜鵑花,草山的早就一敗塗地了!」

    「是的,這是從院裡一株遲開的杜鵑上摘下來的,喏,看。」表妹指指窗外。

    可不是,有一株盛開的杜鵑,倚在牆角孤孤單單,可是那簇簇粉紅的花朵也頗有點傲然的神氣,它是這小庭院裡唯一遲開的杜鵑。

    「表姐。」

    「嗯。」

    「如果把你比做一株遲開的杜鵑不可以嗎?開得雖晚,又有什麼關係。」

    亞芳鼻尖貼在玻璃窗上,望著那株杜鵑,心中若有所思,沒有答話,表妹又接著說:

    「力行這次出差到南部去,那位張先生也要出差到北部,可能一道回來。如果表姐同意的話,大家何妨見見,先交交朋友也沒有關係。」

    亞芳回過頭來淡然地一笑,回答了一句未置可否的話:

    「你們賢夫婦是要給我介紹定了!」

    但是回到宿舍的亞芳卻思潮起伏,她念念不忘表妹家裡那株遲開的杜鵑和表妹聰明的比喻。

    來台灣三年了,搬進這間宿舍也有兩年多,對面床上的小姐換了四五個,眼看她們一個個結婚搬走了,現在床上又是空空的,不知道明天又要搬進哪一位單身小姐來。想到這裡,她的視線不由得從甘蔗板上掉下來。落到對面空床上,空床好像一張平板的臉向她冷笑,她一賭氣又把視線收回來,轉向窗外望去。眼力所及只有一枝被微風吹動的榕樹和一塊正在輕移的浮雲。當一個人的思想來臨的時候,即使一雲一葉都能引起無邊的思潮,回憶的網也撒開來了:

    和婚姻發生不著邊際的關係,該是從女師畢業那年開始的,從P城夾著文憑回家,白髮蒼蒼的寡母樂得滿臉皺紋綻開了花。她也覺得熬了一張文憑,從此可以貼在母親的身邊奉養她,守寡後的母親守著唯一的女兒掙扎了這許多年,如今總可以稍息肩仔了。可是母親偏偏閒不下,回家的第三天,就向亞芳提出了婚姻大事,對方是姨表弟,那個比她小了兩歲的小鎮上的公子哥兒。

    姨夫在鎮上有兩個米莊,北方多荒年,可是最能產生富米商。姨母一輩子就生了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她常得意地說,要不是姨夫給表弟噴了兩口鴉片,今天也許成絕戶了,因此對於表弟無微不至,真是頂在頭上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不知怎麼嬌養才合適。從城裡的中學畢業後,就回到鎮上當大少爺,病病怏怏地,有氣無力。亞芳讀書在外難得遇見他,可是每逢看見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就不由得納悶,這樣的男人對於他自己的生活,會有什麼感想?

    和表弟談不來,沒話說,不過是點頭之交,誰想這會子母親竟提出這門親事來了,原來是憐憫的心情,不知怎麼變得極端厭惡了,她不由得氣惱地對母親說:

    「娘怎麼這樣糊塗!」

    斬釘截鐵地給拒絕了,母親是懦弱的女人,抹著眼淚歎氣,嚇得以後再也不敢提了。

    回到這小鎮來,就像給小鎮添了一隻鳳凰,來說媒提親的婆婆媽媽踏穿了門檻,做娘的頭回就給嚇回去了,來了說媒的,便望著板著面孔的女兒向來人努嘴,擺手,怕招惹女兒。亞芳也討厭這些三姑六婆,見來了人便把嘴唇閉得死緊,一絲兒笑容都沒有。鄉下的婆娘哪裡見過這麼大學問的女人,便都嚇得不敢登門了。

    如果說亞芳有什麼對於母親感到歉然的,在她多年以後偶然想到時,便是她在母親的生前終於沒有結婚這一回事,該是最使母親死不瞑目的了。三年的教書生活過得很平靜。沒想到突然失去可憐的母親,母親死後從此人海漂流,便一直過著沒有家的日子,以及職業不斷地轉戰,從這個單身宿舍搬到另一個,有時朋友家借住,有時親戚家貼伙食,日子就這麼零零碎碎地打發了。可是這些年來為什麼就沒有走上婚姻之路,她可就答不出來了。

    並非為抱獨身主義,而且曾是許多追求者的對象,沒有一個具體的原因,可以解釋出她和婚姻的絕緣。說是歸罪於開頭的不利,對表弟的印象太壞了,因此對婚姻有了惡感?說是自己的理想太高,可是她心目中從沒有過理想丈夫的標準。也許是自己太寡情了,缺乏青春的熱情?或者是事業心重於家庭嗎?那才怪,江湖混跡這麼些年了,也不過是從教小學爬到中學教員,好像從事職業的目的一直是為了解決生活,從沒有過偉大事業的心胸。總而言之,這都不是絕對的理由足以使她拒絕婚姻的。

    對世事似乎有一種難以解釋的淡然的態度,日子便在淡淡中打發過去。可是眼看自己的年齡已經給世人帶來某種觀點時,她也不免懷疑,自己的生存是否毫無意義?而且對於過去所厭惡的事事物物,竟也有了溫情的回味,過去樣樣情形似乎都比現在好。有些人被她拒絕得那麼堅決,現在想起來未免傻氣了一點。

    在P城女中教書的時候,該是她的全盛時代,因為常常代表學校去參加各種集會,或者領導學生到外面參加活動。和外界接觸的機會多了,認識的人也多了,傾慕的男人便接踵而至,有些她連名字都想不起來。

    在隔壁男中教書的李,是對亞芳苦纏不已的一個,頭髮中分一輩子不換樣的,矮個子,藏青的小西服,玳瑁邊的眼鏡,「一輩子也不嫁這樣的男人」,見了李她噁心,心裡就這麼起誓。後來亞芳把李介紹給一個中學的同學,誰知兩個人一拍即合,亞芳心裡冷笑,男人的愛情就是這樣的嗎?後來那位同學居然害怕男的不忘情於亞芳,竟露出不願意亞芳參加到他們中間來的意思,亞芳氣壞了,曾在宿舍挑著眉毛諷刺著:「男人就這麼稀奇?」

    帶學生去參加話劇團演戲,還惹來了一個剛從藝專畢業出來,沒有正式職業的鬼導演。那時學生演話劇的風氣盛,這位客串的業餘導演,便有的是時間泡女學生。住在西城的公寓裡,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藝術家居然也在亞芳身上打主意。亞芳看不得那種長頭髮,黑領花的打扮,見了他就轉過頭去,冷得像冰一樣。

    她還想起那個到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留學的張來了,是姓張嗎?她有點兒鬧不清了。那麼可笑的竟在出國前要人介紹認識她,認識她不要緊,到了美國就寫起熱烈的情書來了。她心裡有數,念完碩士念博士,來日方長,剛認識就要慢慢地等,多渺茫,多遙遠的愛情。她沒有回信,那邊也冷下來了,從此沒了消息。

    應該是充滿了火般熱情的青春,亞芳卻是又冷又傲,對於追求者沒有一點施與和憐憫。一個浪漫派的小說家曾經因為追求不得而形容她說:「那是一個高高的,冷冷的,帶著薑汁味的女人呀!」

    這些可能與她發生婚姻關係的追求者,後來都到哪兒去了呢?像銀幕上的人,在黑暗中神靈活現,可是燈亮了,他們卻無影無蹤!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