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58章 墮胎記
    聽見妻和鄰居太太招呼的聲音,知道她從菜場回來了。我扔開報紙迎上去,想看看菜籃裡裝的什麼鮮貨。誰知妻見了我,把原來對鄰居太太的那副笑臉收斂起,立刻換一副繃得比女車掌還難看的臉色來。喘著氣,提起菜籃,一扭身就轉到廚房去了。

    我頹然倒在沙發上,拾起報紙卻怎麼也看不下去,是什麼事又開罪了妻呢?我琢磨著,是哪句話說錯了嗎?沒有呀,我們這一向好得很,是又沒錢了嗎?不能呀,四百塊錢加班費前天才原封奉上的。再說,我煙也戒了,酒也不喝,想來想去,她實在沒有理由生我的氣。

    「爸,褲子!」我正愣愣地想著,小四拉完屎提著褲子來了。

    「去去去,找你媽給穿去!」我也不耐煩了。

    一聲喊,把小四嚇跑了,也把小五驚醒了,哇哇哭得好傷心,哭去吧,反正今天過禮拜!過一會兒,妻怒氣沖沖地進來了,朝著小床奔,臉卻朝著我罵:

    「四腳朝天,擺什麼老爺架子!」

    對於女人,就是給她個相應不理,罵去吧,這種滋味也不是第一回了。

    到了午飯時,只聽見妻沒好聲氣,狠狠地在廚房對老三說:「去叫你爸爸吃飯!」

    我的心勝利地笑了,她無論怎麼生我的氣,飯總要燒給我吃的;我什麼都行,就是不會燒飯呀!

    走近飯桌,看見了干燒冬筍,紅燒獅子頭。若說這是妻的拿手菜,勿寧說是因我嗜吃而造成的。妻又從廚房端出來熱騰騰的砂鍋魚頭,美哉今天的菜,皆我所欲也!我抬頭看妻,滿臉通紅一身汗,不由得心裡暗叫慚愧,她雖生我氣,卻仍這樣體貼我,叫我舉箸也難為情。不怪女人家常怨男人不體貼溫存,男人有些地方實在太粗心大意了。但是女人的脾氣說也怪,你覺得哪點不如意可以說話呀,幹嗎拿生氣來對付男人,叫人從何琢磨起?琢磨不出,就給你按上個「不善體貼」的罪名。

    為打破這不祥的禮拜天的僵局,我非找點兒小事來體貼體貼太太不可。我思索著,想起來了,妻不是說過,加班費發下來她要去買一雙高跟鞋嗎?對!孩子們吃完一個個滾出去了,飯桌上只剩下我們夫妻倆。

    「下午我陪你去買鞋,順便看看三舅去。」

    「嗯?」她聽了我的話,先是一驚,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說:「不買了,沒那份閒錢!」出口不利,碰個大釘子!

    我忽然意識到,妻的這句話或許是錢不夠用的意思,她也許還想買件旗袍料手提包什麼的吧?飯後我又把剛收到的一百塊錢稿費全部奉獻出來:

    「我這兒還有一百,拿去一塊兒差不多了吧?」

    「跟你說不買不買了嘛!這兩個錢還有的是倒霉用處哪!」今天的氣壓太低,我怎麼低聲下氣都不行了。妻說完忽然捧住胸口,皺著眉頭向外跑,一出屋門哇的就把午飯全還了席了。我心裡想,妻的氣性可真不小,居然氣得直吐,這是何苦來,到底是為了哪一樁呀?

    我今天不能再開口了,沒有一句話得到良好的反應,索性把看不完的報紙舉起來,剛好是個紙幕,隔開妻與我的視線。

    這樣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妻坐在我的對面幹什麼,她也許在給孩子們縫縫補補吧?我把報紙斜過去一點兒偷看一下,了不得,她在淌眼淚呢!

    「這是幹什麼?」我不知應當怎麼安慰她,多念幾年書的女人,總覺得自己是富於情感的,動不動就表現情感。

    「我又有了!」她雙眉緊鎖。

    「又有了?」這句話可真如晴天霹靂一樣,嚇人一跳,我也不由得有點驚奇,我們的五少爺剛剛斷奶呀!

    「我這回可要打掉,已經跟張太太打聽好了醫生。」

    我這時才恍然大悟,妻這兩天為什麼盡跟我生氣,又為什麼不買皮鞋,而且說錢派了什麼倒霉的用場的話,我沒有回答她的話,卻在回想著:

    妻從懷第二個孩子起,每次都哭鬧著要打掉,結果每一個都活生生、白胖胖地降臨寒舍!記得去年我們的五少爺出世以後,她曾切切實實地對我警告說:「我可不生了,聽見沒有?」我怎敢不答應,連忙唯唯稱是,好像她生孩子都是我的罪行!誰知現在又——唉!

    在這公共宿舍裡,對於生孩子,我們原有著「良好的紀錄」的令譽。嗜賭如命的老張,三句話不離本行,就曾比方說過:他自己膝前十個兒女,堪稱「天槓」;我們是三男二女,他名之為FullHouse;至於老趙,結婚十年,一無所獲,故曰「閉十!』!何況我們的孩子各個吃得飽,哭得響,長得壯,以優生的眼光來看,多生個把又何妨?想到這裡,我不由得以愉快的聲音對哭喪著臉的妻說:

    「不要打掉吧,五個跟六個所差有限,湊成半打算了!」

    誰知妻聽了我的話,把眼睛瞪得好大:

    「你倒會說風涼話,敢情你是當現成的爸爸,連給孩子穿褲子都不肯的,還說什麼……」說著說著,她又要哭了,「我這回非打掉不可!」

    對於女人的決定,你不必堅持反對的意見,以冷靜的態度旁觀好了。

    可是等到妻氣哼哼出門而去,我卻有些後悔了,對於一個多年相愛的妻,能以這種冷靜的態度袖手旁觀嗎?我畢竟是個不知體貼又狠心的丈夫了。墮胎在台灣雖不算回事兒,但有時也不簡單,比如有個叔叔帶了侄女去打胎的,不是就闖下了人命大禍嗎?我想追蹤而去,卻又不知道妻是預備到哪家醫院。我以焦急的心情等待,三點,四點,五點過去了,終於聽到妻回家的聲音。

    意外的,妻竟是春風滿面,手裡提著一個鞋盒,進來就把鞋盒高高舉起:「看看我的鞋,樣子如何?」

    我不要看鞋,先要問問究竟,她的態度變得好蹊蹺!我走近她的身旁:「怎麼樣了,你到底是……?」

    她頭一斜,眉毛向上挑,調皮地:「怎麼樣了?還不是聽你的鬼話不打了!」

    我心中重壓頓釋,不禁莞爾。想到一天雲消霧散,想到半打的好紀錄,想到終生相愛的這可愛的小婦人,我非吻她不可!推開鞋盒,搬起她的下巴,我把臉湊上去,妻似惱似嗔地罵道:「討厭的,鬍子也不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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