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第15章 驢打滾兒 (1)
    換綠盆兒的,用他的藍布撣子的把兒,使勁敲著那個兩面釉的大綠盆說:

    「聽聽!您聽聽!什麼聲兒!哪找這綠盆去,賽江西瓷!您再添吧!」

    媽媽用一堆報紙,三隻舊皮鞋,兩個破鐵鍋要換他的四隻小板凳,一塊洗衣板;宋媽還要饒一個小小綠盆兒,留著拌黃瓜用。

    我呢,抱著一個小板凳不放手。換綠盆兒的嚷著要媽媽再添東西。一件舊棉襖,兩疊破書都加進去了,他還說:

    「添吧,您。」

    媽說:「不換了!」叫宋媽把東西搬進去。我著急買賣不能成交,凳子要交還他,誰知換綠盆兒的大聲一喊:

    「拿去吧!換啦!」他揮著手垂頭喪氣地說:「唉!誰讓今兒個沒開張哪!」

    四個小板凳就擺在對門的大樹陰底下,宋媽帶著我們四個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講故事。燕燕小,擠在宋媽的身邊,半坐半靠著,吃她的手指頭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我問。

    「跟你一般兒大,九歲嘍!」

    小栓子是宋媽的兒子。她這兩天正給我們講她老家的故事:地裡的麥穗長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紮在牛犄角上啦。她手裡還拿著一隻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繩納得密密的,正是給小栓子做的。

    「那麼他也上三年級啦?」我問。

    「鄉下人有你這好命兒?他成年價給人看牛哪!」她說著停了手裡的活兒,舉起錐子在頭髮裡劃幾下,自言自語地說:「今年個,可得回家看看了,心裡老不順序。」她說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麼。

    「那麼你家丫頭子呢?」

    其實丫頭子的故事我早已經知道了,宋媽講過好幾遍。宋媽的丫頭子和弟弟一樣,今年也四歲了。她生了丫頭子,才到城裡來當奶媽,一下就到我們家,做了弟弟的奶媽。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頭子呢,就在她來我家試妥了工以後,被她的丈夫抱回去給人家奶去了。我問一次,她講一次,我也聽不膩就是了。

    「丫頭子呀,她花錢給人家奶去啦!」宋媽說。

    「將來還歸不歸你?」

    「我的姑娘不歸我?你歸不歸你媽?」她反問我。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給奶?為什麼到我家當奶媽?為什麼你賺的錢又給了人家去?」

    「為什麼?為的是——說了你也不懂,俺們鄉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爸沒出息,動不動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來當奶媽自己賺錢!」

    我還記得她剛來的那一天,是個冬天,她穿著大紅棉襖,裡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髒了。她把奶頭塞到弟弟的嘴裡,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頓奶,立刻睡著了,過了很久才醒來,也不哭了。就這樣留下她當奶媽的。

    過了三天,她的丈夫來了,拉著一匹驢,拴在門前的樹幹上。他有一張大長臉,黃板兒牙,怎麼這麼難看!媽媽下工錢了,折子上寫著:一個月四塊錢,兩副銀首飾,四季衣裳,一床新鋪蓋,過了一年零四個月才許回家去。

    穿著紅棉襖的宋媽,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條舊花棉被裡,交給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來時,哭了,背轉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淚,半天抬不起頭來。媒人店的老張勸宋媽說:

    「別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媽這才止住哭,她把錢算給老張,剩下的全給了她丈夫。她囑咐她丈夫許多話,她的丈夫說:

    「你放心吧。」

    他就抱著孩子牽著驢,走遠了。

    到了一年四個月,黃板兒牙又來了,他要接宋媽回去,但是宋媽捨不得弟弟,媽媽又要生小孩子,就又把她留下了。宋媽的大洋錢,數了一大垛交給她丈夫,他把錢放進藍布褡褳裡,叮叮噹噹的,牽著驢又走了。

    以後他就每年來兩回,小叫驢拴在院子裡牆犄角,弄得滿地的驢糞球,好在就一天,他准走。隨著驢背滾下來的是一個大麻袋,裡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棗,是他送給老爺和太太——我爸爸和媽媽的。鄉下有的是。

    我簡直想不出宋媽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們家會成了什麼樣兒?誰給我老早起來梳辮子上學去?誰喂燕燕吃飯?弟弟挨爸爸打的時候誰來護著?珠珠拉了屎誰給擦?我們都離不開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話,她近來就問了我們好幾次:「我回俺們老家去好不好?」

    「不許啦!」除了不會說話的燕燕以外,我們齊聲反對。

    春天弟弟出麻疹鬧得很凶,他緊閉著嘴不肯喝那蘆根湯,我們圍著鼻子眼睛起滿了紅疹的弟弟看。媽說:

    「好,不吃藥,就叫你奶媽回去!回去吧!宋媽!把衣服、玩意兒,都送給你們小栓子、小丫頭子去!」

    宋媽假裝一邊往外走一邊說:

    「走嘍!回家嘍!回家找俺們小栓子、小丫頭子去喲!」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憐兮兮地張開手要過媽媽手裡的那碗蘆根湯,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碗。宋媽心疼得什麼似的,立刻摟抱起弟弟,把頭靠著弟弟滾燙的爛花臉兒說:

    「不走!我不會走!我還是要俺們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頭子!」跟著,她的眼圈可紅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漸漸睡著了。

    前幾天,一個管宋媽叫大嬸兒的小伙子來了,他來住兩天,想找活兒做。他會用鐵絲給大門的電燈編燈罩兒,免得燈泡被賊偷走。宋媽問他說:

    「你上京來的時候,看見我們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驚,瞪著眼珠,「我倒沒看見,我是打劉村我舅舅那兒來的!」

    「噢。」宋媽懷著心思地呆了一下,又問:「你打你舅舅那兒來的,那,俺們丫頭給劉村的金子他媽奶著,你可聽說孩子結實嗎?」

    「哦?」他又是一驚,「沒——沒聽說。準沒錯兒,放心吧!」

    停了一下他可又說:

    「大嬸兒,您要能回趟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沒回去啦!」

    等到這個小伙子走了,宋媽跟媽媽說,她聽了她侄子的話,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媽媽安慰她說:

    「我看你這侄兒不正經,你聽,他一會兒打你們家來,一會兒打他舅舅家來。他自己的話都對不上,怎麼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宋媽還是不放心,她說:

    「打今年個一開年,我心裡就老不順序,做了好幾回夢啦!」

    她叫了算命的來給解夢。禮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寫信。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經背下了:順義縣牛欄山馮村妥交馮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唸書多好,看你九歲就會寫信,出門丟不了啦!」

    「信上說什麼?」我拿著筆,鋪一張信紙,逞起能來。

    「你就寫呀,家裡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裡放牛要小心,別盡顧得下水裡玩。我給做好了兩雙鞋一套褲褂。丫頭子那兒別忘了到時候送錢去!給人家多道道乏。拿回去的錢前後快二百塊了,後坡的二分地該贖就贖回來,省得老種人家的地。還有,我這兒倒是平安,就是惦記著孩子,趕下個月要來的時候,把栓子帶來我瞅瞅也安心。還有,……」

    「這封信太長了!」我攔住她沒完沒了的話,「還是讓爸爸寫吧!」

    爸爸給她寫的信寄出去了,宋媽這幾天很高興。現在,她問弟弟說:

    「要是小栓子來,你的新板凳給不給他坐?」

    「給呀!」弟弟說著立刻就站起來。

    「我也給。」珠珠說。

    「等小栓子來,跟我一塊兒上附小唸書好不好?」我說。

    「那敢情好,只要你媽答應讓他在這兒住著。」

    「我去說!我媽媽很聽我的話。」

    「小栓子來了,你們可別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頂能笑話人!他是鄉下人,可土著呢!」宋媽說的彷彿小栓子等會兒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說:

    「英子,他准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長多老高呀!」

    宋媽高興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蓋上。膝蓋頭顛呀顛的,她唱起她的歌:

    「雞蛋雞蛋殼殼兒,裡頭坐個哥哥兒,哥哥出來賣菜,裡頭坐個奶奶,奶奶出來燒香,裡頭坐個姑娘,姑娘出來點燈,燒了鼻子眼睛!」

    她唱著,用手扳住燕燕的小手指,指著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宋媽又唱那快板兒:

    「槐樹槐,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台,人家姑娘都來到,就差我的姑娘還沒來;說著說著就來了,騎著驢,打著傘,光著屁股挽著髻……」

    太陽斜過來了,金黃的光從樹葉縫裡透過來,正照著我的眼,我隨著宋媽的歌聲,斜頭躲過晃眼的太陽,忽然看見遠遠的胡同口外,一團黑在動著。我舉起手遮住陽光仔細看,真是一匹小驢,得、得、得地走過來了。趕驢的人,藍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層黃土。喲!那不是黃板兒牙嗎?我喊宋媽:

    「你看,真有人騎驢來了!」

    宋媽停止了歌聲,轉過頭去呆呆地看。

    黃板兒牙一聲:「窩——哦!」小驢停在我們的面前。

    宋媽不說話,也不站起來,剛才的笑容沒有了,繃著臉,眼直直瞅著她的丈夫,彷彿等什麼。

    黃板兒牙也沒說話,撲撲地撣打他的衣服,黃土都飛起來了。我看不起他!拿手捂著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著,不知道跟誰說:

    「好熱呀!」

    宋媽這才好像忍不住了,問說:

    「孩子呢?」

    「上——上他大媽家去了。」他又抬起腳來撣鞋,沒看宋媽。他的白布的襪子都變黃了,那也是宋媽給做的。他的襪子像鞋一樣,底子好幾層,細針密線兒納出來的。

    我看著驢背上的大麻袋,不知道裡面這回裝的是什麼。黃板兒牙把口袋拿下來解開了,從裡面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兒干的掛落棗給我,咬起來是脆的,味兒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帶珠珠上小紅她們家玩去,掛落棗兒多拿點兒去,分給人家吃。」宋媽說。

    我帶著珠珠走了,回過頭看,宋媽一手收拾起四個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著她的衣角,他們正向家裡走。黃板兒牙牽起小叫驢,走進我家門,他准又要住一夜。他的驢滿地打滾兒,爸爸種的花草,又要被糟踐了。

    等我們從小紅家回來,天都快黑了,掛落棗沒吃幾個,小紅用細繩穿好全給我掛在脖子上了。

    進門看見宋媽和她丈夫正在門道裡。黃板兒牙坐在我們的新板凳上發呆,宋媽蒙著臉哭,不敢出聲兒。

    屋裡已經擺上飯菜了。媽媽在喂燕燕吃飯,皺著眉,抿著嘴,又搖頭又歎氣,神氣挺不對。

    「媽,」我小聲地叫,「宋媽哭呢!」

    媽媽向我輕輕地擺手,禁止我說話。什麼事情這樣地重要?

    「宋媽的小栓子已經死了。」媽媽沙著嗓子對我說,她又轉向爸爸:「唉!已經死了一兩年,到現在才說出來,怪不得宋媽這一陣子總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來問問。她侄子那次來,是話裡有意思的。兩件事一齊發作,叫人怎麼受!」

    爸爸也搖頭歎息著,沒有話可說。

    我聽了也很難過,不知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是什麼,又不敢問。

    媽媽叫我去喊宋媽來,我也感覺是件嚴重的事,到門道裡,不敢像每次那樣大聲呵斥她,我輕輕地喊:

    「宋媽,媽叫你呢!」

    宋媽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聲,到屋裡來。媽對她說: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幾年沒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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