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傳 第36章 托爾斯泰傳 (12)
    只有把最美的理論表現在作品之中,才能體現出它的價值。在托爾斯泰身上,理論和創作就像信仰和行動一般,始終保持著統一性。在構思自己的藝術批評的同時,他也羅列出一些他所希望的藝術新模式:那是兩種藝術模式,一種更博大崇高,另一種略欠純潔。但從人性意義上說,兩種模式都是「宗教的」——一種是通過愛來團結人類,另一種則是對愛的仇敵宣戰。托爾斯泰寫了幾部傑作:《伊萬·伊裡奇之死》(1884—1886),《民間故事與童話》(1881—1886),《黑暗的勢力》(1886),《克勒策奏鳴曲》(1889)和《主與僕》(1895)。就在這一段巔峰與終極的創作時期,《復活》(1899)誕生了。它彷彿一座有兩座鐘樓的大教堂一樣,一座像征著永恆的愛,另一座則象徵人世間的恨。

    在藝術特徵上,所有這些作品都有別於以往的作品。他的創作不僅在藝術目的上,而且在藝術形式上都有所改變。在《什麼是藝術》或《莎士比亞論》中,他所提出的趣味與表現原則頗為人們所震驚。這些原則絕大多數都與《什麼是藝術》中的原則不一致。托爾斯泰蔑視所有物質的效果,批判任何細磨細琢的現實主義。但是在《莎士比亞論》中,他所表現的卻是完美、節制的純古典理想。「缺乏有節制的情感,就不可能成為藝術家。」

    即使是在自己的新作中,這位老人也沒能把他連同他那剖析的天才及粗獷徹底抹去——有時,它們表現得反而更加明顯。可他的藝術手法卻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線條變得更加清晰、強烈;心理變化更加曲折繁複;內心活動變化更加集中,就像一頭困獸[表現在《克萊采奏鳴曲》和《黑暗的勢力》之中。

    ]在狂奔前總先要收縮身子一樣;一種更加普遍的感情從局部的寫實與短暫的細節中掙扎著擺脫出來。而他的語言也變得更加形象、生動,滲透著大地的氣息。

    由於他懷有對民眾的愛,致使他很早就懂得了通俗言語的美。當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就受到說書人所講的故事的熏陶。長大了變成著名作家之後,當他同農民交談時,能夠感到一種藝術的樂趣。

    後來,他曾對保爾·巴維爾先生說:「這些人是大師。之前,當我和他們,或其他背著布袋到我家鄉流浪的人交談時,我將生平第一次聽到的語彙、他們的經歷都記錄了下來。這些語彙基本上是被我們當代的文學所遺忘了的,但它們卻充滿了俄羅斯偏遠鄉間的氣息……」[出自1901年8月29日巴黎《時報》。

    托爾斯泰對這種民間語言十分敏銳,因為他的思想、頭腦沒有被文學填滿[1856年,托爾斯泰的朋友德魯濟寧對他說:「你的風格總是不固定,一會兒像個革新派,一會兒像個詩人,一會兒又變成了軍官在給隊員寫信。假如你用愛去寫,你的文風很美;假如你用冷漠去寫,文風就會變得很混亂,簡直糟透了。」

    ]。由於遠離喧鬧的都市,生活在農民中間的托爾斯泰,其思維方法也變得有些老百姓的特點了。他和農民一樣,講話時總是繞來繞去,理解能力比較遲緩,但有時又突然很激動,令人感到有些尷尬,並且喜歡重複一種人人皆知的想法,甚至在重複時的詞句都是相同的,而且沒完沒了,不知疲累。

    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些都是民間語言的缺陷。但在經過了一段時期之後,他才領會到其中的精華:生動的形象,狂放的詩意,以及它傳奇的智慧和神韻。從創作《戰爭與和平》開始,托爾斯泰就深受其影響。1872年3月,在他寫信給斯特拉科夫的信中,他這樣說道:

    「我改變了自己的語言和創作風格。對我來說民間語言是彌足珍貴的,因為它可以表達詩人所要表述的一切聲音和情感。它是詩歌最好的調節器。如果你要想一些過頭的或誇大其詞的抑或是虛假的事情,那麼民間語言可是無法容忍的。它與我們的文學語言不同,不像後者那樣沒有骨氣,任人隨意擺佈,舞文弄墨。」[出自《生活與作品》。在1879年夏天,他與農民之間的往來越來越頻繁。斯特拉科夫說,除了宗教,托爾斯泰對語言也特別感興趣。他認為人類的語言很美。每天,他都能發現新的詞語,而每天他都痛罵文學。

    托爾斯泰的文風來源於民間語言,他的創作靈感也大多源自於它。1877年,亞斯納亞·波利亞納城來了一個流浪的說書人。托爾斯泰詳細地記錄了他講的好幾段故事。其中就包括後來的《人靠什麼活著》、《三老者》。就像我們今天所瞭解的,它們成為了幾年後托爾斯泰出版的最棒的《民間故事與童話》中的兩篇。

    這是當代藝術作品中獨一無二的,它甚至是超越藝術,更崇高的作品。讀它的時候,誰會聯想到文學?《福音書》所宣揚的精神——人人皆兄弟的純潔之愛,與民間智慧的甜美微笑相結合。質樸、明淨,無法磨滅的善良心靈,還有那道自然地照耀著作品的超自然光芒!它就像一道光環籠罩在主人公安尼爾賽老人的臉上,或者圍繞在修鞋匠馬丁的店舖裡——就是這個通過那扇與地面齊平的天窗,觀察著路上行人的腳,和上帝假扮成窮人去看望他的人。在這些故事裡,《福音書》的寓言夾雜著東方傳說的香氣,混有托爾斯泰自童年時起就喜歡讀的《一千零一夜》的芬芳。有時,那道神奇的光會變得十分恐怖,使故事變得讓人畏懼。例如其中的《農民阿勃哈姆》,主人公阿勃哈姆拚命購置大量田地,結果在他把全部土地走完一圈時,就死去了。

    「在小山崗上,施坦爾西亞席地而坐,看著他在田地上奔跑。接著他雙手捂著肚子哈哈大笑。可這時,阿勃哈姆突然倒下了。」

    「啊,太棒了,小伙子,你已經得了很多土地了。」

    施坦爾西亞站起身,把一柄十字鎬扔給阿勃哈姆的一個僕人,說:

    「可以了,把他埋了吧。」

    「僕人獨自一人為阿勃哈姆挖墓穴。墓穴剛好齊頭頂腳,三俄尺[一俄尺等於0.71米。

    ]——他把他埋掉了。」

    幾乎所有的故事都處在詩一般的氛圍中。但其中還包含同樣的克己、寬恕的福音精神:

    不要攻擊得罪你的人。

    不要反抗傷害你的人。

    「報復是我來做的事。」上帝說。

    不管何時何地,結論都是愛。他想為全人類創立一種藝術,想實現普遍性。世界上,托爾斯泰的作品獲得了永恆的成功:因為他的作品是從一切腐朽的元素中淨化出來的。除了永恆,書中別無其他。

    而《黑暗的勢力》一書,則沒有達到這種心靈崇高、單純的程度;這種單純是雙刃劍的另一面。一面是天人之愛的夢想,另一面是殘酷的現實。在欣賞這部作品時,我們可以感到作者的信仰和他對民眾的愛,以及他是否能使人民理想化,並揭示真理!

    托爾斯泰的幾部戲劇作品略顯笨拙[直到1869—1870年的冬天,托爾斯泰才對戲劇產生興趣,而且十分熱衷。在1870年2月17—21日寫給費特的信中說道:「整個冬天,我只從事戲劇,這種心情彷彿一個四十歲的男人突然發現了一直被忽略的東西一樣,從中感受到了許多新鮮與稀奇……我閱讀了莎士比亞、歌德、普希金、果戈裡,以及莫裡哀的作品……接下來我還要讀索福克勒斯、歐裡庇德斯的戲劇……我病了很久,腦海裡常常出現悲劇或喜劇的人物,那麼生動、逼真……」

    ],但這次他卻運用自如、得心應手。人物性格與行動安排得十分妥帖:自以為英俊的雅可塔,狂亂縱慾的葉蓮娜,老女人馬特廖娜的無恥而淳樸,她以慈母的心掩蓋自己兒子的姦情;笨嘴拙舌、體貌可笑卻有一副聖人心腸的老頭伊萬。之後便是雅可塔的墮落,儘管他很想懸崖勒馬,可是在罪惡的泥潭中,這個並不算壞的弱者越陷越深,最終被母親和妻子拖進了罪惡的深淵……

    「男人是不值錢的。但這些女人呢,她們就是野獸,無所畏懼……你們這些女人,在俄羅斯有成千上萬,可你們卻像鼴鼠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啊!……男人,在小酒館裡,或者……誰知道呢?在牢房或兵營中,多少還可以學到些東西。可是女人又怎樣呢?她們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到。就這樣,女人們長大、死去……她們就像盲目的小狗,東奔西竄,還常常把頭伸進垃圾堆裡。她們只知道那些愚蠢的歌曲:『噢——哈!噢——哈!』哈,哈什麼?……她們也不知道。」[出自《黑暗的勢力》第四部。

    接下來就是謀害新生嬰兒的恐怖畫面。雅可塔不肯動手。而為了他謀害自己親夫的葉蓮娜的思想,從犯罪那一刻起,就一直遭受折磨,令她痛苦不堪。她變得殘忍、瘋狂。她威脅雅可塔,說要告發他。她叫喊著:

    「至少,我不是唯一的罪人。他也是殺人犯。我要讓他知道什麼叫兇犯,要讓他嘗嘗當殺人犯的滋味!」

    雅可塔用兩塊木板把一個孩子夾死了。而他因為恐懼嚇得逃跑了,他威脅要殺死葉蓮娜和她的母親。他哭泣著、哀求著:

    「我的好媽媽,我無法忍受了!」

    他彷彿聽到了那個被夾死的孩子的哭喊。

    「我該逃到哪去?……」

    這是莎士比亞特徵的場景。沒有四幕劇那麼粗野,但小姑娘和老僕人的一段對話卻更加慘痛。夜晚,他們倆待在屋裡,聽到並猜到了外面正在發生的罪行。

    最終是心甘情願的懲罰。雅可塔在老父親伊萬的陪同下,光著腳走進了一個婚禮慶典的大廳。他跪倒在地,坦白自己的全部罪狀,並請求人們的寬恕和原諒。老伊萬鼓勵兒子,面帶精神恍惚、痛苦的微笑看著他:

    「噢!上帝!罪孽深重的雅可塔就在這裡,上帝!」

    使這本劇作擁有一種特別的藝術韻味的,正是它的農民語言。

    托爾斯泰對保爾·巴維爾先生說:「為了寫《黑暗的勢力》,我翻遍了我所有的筆記本。」

    這些超出想像的形象,是根據俄羅斯民眾的抒情、幽默、嘲諷的靈魂湧現出來的,具有鮮明而強烈的色彩,使其他任何一種文學形象都相形見絀。對此,托爾斯泰十分高興。我們能夠感受得到,這位藝術家在創作這個劇本時,是以記錄這些表白和思想為樂,對其中一些可喜可愛的地方他知之甚詳。[對於托爾斯泰來說,創作這個悲劇並不是一件難事,他在寫給捷涅羅莫的信中說:「我生活得很好,十分快樂。前段時間,我一直在寫一個劇本(《黑暗的勢力》),現在已經完成了。」

    ]然而作為使徒,托爾斯泰卻對黑暗的心靈感到遺憾。  

    他觀察著民眾,並從高處向他們的黑暗投射一束劃破黑暗的光亮,並為富人和中產階級那片更加黑暗、幽深的夜送去了兩本悲壯的小說。當時可以感覺到,那個時期,他的藝術思想被戲劇形式統治。《伊萬·伊裡奇之死》和《克勒策奏鳴曲》是兩部緊湊、集中表現真正內心的悲劇小說;而《克勒策奏鳴曲》是悲劇的主人公在自述故事。

    《伊萬·伊裡奇之死》,創作於1884至1886年,是最能感染法國民眾的俄國作品之一。在本書的開頭,我就記述了我親眼目睹的法國外省那些並不關注藝術的民眾,被這部作品所打動的情形。因為這部作品能夠以一種亂人心扉的真實描寫手法,刻畫了普通市民階層的一個代表。主人公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公務員,沒有信仰,也沒有理想,甚至是沒有什麼思想,只知道埋頭工作,生活過得很機械,直到臨死,才猛然覺醒,驚慌地發現原來自己虛度了一生。1880年,代表歐洲資產階級的人物叫伊萬·伊裡奇。他經常讀左拉的作品,聽薩拉·伯恩哈特的演唱會,而他也是一個沒有任何信仰,並不反宗教的人:因為這個資產階級不願花費心思去信仰,或不信仰,而且他們根本就不想這個。

    《伊萬·伊裡奇之死》對人世,特別是對婚姻的強烈攻擊與挖苦是絕無僅有的,而它也引發了一系列新作品:它預示著《克勒策奏鳴曲》和《復活》裡,將會出現更加粗暴、憤世的畫面。書中描繪了人生——成千上萬的人都擁有這樣的人生——的淒切、可笑和空虛,每個人都懷有粗俗的野心、虛榮心、可憐的滿足感,卻對這一切沒有絲毫樂趣——「只是較同自己的妻子在夜晚相對而坐好一些罷了」,工作上的煩惱、沮喪,真正的幸福只不過是玩玩「惠斯特」而已。這般可笑的人生竟然因為一個更可笑的原因而喪失:有一天,伊萬在給客廳的一扇窗戶掛窗簾時,不小心從梯子上摔了下來。生活就是一句謊言,疾病也是謊言。

    只在乎自己身體健康的醫生在說謊。厭惡疾病的家人在說謊。一直規劃著丈夫死去後,自己該如何生活的妻子——表面上還假裝忠貞——也在說謊。一切都是謊言,只有那個有同情心的僕人敢於和這些謊言相對抗。他並不想對那個即將死去的人隱瞞其病情,而且還友愛地照料著他。伊萬·伊裡奇「十分憐憫自己」,他為自己的孤苦無助以及人們的自私感到傷心,痛哭流涕。他感到異常痛苦,直到有那麼一天,他發現自己以往的生活竟然是個謊言,但同時他也發現這個謊言是可以修補的。於是,他頓時清晰明朗了——可惜這發生在他死前一小時。他不再想自己,而是想他的家人,他突然很可憐他們。他應該死去,應該通過「死」的方式讓家人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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