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傳 第24章 米開朗基羅傳 (16)
    有人認為米開朗基羅在以一種十分淡漠的情感來對待聖賢們與聖母,其實,這種說法是錯誤的。他將人生中的最後二十年都用在建造聖彼得大教堂的工作上,而且他最後一件作品——因其亡故而未完成的聖彼得的雕像,所以把他視作新教徒,那簡直是在開玩笑。我們不可能忘記他曾多次要到遠處朝聖:1545年,他想去朝拜科姆波斯泰雷的聖雅克,1556年,他又計劃著要去朝拜洛雷泰,而且他還是聖·讓一帕蒂斯坦兄弟會的成員。但是,就像所有偉大的基督徒一樣,他的生死都與基督同在,這是毋庸置疑的。1512年,在他寫給父親的信中,說道:「我與基督一同過著清貧的日子。」就在他臨終前,他還請求人家允許他回憶基督的苦難。自從和維多麗亞·科洛娜成為摯友後,尤其是在科洛娜去世之後,他的這種信仰變得更加強烈。在他將自己的藝術幾乎完全奉獻給基督,並用於頌揚基督的苦難時,他的詩作也被籠罩上了一層神秘主義色彩。他丟棄了藝術,反而躲進了受難的基督張開著的巨臂之中:

    「我卑微的生命,漂泊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由一葉殘破的小舟乘載著,渡到了共同的港口。人們紛紛在此登陸,並匯報說明自己所有的虔敬與褻瀆的作品。致使我將藝術看作是偶像,是君王所固有的那份激烈的幻想。今天看來,我發現它是多麼錯誤的啊。而且,我清楚地看到,原來人們追求著的東西終歸是苦難。愛情的思念、虛無的快樂念頭,當我此刻已臨近死亡時,它們又有什麼意義呢?一個令我確信無疑,另一個卻威脅著我。無論繪畫還是雕刻,我都能平復心境,我的心靈已經轉向那份矗立於十字架上,向我們張開雙臂,欲摟抱我們的神聖的愛了。」(《詩集》147)

    在這顆衰老、不幸的心靈中,信仰和痛苦使其綻放出最純潔的花朵,這也是神聖的仁慈之心。

    米開朗基羅,被他的仇敵們指責為吝嗇鬼的人,一生之中從來沒有停止向那些認識的或不認識的落難人施恩惠。他不僅對父親、家裡的僕人們始終恩愛有加。父親去世後,原來照顧父親的一個叫莫娜·瑪格麗塔的老女傭,便由米開朗基羅收留,而當她去世時,米開朗基羅說,她的死「比他死了親姐妹還要傷心」。他還對一個普通的木匠愛護備至。這個木匠曾在西斯廷教堂製造腳手架,當他女兒出嫁時,米開朗基羅為其女兒置辦了嫁妝……他還常常周濟身邊的窮苦人,特別是一些卑微、害羞的窮苦大眾。有時他會叫上自己的侄子侄女,同他一起施行善舉,培養他們這方面的感情,讓他們代替自己去做這些事,而又不表明自己的身份,因為他不希望受恩惠的人知曉他的仁慈。[1547年8月,在他寫給侄子的信中說:「你寫信說為了上帝的愛,你願意給那個女人四個金幣。我為你的這種做法感到欣慰。」1549年3月29日的信中,這樣說道:「注意,你應該把錢奉獻給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不是為了友情,而是為了對上帝的愛……不要提錢是哪來的。」

    ]「他喜歡行善卻從不炫耀。」源自一種溫柔細膩的情感,使他想到了那些貧苦的女孩子,他想盡一切辦法暗中為她們置辦嫁妝,讓她們能夠婚配或者進入修道院。

    「想辦法瞭解那些有女兒欲出嫁,或要把女孩子送到修道院去急需用錢的窮人們,」米開朗基羅寫信給他侄子時這樣說,(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指的是那些沒錢又羞於啟齒向別人借錢的人。)「將我寄給你的錢送給他們。記住,一定要悄悄地送過去,但千萬搞清楚情況,不要上當受騙……」(1547年8月寫給里昂那多的信)

    之後,他又寫道:

    「如果你還認識一些急需用錢的高貴的市民,也要馬上通知我,尤其是家中有女待嫁的。我若能為他做點事情的話,我會很高興的,我的靈魂也會得到救贖的。」(1550年12月20日寫給里昂那多的信)

    死亡

    「期盼了許久,卻姍姍來遲的死神終於降臨了。」

    僧侶般的生活雖然使米開朗基羅有個結實的身體,但沒能使他避免病魔的侵蝕。從1544至1546年,他前後兩次患上惡性瘧疾,而且始終沒有完全治癒,同時,他又患有結石、痛風等各種各樣的病症,他被徹底擊垮了。這一點,我們可以在他晚年時期寫的一首苦中作樂的詩中,感受到他那被種種殘疾折磨的可憐的軀體以及痛苦:

    「我孤零零、悲慘地活著,就像包裹在樹皮中的髓質……現在,我的聲音猶如困在骨瘦如柴的軀體中的胡蜂,發出嗡嗡的聲音,我的牙齒像琴鍵一般開始鬆動,我的臉像稻草人一樣乾枯,我的耳朵也總是嗡嗡嗡地響個不停:一隻蜘蛛在一個耳朵中結網,另一隻耳朵裡住著一隻蟋蟀,整夜叫……卡他性炎症讓我常常喘粗氣,徹夜難眠……帶給我榮耀的藝術竟然將我摧殘到如此地步。可憐的老朽,假如死神不能及時救我,那麼我就會被殲滅……疲勞會把我肢解、撕裂、壓碎,等待著我的是死亡……」[出自米開朗基羅《詩集》卷81。

    1555年,他在寫給萬塞裡耳的信中提道:「親愛的喬治安,您竟然能夠從我的字跡中,看出我已到了年終歲末了……」

    1560年春,萬塞裡耳去探望他,見他已經極其虛弱了。此時的米開朗基羅幾乎無法出門,睡眠也不好,有時整夜都不能入睡。種種跡象表明,他將不久於人世。越衰老,他就變得越多愁善感,不輕易就流淚。

    「我去看望了我們這位偉大的米開朗基羅,」萬塞裡耳寫道,「他沒想到我會去看他,所以,見到我時,他激動不已,就像一位找回丟失的兒子的父親一般。他用雙臂圍著我的脖子,一邊吻我,一邊高興得流眼淚。」

    然而,他並沒有喪失清明的神志,並且精力旺盛。萬塞裡耳這次去看他時,他拉著萬塞裡耳的手,針對藝術方面的各種問題和他聊了很久,而且還對萬塞裡耳的創作提出了一些建議,並陪他騎馬一起到聖彼得大教堂走了走。

    1561年8月,米開朗基羅突然病倒了。當時他光著腳連續畫了三小時的畫,忽然感到一陣疼痛,瞬間倒在地上,開始抽搐。他的僕人安德尼爾最先發現,看他的情況不是很好便喊來其他人。坎瓦尼裡、班迪尼和卡爾卡尼聞訊趕緊跑過來。等他們到來時,他已經甦醒了。可沒過幾天,他又騎上馬出門了,繼續做他那皮亞門的圖稿。

    米開朗基羅是個古怪的老人,他不允許別人以任何借口照料他。當他的那些朋友們得知米開朗基羅孤零零地承受著病魔的襲擊,而他的僕人們又總是大大咧咧、漫不經心時,他們感到十分心痛。

    他的侄子里昂那多曾經想來羅馬探望他,看看他的身體怎麼樣,竟招到他的一頓臭罵,所以,此刻,侄子即便是為了他叔父的健康問題也不敢貿然趕過來。1563年7月,里昂那多托朋友達尼安·德·沃爾泰爾捎個口信,問問叔父是否同意他去探望,而且,為了不使生性多疑的米開朗基羅懷疑他另有目的,特意補充一句,讓沃爾泰爾告訴米開朗基羅自己的生意挺好,生活很富裕,什麼都不需要了。精明的老人也讓人轉告侄子說,既然生活得這麼好,他感到很欣慰高興,他決定將剩下的錢都分給那些貧窮的人。

    過了一個月,里昂那多很不甘心,便又托人向叔父表達他對其身體及僕人們的擔心。這一次,米開朗基羅給他回了封怒氣沖沖的信,從中我們不難看出一位八十八歲高齡的老人,在臨死前六個月,是多麼的充滿活力:

    「從你的信上可以確定一點,你一定是聽信了那些無法把我的東西盜走,又不能隨意擺佈我的那些壞蛋的讒言。他們因為不能把我怎麼樣,所以就給你寫了封信,編出了這麼一大堆謊話。這都是渣滓,可你卻這麼愚蠢。對於我的事情,你怎麼會相信他們,好像我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去他們的吧。他們這些人到處惹是生非,就知道妒忌別人,他們就是無賴。在信中,你說我的那些僕人們對我漠不關心,可我要告訴你,他們對我真是再忠實不過了,萬事不用我操心,而且非常尊敬我。你還提到你擔心我的東西被人偷竊,告訴你,我家裡的人都值得我信任,我相信他們。我認為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不必擔心我的事。必要時我會自衛,而且我不是小孩子。你自己多保重吧!」

    事實上,關心米開朗基羅遺產的不止里昂那多一個。可以說,整個意大利都是米開朗基羅的繼承人,尤其是托斯卡納公爵和教皇,他們時刻惦記著聖·洛朗和聖彼得的建築圖稿和素描,不讓它們丟失。1563年6月,在萬塞裡耳的建議下,科斯梅公爵命其大使阿韋拉爾多·塞裡斯托裡密奏教皇:因為他的身體在每況愈下,需要密切監視米開朗基羅的僕人們,以及經常到他那去的人。在突然逝世的情況下,應該馬上對他所有財產進行登記入冊,其中包括素描、圖稿、文件、金錢等,並且密切加緊防範,不要讓人乘機渾水摸魚。為此,教皇下達了一些措施。當然,大家都十分小心地進行著,沒有讓米開朗基羅有絲毫覺察。

    其實,這些防範措施並不是多餘的。

    因為關鍵時刻就要到了。

    米開朗基羅生平中的最後一封信,寫於1563年12月28日。這一年,他幾乎沒怎麼自己寫字,大多是口述或簽字。達尼安·德·沃爾泰爾是他的通信員。

    他的一生都在工作。1564年2月12日,他站在《哀悼基督》前工作了一整天。14日,他便發燒了。蒂貝裡奧·卡爾卡尼聞訊馬上趕了過來,但當時米開朗基羅並沒在家,而且外面還下著雨。他竟然跑到鄉間去散步了。當他回來時,卡爾卡尼說他這樣做很不應該,外面下著雨怎麼能往外跑?

    「沒有辦法啊,」米開朗基羅回答,「我雖然病了,但到哪裡我都得不到休息。」

    他的言語開始混亂,目光、臉色的轉變讓卡爾卡尼感到十分不安。「雖然不會馬上怎麼樣,」卡爾卡尼在給里昂那多的信中說,「但我非常擔心馬上就要到來的結局。」

    就在這一天,米開朗基羅讓人把達尼安·德·沃爾泰爾請來,待在自己身旁。達尼安還請來了醫生費德裡艾·多納蒂。2月15日,按照米開朗基羅的吩咐,達尼安給里昂那多寫了封信,告訴他可以來看望米開朗基羅,「但路不好走,要多加小心」。

    達尼安在信中又補充了幾句:

    「剛過八點,我從他身邊離開。當時他神志清醒,情緒穩定,只是身子繼續忍受著麻痺的苦。他渾身都感到不適。下午三四點時,他要求騎馬外出——以往每逢晴天,他都習慣性地這樣做。但今天氣溫很低,而且他還頭疼、兩腿乏力,所以馬沒騎成。從外面回來後,他便坐在爐架旁的安樂椅裡。他喜歡坐在安樂椅裡超過躺在床上。」

    守護在他身旁的,是忠實的坎瓦尼裡。

    直到逝世的大前天,米開朗基羅才同意躺回到床上。在朋友及僕人們的圍繞下,神志清楚的他用口授的方式,宣佈了他的遺囑。他把「靈魂奉獻給上帝,將自己的軀殼歸還於大地」。他要求「至少死後能夠回到」自己熱愛的佛羅倫薩。之後,他便「從害怕的暴風雨回到甜美的寧靜之中」。(《詩集》152)

    二月的某個星期五下午,五點左右。暮色降臨……「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也是邁進平和天國的第一天!……」

    終於,他安息了。他達到了自己一直嚮往的目標:超越時間。

    「幸福的靈魂,對於他,時間將不再流逝!」(《詩集》59)

    這便是他那神聖痛苦的一生

    就在這個悲劇故事即將結束時,我的心中反而有一種顧慮,這讓我感到很痛苦。我自問,在給那些痛苦的人列舉一些能支撐住他們的痛苦的同伴時,我是否將這些人的痛苦也強加給了那些人;我是不是應該像其他人那樣,只表現出英雄們的英雄主義,而將他們心中的憂傷用薄薄的面紗掩蓋掉?

    ——然而,不!不行!這是事情!我從未向我的朋友許諾,用謊言騙取幸福;我也沒有立下誓言會不惜一切代價讓他們擁有幸福。我只是許諾,帶給他們真情實況,哪怕需要犧牲幸福也在所不惜;我承諾為我的朋友呈現壯美的真實,永恆的靈魂。它的氣息是淡漠的,但卻清純無比:讓我們柔弱的心沐浴其中吧。

    偉大的靈魂就像崇山峻嶺。無論風雨如何吹打它,雲翳將它遮住,但你在那兒要比在其他地方更呼吸順暢、清爽。那裡清新的空氣可以洗滌心靈中的所有污穢;而當雲開霧散時,它便能俯視人類。

    米開朗基羅就是這樣一座高大的山峰,高高地矗立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遠遠望去,我們不難望見其巍峨的身影,消失在無垠的天空。

    我不認為普通人可以在山峰上生活。但是,他們可以一年一度登到高處頂禮朝拜。在那裡,他們能夠吐故納新,更新血管中的血液;在那裡,他們會感到自己漸漸永恆。之後,當他們重新回到人生的平原上來時,心中已經充滿了面對日常戰鬥的勇氣。

    羅曼·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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