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之戀 第43章 小說·心靈的雲遊 (11)
    喔,皇天!奶媽拿了洗澡布出屋子去了。

    「啊,這回兒我帶住了你了,我的小寶貝,」培達說,囡囡靠在她的身上。 她吃得頂高興,掬著她的小嘴等調羹,再來,就甩著小手。有時她含住了不讓調羹回去;有時候,培達剛給兜滿了送過,她那小手這一推就給潑了。

    湯吃過了培達轉過去對著壁爐。

    「孩子乖——真好孩子!」她說,親著她的熱火火的囡囡。

    「我喜歡你,我疼你。」

    小培培她真的愛——她腦袋往前衝露著小頸根,她那精緻極了的小腳趾在火光裡透明似的發亮——這來她那一陣快活又回來了,她又不知道怎麼才好——不知道拿她怎樣辦。

    「太太你的電話,」奶媽說,得勝似的回進房來把她的小培培搶了去。

    她飛了下去。哈雷的電話。

    「喔,是你,培?聽著。我得遲點兒來。回頭我要個車來盡快趕到,可是你開飯得遲十分鐘——成不成?算數?」

    「好,就這樣。喔,哈雷!」

    「怎麼了?」

    她有什麼說的?她什麼也沒得說的。她就想跟他糾著一回兒。她總不能憑空叫著:「這天過的多美呀!」

    「怎麼回事了?」話筒子裡小聲音在跳響。「沒有事。好了!」培達說,掛上了聽筒,心想這文明比蠢還蠢。

    他們約了人來吃飯。那家的——一對好夫妻——他正在經營一個劇場,她專研究佈置家庭,一個年輕人,安迪華倫,他新近印了一小冊的詩,誰都邀她吃飯,還有一個叫珠兒傅敦的是培達的一個「撿著的」。密斯傅敦做什麼事的,培達不知道。她們在俱樂部裡會著,培達一見就愛上了她,那是她的老脾氣,每回碰著漂亮女人帶點兒神秘性的她就著迷。

    頂招人的一點是雖則她們常在一起,也會真正的談過天,培達還是懂不得她。到某一點為止密斯傅敦是異常的,可愛的直爽,但是那某一點總是在那兒,她到那兒就不過去了。再過去有什麼沒有呢?哈雷說「沒有。」評她無味,「那冷冰冰的勁兒,凡是好看的女人總是那樣,也許她有點兒貧血,神經不靈的。」但是培達不跟他同意;至少現在還不同意。

    「這不,她坐著那樣兒,頭側在一邊,微微的笑,就看出她背後有事情,哈雷,我一定得知道她究竟有什麼回事。」

    「也許是她的胃疼,」哈雷回答說。

    他就存心說這樣話來澆培達的冷水。……「肝發凍了,我的乖孩子,」或是「胃氣脹」,或是「腰子病」,一類話。說也怪培達就愛這冷勁兒,她就佩服他這下。

    她跑客廳裡去生上了火;再把曼麗放得好好的椅墊榻墊一個一個全給撿在手裡,再往回擲了上去。這來味兒就不同;這間屋子就活了似的。她正要擲回頂末了的一個,她忽然情不自禁的抱住了它往胸前緊緊的擠一擠。但這也沒有撲滅她心頭的火氣,更旺了!

    客廳外面是走廊,窗子開出去正是花園。那邊靠牆的一頭,有一株高高的瘦瘦的白梨樹,正滿滿的艷艷的開著花;它那意態看得又爽氣又鎮靜的,衝著頭頂碧勻勻的天。這在培達看來簡直滿是開得飽飽的花,一個股朵兒一朵爛的都沒有。地下花壇裡的玉簪,紅的紫的,也滿開著,像是靠著黃昏似的。一隻灰色的貓,肚子貼著地,爬過草地去,又一隻黑的,它的影子,在後面跟。

    培達看了打了一個寒噤。

    「貓這東西偷爬的多難看!」她低哆說著,從窗口轉過身來,在屋子裡來回的走著。

    那壽菊在暖屋子裡味兒多強。太強?喔,不。但她還像是叫花味兒薰了似的,把身子往榻上一倒,一雙手緊捫著眼。

    「我是太快活了——太快活了!」她低聲說。

    她彷彿在她的眼簾上看出那棵滿開著花美麗的白梨樹象徵她自己的生活。

    真的——真的——她什麼都有了。她年紀是輕的。哈雷跟她還是同原先一樣的熱,倆人什麼都合式,真是一對好夥計。她有了一個怪可疼的孩子。他們也不愁沒有錢。這屋子,這園又多對勁,再好也沒有了。還有朋友——新派的,漂亮的朋友,著作家、詩人、畫家,或是熱心社會問題的——正是他們要的一類朋友。此外還有書看,有音樂聽,還找著了一個真不錯的小成衣,還有到了夏天他們就到外國旅行去,還有他們的新廚子做的炒雞子真好吃……

    「我是癡了。癡了!」她坐了起來;可是她覺著頭眩,醉了似的。一定是春困的緣故。

    是呀,這是春天了。她這忽兒倦得連上樓去換衣服都沒了勁兒了。

    一身白的,一串珠子,綠的鞋,綠的襪子。這也不是有心配的。她早幾個鐘頭就想著這配色了。

    她的衣瓣悚悚的響進了客廳,上去親了親那太太,她正在脫下她那怪好玩的橘色的外套,沿邊和前身全是黑色的猴子。

    「……唉!唉!為什麼這中等階級總是這顢頇——一點點子幽默都沒有!真是的,總算是運氣好我到了這兒了——虧得腦門有他保駕。因為滿車子人全叫我的乖猴子們給弄糊塗了,有一個男人眼珠子都冒了出來,像要吞了我似的。也不笑——也不覺著好玩——我倒不介意他們笑,他們偏不。不,就這呆望著,望得我厭煩死了。」

    「可是頂好笑的地方是,」腦門說,拿一個大個兒的玳瑁殼鑲邊的單眼鏡安進了他的眼,「我講這你不嫌不是,費斯?」(在他們家或是當著朋友他們彼此叫費斯與麥格)頂好笑的地方是後來她煩急了轉過身去對她旁邊的一個女人說:「你以前就沒有瘋過猴子嗎?」

    「喔,可不是!」那太太加入笑了,「那真是笑得死人不是?」

    還有更可笑的是現在她脫了外套她那樣子真像是一個頂聰明的孩子——裡面那身黃綢子衣服是拿刮光了的香蕉皮給做的。還有她那對琥珀的耳環子,活宕宕的像是兩個小杏仁兒。

    門鈴響了。來的是瘦身材蒼白臉的安迪華倫,神情異常的淒慘(他總是那樣子的)。

    「這屋子是的,是不是?」他問。

    「喔,可不是——還不是,」培達高興的說。

    「我方才對付那汽車伕真是窘急了我;再沒有那樣惡形的車伕。我簡直沒有法兒叫他停。我愈急愈打著叫他,他愈不理愈往前衝。再兼之在這月光下,他那怪樣子,扁腦袋蹲在那小輪盤上……」

    他打了一個寒噤,拿下了一個多大的白絲圍巾。培達見著他襪子也是白的——美極了。

    「那真是要命,」她叫著。

    「是呀,真是的,」安迪說,跟她進了客室。「我想像我坐著一輛無時間性的汽車,在空間性的道上趕著。」

    他認識腦門夫婦。他正打算想寫一本戲給他們未來的新劇場用。

    「唉,華倫,那戲怎麼了?」腦門那德說,吊下了他的單眼鏡,給他那一隻眼一忽兒張大的機會,上了片子就放小了。

    腦門太太說:「喔,華倫先生,這襪子夠多寫意?」「你喜歡我真高興,」他說,直瞅著他的腳。「這襪子自從月亮升起以後看白得多。」他轉過他的瘦削的憂愁的年輕的臉去對著培達。「是有月亮,你知道。」

    她想叫著:「可不是有——常有——常有!」

    他真的是頂叫人喜歡的一個人。可是費司也何嘗不然,鑽在她的香蕉皮裡蹲在爐火面前,麥格也有趣,他抽著煙卷,敲著煙灰說話:「新官人為什麼這慢吞吞的?」

    「啊,這是他來了。」前門開了又關上。哈雷喊道:「喂,你們全來了。五分鐘就下來。」他們聽他湧上了樓梯去。培達不由的笑了,她知道他做事就愛這付緊緊的。說來這提另的五分鐘有什麼關係?他可得自以為是十二分的重要。他還得拿定主意走進客廳來的時候神氣偏來得冷靜,鎮定。

    哈雷做人就這有興味。她最喜歡他這一點。還有他奮鬥的精神——他就愛找反抗他的事情作為試驗他的膽力的機會——那一點,她也領會。就是在有時候在不熟識他的人看來似乎有點可笑……因為有時他抬起了手臂像打架實際上可並沒有架打……她一頭笑一頭講直到他進屋子來。她簡直的忘了富珠兒還沒有到。

    「怕是富小姐忘了吧!」

    「許會的,」哈雷說,「她有電話沒有?」

    「啊!來了一個車。」培達微微的笑著她那帶著點子屋主人得意的神氣的笑當著她的「找著的」女朋友還沒有使舊還帶神秘性的時候。「她是在汽車裡過日子的。」

    「那她就會發胖」,哈雷冷冷的說,拉鈴叫開飯。「漂亮女人頂可怕的危險。」

    「哈雷——不許,」培達警告著,對他笑著。

    他們又等著一小忽兒,說著笑著,就這一點點子過於舒服,過於隨便的樣子。富小姐進來了,一身銀色衣服,頭上用銀絲線籠住她的淺色的美頭髮,笑吟吟的,頭微微的側在一邊。

    「我遲了罷?」

    「不,剛好,」培達說。「她挽了她的手臂,他們一起走進飯間裡去。」

    碰著她那冷胳膊的時候培達覺著點子也不知什麼它能煽旺——煽旺——放光——放光——那快活的火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富小姐沒有對她看;可是她很難得正眼對人看的。她的厚厚的眼瞼裹住她的眼,她的異樣的半笑不笑的笑在她的口唇上來了又去,正如她平常就用耳聽不用眼看似的。但是培達知道,不期然的,就同她們倆曾經相互長長的款款的注視——就同她們倆已經對彼此說過:「啊,你也是的?」——她知道富珠兒在攪動淡灰色盤子裡美美的紅色湯的時候也正覺著她所覺著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