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40章
    狗們從頭一夜就給這股香氣攪得不得安睡,它們開始尋找香氣的源頭。第二個夜晚,香味更濃了,鑽進它們的五臟六腑,攪得直痛。它們朝這個窯院走來,一路有外村的狗彙集而來。墳院的一群野狗遠遠坐著,它們不敢在這個時候接近家狗的地盤。

    老鱉被熬成膏脂的時候,啟明星下,一大片黃中透綠的狗的目光。

    狗們在上工鐘聲敲響的時候才解散。

    史屯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他們不知道的事包括一個叫香港的地方。假如有人告訴他們香港是中國地盤又不是中國地盤,他們會聽不懂。假如有人告訴他們,香港住的中國人不受中國管,他們會更不懂。他們不知道香港有個闊佬是從史屯出去的,到史屯來看了一下,回洛城去了。這個香港闊佬名望很大,幫著中國做了許多大買賣,給鬧饑荒的中國送過成船成船的吃的。他點著史屯的名,要求把糧運到史屯,後來他問史屯人吃到他送的糧沒有,回答是幾張史屯人大照片,一張上頭有出欄的肥豬和養豬女模範,一張上面有公社書記站在冒尖的糧囤邊上,另一張是一個沒牙老婆兒坐在棉花山下。照片上的三個人香港大佬都認識。他笑著說,呵,葡萄成模範了,史六妗子還挺硬朗,小春喜出息恁大哩!又過十年,香港大佬決定回來看看。他一直不回來是怕回來得到一個證實。果然他得到證實了:他父親孫懷清並不是病死的,是一九五二年被政府槍決的。

    史屯人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位香港大佬是怎樣呆坐了半小時,看著他轎車外面破舊的史屯大街,那個早先最排場的大瓦房給一層層糊滿標語,又給一層層撕爛,撕爛得東飄一塊西飄一縷,看上去孫家百貨店像是穿了件叫花子的爛襖。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陪他來的省城領導說:社員們全在抗旱。

    香港大佬說他要去看看抗旱。陪同他的人都很為難,相互緊張地看一眼,一個笑著說對他說事先沒安排,怕孫先生不方便。香港大佬說有什麼不方便?村子裡的老柿子樹老棗樹都認識他。陪同他的人說孫先生離開二十五年了,變化很大,怕他不安全。香港大佬弄明白了,因為這裡的人從來都把海外想成敵方,所以很難說社員們會對他這個香港來客怎樣。而且一切安排都要通過有關部門,沒有安排的事最好不做。

    他們把車開到了村外,停在一棵大槐樹下。

    史屯人不知道那天他們排著長龍一樣的隊,從二十里外的水庫用桶、用車、用盆、罐接上水,走回來澆那些給曬焦了的谷子、蜀黍時,遠處停的車裡坐著一個香港來的闊佬,正用望遠鏡看他們。

    他的望遠鏡把他們一張臉一張臉地看,好好地看了一遍。他用望遠鏡找他想見的人。他想見的是葡萄。葡萄沒在隊伍裡。他看見了史春喜,推著一輛小車,車上裝著四桶水,一步一步走在隊伍旁邊。不一會兒停一下,給隊伍起個頭唱歌。香港大佬聽著他們那沒有調門的歌,心想他們是快活的,不然哪能有恁多歌唱。他們衣裳穿得和過去一樣破舊,樣式不一樣罷了。看著還是窮苦,不過也窮得比過去樂和。恐怕人人一樣窮,一個富的也沒有,就樂和了。只要綁一塊兒,做再沒名堂的事,再苦,也樂和。就和這個隊伍一樣,這樣的旱能靠一桶一盆的水去抗嗎?是件沒名堂的事。可他們多樂和呀。沒名堂的事恐怕是他們借的一個名目來把大伙湊一塊兒樂和的。香港大佬這一下倒覺得自己孤單了,苦悶了,不能參加到他們上千人的樂和裡去。那樂和多公道,不分男女長幼,人人有份。

    叫做孫少雋的香港大佬心裡很孤清地離開了史屯。

    到了七月,還是沒雨。水庫也見了底,魚苗子死得一片銀白肚皮。

    史屯的老人們都說,得敬敬黑龍。他們說的這句話和住在地窖裡的孫二大說的一樣。孫二大在五月就自言自語,敬敬黑龍吧。

    黑龍廟在離史屯六里地的山窪子裡。黑龍住的和人一樣,也是窯洞。半圈廟牆上的飛簷都破了,長出蒿草來。院子裡的草有人肩高,人走進去踢起一個個小骷髏頭,是野貓的或者黃大仙的。

    人們用刀把草砍開,重開出一個廟院來,按老人們的指點給洞裡的黑龍爺敬酒。兩面大鼓四面大鑼八片大釵在洞的兩邊敲打了一天,響器也吹到黃昏。人們回去後,等了三天,天上萬里無雲,早起太陽就燙人。走在地裡,聽見讓太陽燒焦的谷子和蜀黍葉兒滋滋地打卷。人們再次聚到了黑龍廟。這回連知青們也來湊熱鬧。他們說求黑龍有啥用,打它一頓它就乖了。

    史屯的人這時也是惱黑龍惱透了,說打是不能打,把它弄出來曬曬,叫它也嘗嘗旱是啥滋味。

    鼓樂齊鳴,十二個精壯漢子進了黑龍的窯洞,把黑龍的泥像從神台上起下來,抬到院子裡。黑龍青眼紅舌,半人半獸,在洞裡受潮太久,一見太陽泥皮全裂開了。人們還是不敢失敬,跪著求它布恩。等人們抬起臉,黑龍身上已沒一塊好皮,裂口地方全捲了邊。村裡一個漢子見過麻風,這時說哎呀,黑龍爺得麻風了。

    這回村裡的老人們一個沒來。他們怕熱死、渴死在路上。來的是中青年的男男女女,也圖湊在一塊兒逛一回。他們聽那漢子說黑龍爺得麻風,全樂了。接下去一個知識青年小伙兒指著黑龍說:「你這不是破壞嗎?你不知道咱現在『批林批孔』批完了,尼克松也來過了,咱得『抓革命,促生產』了?」

    不久人們都發言了,說黑龍爺罷一年工,搞搞鬥爭也就行了,還老罷工!有人說黑龍爺你打算旱多久?你旱我們、我們也旱你,你看看旱你這一會兒就脫你三層皮了,你要再旱我們,你就在這曬著,非把你曬成灰!

    人們把敬黑龍神變成了批鬥會。黑龍紅嘴紅舌上的漆皮一片片捲起,一片片落下,藍眼珠也瞎了,成了兩個泥蛋,腳爪像真長了鱗片,又都給剔得翻起來。

    人們越看它那樣子越惱,也就批鬥得越狠。也不知誰先動了手,大家用石頭、瓦片、樹枝把黑龍一頓痛揍,揍得都快中暑了,才歇下。回村的路上,沒人唱歌、說話了,全都在後怕。他們可把黑龍得罪下了。幾個知青還是樂和,不是吹口哨就是唱小調,有人呵斥他們一句,他們就像沒聽見。十多個人一塊兒呵斥他們,他們嘴孬得很,拐彎抹角把人都罵進去了。大伙想就這幫人挑起他們鬥爭黑龍的,不然他們和黑龍祖祖輩輩相處,黑龍再虐待他們也沒人和黑龍翻過臉。史屯人沒有外面來的人活得不賴,只要來了什麼軍什麼兵什麼派,就沒安寧了。這幾個不安好心的城裡雜種,跑這兒來幹過一件好事沒有?現在挑唆得他們和黑龍爺也鬧翻了。他們中的幾十個人和知青們吵起來。知青們有些奇怪,心想他們更壞的事也幹過,也沒把他們惱成這樣,今天是怎麼了?他們相互丟了個眼色,惹不起這些泥巴腳,躲吧。史屯人一看他們惹下禍就要躲,大叫站下!史屯人一下全明白了,這些外地人進史屯專門挑唆:挑唆他們和孫懷清結仇,挑唆他們分富戶的地和牲口,挑唆閨女、小伙們不認定下的親事,挑唆他們把那只可憐的瘸老虎逼到坡池裡去了。現在可完了,他們挑得一個村子和黑龍爺打起孽來了。

    知青們撒開他們穿白回力、藍回力的腳就跑。史屯人扯起他們赤腳的、穿爛鞋的、穿麻草鞋的步子就追。白回力藍回力在這坡地上哪裡是對手,很快被圍起來。城裡知青都不經打,一人輪不上一拳就都趴下了。

    第二天夜裡,縣公檢法來人帶走了打知青的要犯。其中一個是史六妗子的大外孫史良玉。學大寨的青年突擊隊長,學毛先積極分子。

    帶走史良玉的當夜,雨來了。那時葡萄坐在地窖補二大的汗衫,和二大談頭天村裡人和知青打架的事。她說:「你看,又打上了。」然後就有一股新鮮的涼風灌進了地窖那個巴掌大的氣眼。跟著進來的是一股泥土腥氣,是黃土讓太陽燒爛的傷口受到雨滋潤的濃腥。

    二大走到那個巴掌大的氣眼下,大銅板一樣硬一樣涼的雨掉了下來,落在他手心。他的手像死去的手,青白青白,看著都沒熱度。他的手有好多日子沒見過日、月,沒沾過地裡的土、禾苗,沒碰過一個活物。雨滴掉在這手心上,手活轉來。二大上到地窖上,雨點密了,更大了。他仰起頭,臉也活了。

    雨是夜裡十一點四十分降到史屯的。十一點四十六分降在洛城。洛城的一家大旅店裡住著那個香港大佬。他正在床上讀報紙,跳下床推開陽台的門,看著憋得老粗的雨注從天上落下來。他高興得連自己赤著腳都不覺得。他為史屯的人高興,他們那樣窮苦,那樣樂和,到底讓他們把又一個大難渡過去了。他知道,史屯今年的谷子、蜀黍會收成不賴。

    人們從老樸的妻子一來就盯上她了。史屯人和城裡人看美女眼光是一個東一個西。史屯人說起美女就說鐵腦的媽,人家那才叫美女。後來葡萄長得水落石出了,人們又說葡萄也不醜,趕她婆子還差一截,太瘦。城裡人把李秀梅那樣的說成俊俏。史屯人發現城裡人說的俊俏都多少帶黃大仙、狐狸的臉相。假如有人告訴史屯人老樸的妻子是城裡的標準美人,史屯人會說那是戲裡的人,光是看的。和紙糊燈籠,銀樣鑞槍頭一個▇樣。有的人說她是好看,就像白骨精一樣好看。

    老樸一家子在史屯街上住長了,人們也敢和老樸妻子打招呼了。只有這個時候,他們才相信她是個也要吃喝拉撒的真人。「反黨老樸」招人喜歡,史屯人沒事時都在老樸家對過蹲著,看他進去出來。老樸和他妻子不認識街對過蹲著抽煙、喝粥、吐痰的史屯人,不過他們不認生,進去出來都問候:「吃晚飯呢?」「下工了?」「歇晌了?」老樸現在不出工了,幫著公社寫廣播稿。公社廣播站的女知青把老樸寫的「快板書」、「打油詩」一天廣播三遍,念的錯別字也是一天錯三遍。抗旱的時候,老樸家裡的水缸是滿的,孩子們給他打滿的。只要老樸說哎呀沒煙了,馬上有六七個孩子一塊兒站到他門口,要給他去買煙。有時老樸走進村,和葡萄一塊兒去墳院邊上的林子裡拾柴、拾橡子,他對跟在後面的孩子們說:「我和你葡萄嬸子說說話兒,秘密的話,不想叫人聽見,你們把守好了,甭叫人進去。」孩子們一步也不動地守在林子邊上。

    所以史屯人都覺得老樸這麼好個人,怎麼找那麼個媳婦?那能管啥用,兩晚上還不就弄壞了?抗旱那年,史屯又成全省先進了,史春喜成了縣革委會副主任,他在史屯的職位要群眾選舉新人去填充。把幾個候選人往黑板上一寫,下面人不願意了,說怎麼沒有老樸呢?

    主持選舉的幹部說,這可是選公社領導。下面人說對呀,所以咱選水平高的。老樸水平高啊。主持人問他們叫老樸什麼來著。下面人這才悶住了。他們是叫他「反黨老樸」的。

    就那也不耽誤他們喜愛老樸,可憐老樸,覺著老樸該有個別看著就要壞的紙糊媳婦。

    對老樸的媳婦親起來是抗旱那年冬天。老樸遵照史春喜的指示,寫了個有關抗日的革命現代梆子戲,讓史屯的業餘劇團演演。公社的知識青年裡頭,有能歌能舞的,也有會彈會吹的。老樸的媳婦是省裡戲劇學校的教員,這時就成了業餘劇團的導演。人們擠在學校的教室窗子上,看老樸的妻子比划動作,示範眼神,他們全想起過去的戲班子來。老樸的妻子才是正宗貨,比他們看過的哪個戲班子裡的花旦、青衣都地道。老樸的媳婦再拎個菜籃子、油瓶子從街上走,人們都笑著和她說:「老樸福氣老好呀,有你這個文武雙全的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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