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39章
    老樸妻子帶了些臘腸和掛面,還帶了些糯米和白糖。所以不用宰老鱉也能過年了。開春的時候,孩子們已和老鱉玩起來,小女兒兩歲,個頭份量只有一歲,她坐在鱉蓋子上,由四歲的哥哥趕著巨大的鱉往前爬。只要成年人一來,鱉就躲進甲殼裡。到了三四月間,鱉的甲殼油亮照人,返老還童了。

    葡萄把鱉的事講給二大聽。二大牙齒掉得只剩上下八顆門牙,腮幫也就跌進了兩邊的空穴裡,鬚髮雪白,乍一看不是老人,是古人了。只有他的身板還像十幾年前一樣靈活有勁,起身、彎腰一點兒都不遲緩。他一天能扎十多把笤帚,打幾丈草帽辮,或搓一大堆繩子。葡萄的三分自留地收下黃豆,他把豆磨成漿,又點成豆腐。他說:「一斤豆腐比三斤饃還耐饑。」葡萄這才明白為什麼二大叫她種黃豆。

    葡萄把一碗掛面擱在他面前,他說:「來了就不走了。」

    葡萄說:「說是不走了。連大人帶孩子四口子,住不下那窯洞,要搬街上哩。」

    「把咱的豆腐送給他們。」

    「送了。」

    二大不問老樸妻子來了,葡萄該咋辦。葡萄早先告訴他,四清派到咱家住的樸同志又回來了。二大也不說:那是他為你回來的,閨女。二大從葡萄嘴裡知道老樸寫過書,有過錢,有過驕車。他也從她嘴裡知道老樸知道他藏在地窖裡,不過老樸仁義,知道後馬上跑回城裡,生怕他自己撒不了謊,把秘密吐露了。二大明白,一個男人只有心裡有一個女人時,才肯為她擔待恁大風險。二大從此把這個從沒見過的老樸看得比他兒子還重。起初他聽葡萄說老樸的媳婦不和他過了。他為葡萄做過白日夢。後來聽葡萄說老樸媳婦來了,住在街上招待所,老樸只當不認識她。二大為葡萄做的白日夢越來越美,把夢做到了葡萄和老樸白頭偕老。這天葡萄拿了一碗白糖水叫他喝。他一喝就問誰來了。葡萄說是老樸媳婦給的白糖,他們一家四口在豬場窯洞裡剛落下腳。二大嘴裡的白糖水馬上酸了,他為葡萄做的白日夢做得太早,做得太長。

    二大的地窖讓葡萄收拾得乾淨光亮。她弄到一點白漆、紅漆、黃漆,就把牆油油。史屯窮,找糧不容易,漆是足夠,一天到晚有人漆「備戰、備荒為人民」,「農業學大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毛主席最新指示」。她天天晚上都坐在二大對面,和他說外頭的事。說叫做「知識青年」的學生娃在河灘上造田,土凍得太板,一個知識青年沒刨下土,刨下自己一個腳指頭。還說豬場的豬全上交了,要「備戰」哩。二大問她這回和誰戰,她說和蘇聯戰。過一陣問戰得怎樣了,她淡淡地說:「戰著呢——在街上賣豆腐,街上過兵哩,我蹲在豆腐攤上鬧瞌睡,醒過來兵還沒過完。眼一睜,腿都滿了。」又過了一陣子,她和二大說毛主席弄了個接班人,這接班人逃跑,從飛機上摔下來摔死了。二大問她接啥班。葡萄答不上來,說:「誰知道。反正摔死了。死前還是好人,整天跟在毛主席屁股後頭照相片。摔死成了賣國賊。咳,那些事愁不著咱。他一摔死街上刷的大字都得蓋了重刷,就能弄到漆了,把上回沒油的地方再油油。」過了幾天,她找的紅油漆就是刷「批林、批孔」大標語的。有時她也把村裡人的事說給二大聽。她說縣委蔡副書記讓人罷了官,回來當農民。葡萄有回見她在地裡刨紅薯,和她打招呼,叫她甭老弓個腰低個頭,蔡琥珀說她只能彎腰低頭了,前一年腰桿讓紅衛兵打斷了。後來蔡琥珀又給拖著遊街,彎腰駝背地走了幾十個村子,是偷莊稼給逮住了。

    兩年大旱,史屯人都快忘了他們曾經有過十七盤水磨。河床裡跑著野兔、刺蝟,跑著攆野兔、刺蝟的狗和孩子們。葡萄對二大說:「造的田里撒了那些種,夠蒸多少饃。」她出工就是打石頭、挑石頭,壘石頭。二大問她打那些石頭弄啥。她說打石頭不叫打石頭,叫「學大寨」。學大寨就把石頭在這邊打打,挑那邊去,再壘成一層一層的,看著真不賴。二大仍不明白這個「學大寨」是個什麼活路。這裡不算一馬平川,也是坡地裡的小平原,地種不完,還去折騰那儘是石頭的河灘幹嘛。這天葡萄把上年的蜀黍皮泡下,又把蜀黍芯放在大籠上蒸。豬場關門後,她把豬場的鍋,蒸籠,小車都拿回自己家。她問二大:「蜀黍芯兒得蒸多久?」

    二大說:「只管蒸。」

    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芯兒倒進一個大布袋。二大抓住布袋一頭,葡萄抓住另一頭,蒸酥的蜀黍芯兒就給擰出水來。連蒸了幾夜,擰出的水澱成一盆黑黑的黏粉。摻上已是滿山遍野的鍋盔菜,少撒些鹽,一入口滿嘴清香回甜。

    二大說:「吃著真不賴。」

    葡萄說:「嗯。那時都叫豬們吃了,老可惜。」

    到了夏天,葡萄對二大說:「今年沒聽知了叫了。」

    二大說:「那是孩子們去年把地下的蟬摳出來吃光了。他們饑哩。」

    葡萄說起鬥爭會。駝成一團的蔡琥珀在台上交待她偷油菜根,偷青麥子,身上讓人扔得全是牛糞。蔡琥珀口才不減當年,把人逗得一會兒一陣大笑。蔡琥珀交待完,公社革委會書記史春喜就領頭唱「不忘階級苦」,唱完抬出一筐一筐的雜面和野菜捏的「憶苦菜糰子」。每人領到兩個菜糰子,知識青年說他們要吃雙份憶苦飯,因為憶苦飯比他們平時的飯香。史屯人那天以後就盼著開鬥爭會,開完吃憶苦飯。

    葡萄不捨得吃憶苦飯,總是帶回來給二大吃。她見二大臉又泛起虛腫的光亮,怕他撐不到打下麥子。二大從少勇救了他命之後,就再不准少勇來看他。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裡找少勇弄點兒糧,他就說:「找誰?」葡萄馬上明白他在心裡還是把這個兒子勾銷掉了。

    這天二大做了幾個鐵絲夾子,叫她把夾子下到河灘上,捕兔子、刺蝟。

    天不亮葡萄到河灘上,一個個夾子都還空著。這時她聽身後有人過來,一回頭,是老樸。

    老樸一看就明白了。他和葡萄很久沒單獨見面,這時發現她黃著臉,身子也縮了水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為了地窖裡那條性命苦成這樣。只有她的笑還和孩子一樣,不知愁。她見到他一下子就咧嘴笑起來。她把手裡的空夾子揚揚,說:「兔們精著呢!」

    老樸知道地窖裡那個人一定餓出病了。他工資停發了幾年,每月領十二塊錢生活費,還有孩子妻子。就是他有錢,集上也買不來肉。他揣著五塊錢,在集上轉,見一個老婆兒買茶雞蛋,買了五個,花了一塊錢,又去供銷社稱了兩斤點心。他一聽那點心砸在稱盤上的響動,就知道點心都成文物了。這裡誰買得起點心?

    他剛走到供銷社門口,見妻子懷裡抱著女兒,手裡牽著兒子走了過去,牽著的那個一定要進供銷社,被妻子硬拖著往前走,走不多遠,孩子哭叫起來。他不知怎麼就已經把一包茶雞蛋和一包點心塞在了孩子手裡。

    晚上他坐在門口看兩個孩子在屋裡和老鱉玩。這是公社革委會的一間辦公室,騰出來給老樸一家住。屋子大,只擺了兩張床,孩子把老鱉引出來喂,又坐在它背上趕它往前爬。老鱉像個好脾氣的老人,爬不動它也一再使勁撐住四個爪子。它已經和這家人過和睦了,眼光不再那麼孤僻。它知道這家人會把它養下去,養到頭。因此當老樸對著它古老的頭舉起板斧時,它一點兒也不認識這件凶器和人的這個兇惡動作,它把頭伸得長長的,昂起來,就像古墳上背著碑石的石龜。它也不知兩個天天和它玩耍的孩子們哭嚎什麼。孩子們給他們的母親拖到了門外,在院子裡哭天搶地,老鱉聽不懂咆哮些什麼:爸要殺老鱉!爸爸壞!

    老鱉見那冷灰的鐵器落下來。它脖子一陣冰冷,什麼也看不見了。老鱉古老的頭斷在一邊,慢慢睜開眼。它看見自己的身子還在動,四爪一點一點撐起來,它看著它血淋淋的身子爬著,爬到它看不見的地方去了。老鱉眼睛散了光。

    老樸在悶熱的五月渾身發出細碎抖顫。他看著那個無頭老鱉一步步往前爬,向床的方向爬去。孩子們在外面哭叫打門,老鱉無頭的身子晃了晃,沒有停,接著爬,拖出一條紅漆似的血路。他一步跳過去,拾起剛才砍得太用力從手裡崩出去的板斧。他追著老鱉走動的無頭屍,再次舉起板斧。可對一個已經被斬了首的生靈怎樣再去殺害,老樸茫然得很,板斧無處可落。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老鱉的無頭屍爬進床下。床下塞著舊鞋子舊雨傘舊紙箱,老鱉在裡面開路。老樸聽見床下「轟隆轟隆」地響,老鱉把東西撞開,撞塌,撞翻。藏在床下的家當積滿塵土,此時灰塵爆炸了,濃煙滾滾,老樸站著站著,「忽通」嚥了一口濃濃的唾沫。那個毛茸茸的長著年代悠久的苔蘚的頭已經早死透了,它的身子還在驚天動地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

    孩子們已經安靜了。他們進了屋,在母親舉著的煤油燈光裡,看見父親瞪著床下,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母親說:「死了?」

    老樸不搖頭也不點頭,指指床下。

    又過一個多鐘頭,孩子們已睡著了,老樸和妻子聽聽床下的死靜,把床板抬起。老鱉幾十年的血流了出來,血腥渾厚。老鱉趴在自己的血裡,看上去是一隻古石龜。

    老樸把它搬出來,搬到獨輪車上。妻子知道他是為了葡萄殺這只鱉的。妻子對老樸和葡萄是什麼關係,心裡一面明鏡。妻子說:「給孩子留點湯。」

    老樸把身首異處的老鱉送到葡萄的窯院。葡萄一見那小圓桌一樣的鱉殼,問他:誰殺的?

    老樸說:「我。」

    兩人把溫熱的老鱉搬進院子。葡萄取出豬場拿回來的大案板,把老鱉擱上去。砍完剁罷,她的柴刀、斧頭全捲了刃。煮是在豬場的那口大鍋裡煮的,葡萄拔了一大把蔥,又挖了兩大塊姜,把罐裡剩的鹽和黃醬都倒進了鍋裡。煮干了水缸裡存的水,鱉肉還和生的一樣。井被民兵看守著,每天一家只給打半桶水,就半桶水也讓牛眼大的井底縮得只有豌豆大了。老樸和葡萄商量,決定就打坡池裡的臭水,反正千滾百沸,毒不死人。

    院裡堆的炭渣全燒完了,鱉肉還是青紫鐵硬。老樸吸吸鼻子,說:「這味道是臭是香?」過一會兒他說:「嗯,是香!」

    葡萄盛出半碗湯來,問他:「敢喝不敢?」

    老樸把碗拿過來,先聞聞,然後說:「聞著真香!我喝下去過半個鐘頭要死了,你可不敢喝。」

    他們聽見花狗在廚房門口跑過來、跑過去,嗓子眼裡出來尖聲尖氣的聲音。花狗從來沒有這種嗓音。

    葡萄一聽,一把把碗奪回來。她點上油燈,把半碗湯湊到光裡去看。湯裡沒一星油,清亮亮的,發一點兒藍紫色。葡萄把湯給了花狗,一眨眼碗就空了,讓狗舔得嶄新。

    「明晚再煮煮,肉就爛了。」老樸說。

    「燒啥呢?」葡萄說。

    老樸想,是呀,炭渣都耗在這一夜了。他清晨借了一輛板車,走到小火車站,用兩塊錢買了半車炭渣。這一夜老樸抵不住瞌睡,進葡萄的屋睡去了。天剛剛明,他讓葡萄叫醒。她拉著他,上了台階,走到大門口。她說:「聽見沒有?」

    老樸:「什麼?」

    葡萄打個手勢叫他聽門外。他這才聽見門外有什麼獸在哼哼。葡萄把他推到門縫上。門縫透出一個淡青的早晨,幾百條狗仰臉坐在門前,發出「嗚嗚」的哀鳴。老樸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狗排排坐,坐的姿勢這樣整齊劃一。熬煮鱉肉的香氣和在早晨的露水裡,浸染得哪裡都是。狗們的眼全翻向天空,一點兒活光也沒有,咧開的嘴岔子上掛出沒有血色的舌頭。老樸看見每一條狗的舌尖上都拖下長長的涎水。涎水在它們面前積了一個個水窪子,一個個小坡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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