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33章
    少勇隨著車顛晃著。他的兒子可不敢死,他就這一個兒子。朱雲雁整年忙得顧不上家,不是下鄉蹲點就是上調學習。他慢慢發現成了幹部的女人實際上不是女人,把她當個女人疼愛,她會屈得慌;把她當個女人使喚,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少勇敬重朱雲雁,可一男一女光剩了敬重怎麼過成好日子?朱雲雁一到他想要孩子就說:再緩緩吧,眼下大事多少啊?再逼,她就翻臉了,說少勇是什麼幹部,醫生?和落後農民有啥兩樣?少勇靠讓著她敬著她過了一年又一年。後來他也涼了,就把朱雲雁當個合法睡一床的女同志,反正睡下去、站起來,說的都是一種話。再後來睡下去話也不用說了,背靠背,各扯各的鼾。一個床上兩床被,常常只剩一床。她的被老是用麻繩捆上,讓她背去這兒蹲點,去那兒訪察。

    「挺有多高了?」少勇又問。

    「高。像咱爹的個頭。比你和鐵腦都能長得高。」葡萄說。

    「你到底把他擱哪兒養的?」

    「世界恁大,挺才多大點?」葡萄說。

    「你說他看見我,會認我不會?」

    葡萄看著車窗外頭黑色的電線桿一根根往後退。她笑笑:「誰知道。他好就行,活著就好。認不認我,隨他。」

    「挺不認識你?」

    「認識不認識,只要他活蹦亂跳,我就可高興。」

    「他離你遠不遠?」

    「遠。挺都不說咱的話了。他說人家的話。」

    少勇看著葡萄。葡萄看著窗外。車子一蹦老高,把她扔起來,他把她扶住。他想,既然葡萄把挺給了很遠的人家,怎麼又把他往史屯帶?

    車已經進了村,葡萄讓他和司機說,叫他把車就停在村口。她和少勇往她家走時,她說:「生病的這個人不是你兒子。」

    少勇站在一棵槐樹下,月光把槐枝的影子灑在他臉上。「是誰的兒子?」他問。

    「是你爹。」葡萄知道他會給驚壞,上來摟住他肩。

    少勇把她的話當瘋話聽。葡萄常有說瘋話的時候。她的額頭和太陽穴上的絨毛碰在他腮幫上,多年前那個葡萄又回來了。他每一寸皮肉都認得那個葡萄。「為啥你總說剜人心的事,葡萄?」他情話綿綿地說,個個字都進到她頭髮裡。

    「二哥,提到爹真剜你心嗎?」

    她的臉仰向他,月亮把她照得又成了十四歲、十六歲,兩眼還是那麼不曉事,只有七歲。

    「你不懂,葡萄。那時候我年輕。現在想,心是跟剜了一樣。」

    她點點頭,承認她是不懂。

    「二哥,你別怕。」

    少勇看著她。她把他的手拉著,往前走。走兩步,她把他兩手夾進自己的胳肢窩。她又說:「你啥也別怕,有葡萄呢。」

    前面就是葡萄的窯院了。少勇的手給她焐得發燒。一聲狗叫也沒有。不遠的墳院裡蹲蹲站站的,是夜夜到墳院碰運氣的野狗。少勇不用看,也知道這不再是曾經的史屯了,他熟悉的村子給饑荒變野了,生了,不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它。

    葡萄是怎麼度過近三年的飢餓時光的?他心裡罵著自己,見葡萄打開了門鎖。花狗倒還活著,瘦得尾巴也搖不動,它早就聽出了葡萄的腳步,門一開,它已上到最高的台階上。

    少勇一進院子就屏著氣四下聽,眼睛也閃過來閃過去地看。他實在猜不透葡萄的把戲。

    葡萄上了門,又扛了根碗口粗的棒子抵在門上。她還沒轉過身,就說:「二哥,你是醫生,你只管治你的病人。啥也別怕。」

    他覺得她不是在說瘋話了。事情一定不是鬧著玩的,不然她為什麼哄他到現在,叫他「別怕」?他也不再問,反正什麼都該有分曉了。葡萄往屋裡走,他跟進去,見她在點燈。然後,她從懷裡掏出一張小照片。他湊上去,這就是他兒子。八歲的挺戴著紅領巾,呆呆地瞪著眼前。他也像少勇小時一樣愛板臉,見了生人就板臉。

    他四下看一眼。床空空的。櫃子油得雪白,上面的花描成綠色。他一邊看一邊問:「孩子在哪兒?」

    「孩子在陝西。」

    他怕問下去她會說「已經病死了」,所以他什麼話也不問。

    「孩子啥病沒有。病的是咱爹,二哥。」

    「誰爹?!」

    「咱爹呀。咱有幾個爹?」

    「孫……懷清?」

    「你先別問他咋活到現在。你只管把他當你的病人,給他治病下藥。」

    「葡萄……?!」

    「多問沒啥用。二哥,這時叫你把咱爹供出去,讓人再斃一回,你供不供?」

    少勇看著葡萄。她讓他鑽進一個噩夢裡來了。

    「你不會供了。我知道你不會了。要是供的話,挺就沒了,你一輩子別再想見他。」

    他還是看著這個女妖葡萄。

    「你記著,你要再做一回逆子,你就當你沒那個兒子。你殺你爹,我就殺你兒子,現世現報。」葡萄說著,抓起他的包,裡面有藥和針管,領他往院裡去。

    孫少勇沒有想到他見了父親會哭。當葡萄點上燈,照在奄奄一息的父親臉上時,他的眼淚流了出來。要是父親被抬到醫院,躺在急診床上,求他來搶救的話,他肯定以為他自己救了條陌生的性命。他不斷側臉,把淚擦在兩個肩頭上,把針劑打了下去。十八年前,父親和母親一塊兒去西安看他,那時他剛剛畢業。父親打哈哈地說老了不怕病了,兒子成洋大夫了。

    父親已經昏迷不醒。少勇直慶幸父親饒了他,不給他來一場最難堪的父子相認。西安大街上,父親領他走進一家商店,給他買了一支金派克鋼筆。他直說買那麼貴的筆弄啥?

    父親只管往外掏大洋,說我養得起馬,難道配不起鞍嗎?醫生做成了,還掏不出一支排場鋼筆給人開方子?母親也撅嘴,說那筆夠家裡買糧吃半年了。二十二歲的少勇挑了一支筆便宜,說他中意它。父親說它太輕,說給人開藥方,手上得掂個重東西。

    孫少勇給父親查了心、肺,看父親兩個厚厚的眼泡明晃晃的,他想,三分人、七分鬼的老父親要能活過來,不知會不會問起那支金筆。父親和母親前腳離開西安,他後腳就把那筆給典了。典的錢和父親給他留下的三十塊大洋一塊兒,交到了地下黨組織手裡。他已記不太清當時父親給他錢時他有沒有推讓。按說他是會推讓的,因為他知道父親的積攢都給他哥倆求學了。正因為父親只是能寫幾個字算算賬的半文盲,他才巴望他的兒子們成大學問。

    不過父親可能再不會醒了。

    一連幾天的輸液,他明白那場過堂一般的父子相認他休想躲過了。父親身上和臉上的黃疸已退了下去。眼睛的黃疸也淺了。這天晚上,他下到地窖,見煤油燈的火苗捻得老高,小桌上擺了兩個懷子一個茶壺。父親躺在燈光那一面,頭髮、鬍子已剃去。雖然還不是活人的臉色,至少不像鬼了。他知道父親閉著眼卻是醒在那裡。他的下一步,就是跨進油鍋受熬煉。

    這時忽聽父親說:「葡萄,醫生來了?」

    葡萄嗯一聲。少勇看著她:難道父親一直不知道治他病救他命的是他的逆子少勇?

    父親說:「給醫生沏茶了沒?」

    「沏了。」葡萄的臉上有一點點詭秘的笑,把他拽到板凳前,捺他坐下。

    父親的嗓音氣多聲少:「那你告訴他,我就不陪了。我得閉上眼,睜眼老費氣呀。請醫生該咋診病就咋診。跟他賠個不是,說我怠慢他了。」

    葡萄又詭秘地朝他笑笑,說:「爹,哪兒有醫生跟病人一般見識的?不想睜眼,不睜唄。」她把茶杯塞到他手上。他僵得手也動不了,茶杯險些打碎。她的手把杯子遞到他嘴邊,他木木地、乖乖地喝了一口被父親叫成茶的白開水。開水一直燙到心裡。

    他問診時,父親也不直接回答,都是說:「葡萄,告訴醫生,我肚裡的水像下去不少。」或者:「問問醫生,咋吃啥都跟藥似的,那麼苦?白糖水也苦著哩。」

    少勇收了聽診器,血壓器,父親說:「跟醫生說,葡萄,明天他不用來。六十里地,跑著老累人吶。」

    少勇也不知說話還是不說話。他張幾次口,那個「爹」字生澀得厲害,怎麼也吐不出來。父親為他行方便,不讓他過那場父子相認的大刑,他只好把一再把「爹」字苦辣地吞嚥回去。他朝葡萄使個眼色,叫她跟他上去。葡萄把納鞋底的麻線往鞋底上一纏,站起身來。

    「告訴醫生,我就不跟他道別了。」父親說。聲音更弱,已半入睡了。

    兩人站在桐樹下。一個好月亮。少勇兩眼雲霧,飄到這兒飄到那兒。葡萄不說話,等他魂魄落定。他嘴動了幾次,都搖搖頭,不說也罷地歎口氣。葡萄知道他想問她怎樣把他們的爹救回來,一藏十年。見他眼睛沉穩了,不再發飄,她想,他魂回來了。她只幾句話,就把它講完了,就像講她去趕集賣鞋底、趕會賽鞦韆,若她和他真做成尋常恩愛夫妻,晚上閒下來,她都會和他這樣說說話似的。

    少勇覺得這就夠了,不能多聽,聽這點已經夠痛了。葡萄講得淡,他的痛便鈍些,她講得簡略,他痛得便短些。這樣猛的痛,他得慢慢來,一次受一點點。他每次來看父親,都從葡萄那裡聽到這十年中的一截兒,一段兒。葡萄講到他們爺兒倆如何做魚吃,又怎樣嚥不下帶刺兒的魚肉。她每次都是三言兩語,好像哪件事的由頭,讓她想起十年中的一個小插曲兒。假如少勇問她:這樣藏下去是個事不是?她會說:啥事都不是個事,就是人是個事。問她萬一給發現咋辦,她會傻一會兒眼,好像從來沒想過那麼遠。要是說:藏到啥時是個頭呢,葡萄?她會說:咳,這不都藏這些年了。

    每回少勇來,都睡在堂屋的舊門板上。這天夜裡聽見花狗叫起來,又聽見葡萄的屋門開了,她穿過院子去開門。不久就聽見葡萄和一個男人在院裡說話。聽著聽著,男的嗓音厲害起來,像是責問葡萄什麼。葡萄可不吃誰厲害,馬上凶幾句,過了一會兒,手也動上了。那男人動起粗來。

    少勇把自己屋的門一拉,問:「誰?!」

    男人馬上不動了。葡萄趁機又上去撓了他一把。男人轉身就往門外走。少勇又叫:「我認出你來了,跑啥跑?!」其實他什麼也看不清。

    男人給少勇一詐唬,心虛了,便站在台階下說:「和嫂子說昨天出工的事呢……」

    少勇說:「幾點了,說出工的事?明明就是你見不得寡婦家門下太清靜!早知道你沒安好心!……」

    其實少勇只是懷疑來的這個男人是誰,但還不敢確定。

    男人說:「那二哥你咋會在這兒?六十里地都不嫌路遠,隔兩天往這兒來一趟?「他說著人已經走過來,邁著穿皮靴的大步,一邊把肩上披的軍衣往上顛。

    少勇想,果然是這小子。最後一次見春喜的時候,他還是個青愣小子,這時一臉驕橫,人五人六的成公社公記了。

    葡萄抬著兩個胳膊把頭髮往腦後攏,看看這個男人,又看看那個男人。

    「我來咋著?」少勇說。

    「來了好,歡迎。是吧,嫂子?給二哥配了大門鑰匙了吧?」

    少勇不知怎麼拳頭已出去了。他沒有想清楚自己為什麼恨春喜,而且也不止是為了葡萄恨他。春喜從幾年前就把這個史屯鬧得聞名全省,眼下的饑饉也全省聞名。春喜沒想到會挨少勇這一拳,手抹一把鼻子淌出的血,借月光看一眼,突然向少勇撲過去。少勇年紀畢竟大了,打架也打得差勁,馬上給打得滿院子飛。花狗跑過去跑過來,想給人們騰場子,好讓他們好好地打。

    葡萄突然大叫:「來人吶,出人命啦!快來人吶!……」

    她聲音歡快明亮,在水底一樣黑暗安靜的村莊裡傳得很遠,先是在麥苗上滾動,又上了剛結絨絨果實的桃、杏樹,慢慢落進一個個幾丈深的窯院。

    春喜不動了,站直身到處找他打架時落在地上的舊軍衣。

    少勇覺得肋巴已給他捶斷了,抄起地上劈柴的木墩子時,疼得他「哎喲」一聲。他突然覺得父親給他的那支金筆,他是交給了春喜了。是給了春喜這樣的人。春喜不明不白地把那貴重的筆弄得沒了下落。他忍著疼,把木墩子砸過去,砸在春喜的腿上。

    春喜得虧穿著日本大皮靴,腿沒給砸折。他軍衣也不找了,操著軍人的小跑步伐往窯院的台階上跑。李秀梅正一手掩著懷從家門跑出來,見春喜便問:「是史書記不是?」

    春喜不答話,撒開兩隻一順跑兒的皮靴,「跨跨跨」地往村裡跑。這時葡萄的喊聲才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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