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32章
    葡萄抱著她分到的三個罐頭,看著春喜也會像老漢們那樣從煙袋裡挖煙草,裝煙鍋,她心就柔融融的化開了:他裝煙的手勢和他哥一模一樣。他穿著「一順跑」的日本皮靴正和一個老婆兒說什麼笑話,幫她挎起裝了五個罐頭的籃子往山下走,老婆兒的孫子孫女前前後後地繞在他身邊。

    不少人說得先吃一個罐頭才有力氣走二十里路。他們找來鍬、鎬,砸開了罐頭,有人不對呀,聞著不香嘛。

    從砸開的鐵皮口子裡冒出的是白的和綠的醬醬。日本鬼再吃得奇異,也不會吃這東西吧,大伙討論。一個人用手沾了一點白醬醬,聞了聞,大叫一聲:「這是啥肉罐頭?這是油漆!」

    沒一個人走得動了。孩子們全哭起來,他們爬的力氣也沒了。賀鎮的人想起什麼了,叫道:「美蔣特務劉樹根呢?快斃了他!他想叫咱喝油漆,藥死咱哩!」

    人們這才想起劉樹根來。他的陰謀可夠大,差點讓大伙的腸子肚子上一遍漆!就差那一點兒,史屯整個公社的人都毀了。他們到處找劉樹根,人人的拳頭都捏得鐵硬,他們已經在心裡把幾十個劉樹根捶爛了。這個兵痞,壯丁油子,從土改分掉了他的二十多畝賴地就盼著美蔣打回來。人們說:捶爛他!剁了他!給他汆成肉丸子!下油鍋炸炸!……哎呀,那可費油!多少日子沒見過一顆油星子了!

    劉樹根就是沒了。他家窯洞上了鎖。他和他老婆、孩子都沒了。人們不知道,劉樹根那天得了五個罐頭的獎勵,回到家找刀開了一個罐頭,當場昏死過去。老婆又潑冷水又扎人中,他醒過來說:「村裡人馬上就要來了,他們非捶爛我、剁了我不可!

    老婆說:「你也不知那罐頭裡裝的漆呀!」

    劉樹根說:「我是不知道。可我也不是美蔣特務,他們說你是,你就是了唄。他們一開罐頭,見裡頭不是肉,非把我剁剁,汆成丸子……說著他就癱成一攤,等著挨剁了。

    老婆做過窯姐兒,見識比村裡女人多,趕緊收拾了衣服、鋪蓋,趁全村還在山上喜慶罐頭大豐收,她拖起劉樹根就走。通縣城的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兩邊是被人吃禿的草,吃死的樹,一條瘦狗被誰家扔了,死在路溝裡,扁薄得像一條狗形毯子。走了一程,新墳上的老鴉們見人來了,盤旋在人的頭頂。它們想,盤旋不了多久,就可以俯衝下來。它們常常這樣攆著暫時還在挪動的肉,狗也好,人也好。

    種麥之前,史春喜把全公社的黨團員、勞模、積極分子、幹部、復員軍人全叫到原先的孫家百貨店開會。

    春喜一下子老了十歲,眼光都有點花似的,瞇細眼對人們宣佈,最危急的時刻到來了。

    葡萄的臉也腫得發木,手裡還是照樣忙得很,用個線拐子打麻線。她能把碎爛的斷麻全打成光溜牢實的麻線。她胳膊上下舞,想抓緊開會的時間把一團爛麻打出線來。

    麥種、牲口,都是大問題。咱公社的牲口死得差不多了,麥種錢也還沒落實。春喜說著,邁開老漢的步子,在前台來回走。公社在這年春天把麥種全借給社員們吃了。

    聽了一小時,大家聽懂了史書記的意思:他賣了自己的手錶、小荷的縫紉機,湊出一份子錢給社裡買麥種。他從軍隊復員,領的復員費置下的幾件東西都獻給社裡了。大家明白,這是該他們獻的時候了。他們中沒一個人有縫紉機、手錶可獻。家裡就一口鍋一把勺,還獻出去煉成了鋼,到現在還沒把鍋勺置辦齊。

    葡萄的手舞動得更快,知道史春喜的眼睛在她身上一會兒照亮一下。冬喜不會把土堆在下頭,蓋上布再鋪一層麥,最後把麥種也當「火箭」放上天去。不過她還是死心眼地在春喜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裡找冬喜。找到冬喜的一個揮手,一個垂眼,一個皺眉,她就迷了:那是冬喜借春喜還了魂。在葡萄犯死心眼的時候,她會心疼春喜:為了點麥種,把他愁得比他哥還老。

    春喜的說話聲音和在了葡萄線拐子飛轉的聲音裡,聽著就是冬喜啊。她抬起頭,用腫小了的眼朝他看著。她好久沒這樣做夢地看一個男人了。麥種麥種,那時她和琴師朱梅看著抹窯洞的新泥和著的麥種發出麥苗來,對看了一眼。洞房裡的紅蠟燭吐出肉肉的火舌,溫溫地舔一下,又舔一下。那被舔臊了的空氣動起來,把牆上的青嫩麥苗弄得癢癢的,賤賤的,一拱,一閃。琴師就和葡萄做起同一個夢來。

    她現在身上也癢癢的、賤賤的。她想春喜和她咋就這麼冤家?她為啥就非得在他身上找到冬喜才不惱他?她的眼光沒有空拋,散會時冤家來了,用他第三條嗓音對她說:「開會不准遲到,不准盯著我臉看。」

    她就像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皺起眉毛。葡萄心一軟,襯著土黃的臉,他那眉毛都長荒了似的。

    「借到錢,買下麥種,再買幾個豬娃。」她說。

    他嘴角挑動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是說:我還是有一點兒喜歡你的。她一看這個大店堂裡只剩了臉對臉的他和她。

    「現在哪有東西餵它們?」春喜說。他的意思她也聽懂了:我現在就想你哩。

    「給我把豬娃引來,我保準餓不死它們。」她說。他聽的是:我也想你。我身子老想你呀。他又說了幾句關於莊稼、牲口的愁話,其實是說:你呀你,總算想我了。她也說了一兩句寬心的話,眼神卻告訴他:我身子喜歡你,心還惱你。

    春喜懂了她這句後,突然垂下眼睛。

    「你到底兒惱我啥呀,葡萄?」他問,猛不丁地。

    葡萄愣了。她從來沒想明白她惱他什麼。她就是惱他。她說不明道不白他哪一點孬,但她的心明白,她的心不把道理告訴她。

    春喜上來抱住葡萄。她的嘴抿得跟剛長上的刀傷似的。他用舌頭撕開那傷口。他知道他委屈有多大;他知道她身子明明敞開了,等他等得作痛。

    葡萄等他把她擱在條桌上,把她罩在他身子下,她才什麼都忘了。黑燈瞎火可真美,她管他是誰,她身子喜歡就行。

    從那天晚上之後,葡萄和春喜常常在墳院旁邊的林子裡歡喜。她想,他哥哥是疼他兄弟的,也疼她葡萄,不會讓他和她肚皮饑身子也饑。這麼饑的日子,沒這樁美事老難挨下去。春喜每回完了事,和她說話,她就把汗津津的手搭在他嘴唇上。她和他是說不到一塊兒去的。

    種麥是靠人背犁的。公社書記成了史屯公社的頭一條犍牛,跳進地裡,把套往身上一套,跟大家說:「蘇聯龜孫想逼咱債,能叫它逼死不能?」他說完上身向前一探,脖子一伸,兩條腿蹬開了。

    史書記當了幾天的牛,下面帶出一群好牛來,麥子總算按時種下去了。背一天犁,他一看到葡萄的身影就又有了力氣。他和她鑽進北風吹哨的林子,直歡喜到兩人都熱得像泡澡堂。

    葡萄的腫消了,臉色紅潤起來,扁了的胸脯又漲起來。她每天饑得心慌意亂時,想到晚上這一場歡喜在等著她,就像小時從地裡往家走,想到一個井水冰著一根黃瓜在等她,馬上什麼都美起來。

    天色往下沉暗,她把一籃子桐樹花倒進剛開的鍋裡,坐下扯起風箱來。鍋又開了,她揭開鍋蓋,把燙軟的桐樹花撈起來,一股清香。桐樹花好好做熟味道不賴。撈起來的桐樹花倒進盆裡,她又舀了兩瓢冷水進去。得泡上一天,才能把它熟來吃。昨天泡的花泡成了,用手撕撕,倒進鍋裡。煮一陣子,清香不清了,有了點兒油葷的香氣從鍋裡冒上來。

    葡萄用兩個大碗把做熟的桐樹花裝進去。她摸黑摸出鹽罐,裡面有把斷把粗瓷勺。她用勺子在鹽罐上使勁刮,刮了一周,又刮一周。鹽罐是分家時分到的,不知哪個懶婆子用的,一定是連湯帶水的勺兒筷子都插進去舀鹽,干鹽巴浸了水,年頭長了結成一層硬殼,現在葡萄把鹽吃完了,只能靠刮那鹽罐。

    鹽和辣子一撒,再拌拌,她用筷子夾起一塊,送進嘴裡。味道真是鮮得很,有點兒像雞絲哩。不過葡萄早就忘了雞絲是什麼味道。她把自己碗裡的桐樹花又往大二碗裡撥了些,把兩個碗裝進籃子,挎起來下到地窖裡。

    她摸黑擺好碗筷,又摸黑把凳子放好,嘴裡問二大:「桐樹花咋會恁鮮?吃著像雞絲。」

    二大嗯了一聲,手把棉襖摸過來。

    她一聽他的動作,就說:「爹,冷得不行吧?」

    二大又嗯了一聲,手去揭被子,把當褥墊的草碰響了。她聽著聽著,想這個抖法,不是冷了。她的手準準地伸過去,摸在他額頭上。就和摸了一塊炭一樣。她說:「爹,你啥時病的?早上咋不告訴我?!」

    二大一張嘴,上下牙磕得可響。他說:「沒事。」

    葡萄點上燈才發現二大看著比聽著嚇人多了。他臉色蒼黃,兩隻眼成了狸子的黃眼,白頭髮白鬍子中間擱了個腫得有盆大的頭。這時他要是逛在史屯街上,誰也認不出他就是十年前給斃了的孫懷清。

    葡萄趕的是下洛城的晚班火車。小火車站的伙房師傅見了她,塞給她一個扁豆面的韭菜盒子,又把她交代給了火車上的伙房師傅,說葡萄是鐵路上的家屬,托他把她擱在餐車裡捎到洛城。身無分文的葡萄晚上九點到了洛城。趕到孫少勇家時,已經十點了。

    少勇開了門,把她往裡讓,兩眼不離開她的臉。他問她怎麼這麼晚來,有急事沒有。

    「可是有。」葡萄說,見他讓了椅子,也不坐下去。

    「坐下說。」少勇拿出一個乾巴巴的雜麵饃,又給她倒上水。

    「不是來跟你要飯的。」

    他見她臉色不差,也不太腫。就是兩眼的目光和從前不一樣了,好像她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在想自己的心事。

    「坐下慢慢說。」

    「沒空坐。你跟我回去一趟。」

    「啥事?」

    「有個人病了。病得老重。」

    「誰?」

    「回去你就知道了。」

    少勇盯著她看。看出來了,那人是和他也和她有秘密關係的。是他們的孩子?是,肯定是。她一直把挺藏在什麼地方養著,這個叫葡萄的女子幹得出那種好事來。

    少勇從衣架上拽下圍脖、綿大衣。又從抽屜裡拿了些錢。他一揚下巴,叫葡萄先走。

    出門後葡萄才想起來問:「沒和你媳婦說一聲呀。」

    少勇只管悶頭往前走。他到大門口的公用電話撥了號,不一會兒接通了,他說他得出趟急差,老家人病重,得用用醫院的車。他說他按標準付車錢和司機的夜班費。

    少勇和葡萄是乘一輛破舊的救護車回史屯的。救護車已退了役,但年長日久的清毒水氣味還濃得很。它就是少勇身上的氣味——葡萄早先覺著他清潔得刺鼻醒腦的那股氣味。

    少勇上車半小時才說話。他說:「孩子啥症狀?」

    葡萄嘴一張,沒出聲。他以為病的是他兒子。他到現在也相信他和葡萄有個兒子,正在哪個他瞧不見的地方一天天長成個小少勇。為了這兒子他連他媳婦也不顧了,半夜三更出遠門連個話也不丟下。

    他又問:「是饑壞了?」

    葡萄又張了一下嘴,沒出聲。他捏住她手,齜牙咧嘴地說:「咋不說話?死了?!」

    「一身發黃,眼睛成貓眼了。臉可腫,老嚇人。」葡萄說著,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

    他甩下她的手。

    「你老狠吶,葡萄。」

    她明白他是說她做得太絕,把個孩子獨佔著,不到他病死她不叫他見。

    少勇叫司機把車開回醫院。他把病狀也弄明瞭一大半,回去取針取藥,順便取白糖、黃豆。他們又上路時,他直催司機開快些。

    路上他問葡萄:「挺長得像我不。」

    「嗯。」她想到最後一次見到挺時,他齊她高了,會吹口琴、拾柴了。

    「哪兒像我?」少勇問道。

    「哪兒都像。」

    「眼睛像誰?」

    「吃奶的時候,看著像我。大了看看,又不像了。再長長,長成咱爹的那雙眼了,老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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