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6期) 短篇小說 走投何處(劉慶邦)
    《走投何處》文\劉慶邦

    選自《長江文藝》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劉慶邦:著有長篇小說《斷層》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等三十餘種。獲魯迅文學獎、《小說選刊》獎等。現為北京作協副主席,北京市政協委員,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

    下午四點多,孫桂鳳騎車來到幼兒園門口,等候接孫子明明回家。這是一家老牌子的大型幼兒園,園裡分大班、中班、小班,有二百多個孩子。幼兒園每天下午五點半放園,孫桂鳳提前一個多鐘頭,就來到了幼兒園門口。她每天都是這樣,在接孩子的隊伍中,她差不多都是排在前幾位。幼兒園放園前,門口的兩扇大鐵門緊閉,任何人不得隨便進入。孩子的家長若是到幼兒園辦事,須到大鐵門一側的傳達室出示證件,進行登記,然後通過傳達室的後門,方可進入幼兒園。孫桂鳳不進幼兒園,只在大鐵門外耐心等著就是了。

    五點鐘左右,一輛警車閃著警燈開過來,停在幼兒園門口對面的路邊。一位手持警棍的警察從車上下來,目光「嗖嗖」的,像是在觀察幼兒園周邊有沒有可疑人員。前段時間,有個歹徒持刀闖進了一家幼兒園,對幼兒園的孩子和阿姨亂砍一氣,造成了可怕的嚴重後果。出事之後,為了在全市加強對「祖國花朵」的保衛工作,每到家長去幼兒園送孩子和接孩子期間,就會有警車和警察及時到幼兒園門前進行警戒。孫桂鳳對警察很感激,有警察在,她孫子的安全就有了保障。她對警察看了一眼,像是給警察行了一個注目禮。

    這時,別的接孩子的家長也陸陸續續來了,幼兒園門口站滿了人。說是家長,其實來接孩子的,多是像孫桂鳳這樣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還有一些保姆,孩子的爸爸媽媽來得很少。這大概是因為,孩子的爸爸媽媽都還年輕,都在忙於工作,沒有時間接送孩子。孫桂鳳踮起腳尖,扭頭往人群外邊看了看,見她放在路邊的自行車還在,綁在自行車後座上的小竹椅也好好的,就放心了。她對明明說過,自行車就是明明的專車,而她是為明明開專車的司機。為了使「專車」保持良好的運行狀態,她每天都把「專車」擦得亮亮的。她還縫了一個小棉墊子,墊在竹椅上,這樣明明坐上去會軟和一些。這天天氣不錯,天藍藍的,陽光暖暖的,是那種小陽春的氣候。接到明明後,孫桂鳳不打算馬上回家,準備帶孫子在外邊玩一會兒。到哪裡去玩呢?不去地壇公園,也不去國際展覽中心的廣場,而是去一塊稻田。孫桂鳳事先騎車察看過了,從她們家住的樓門口往東,穿過三環路再往東,大約走兩三里的樣子,那裡還有一個城中村,村邊還種有一塊稻田。黃黃的稻子已經成熟,整個稻田里充盈的都是稻穀的香氣。孫桂鳳想好了,到稻田邊,她要向明明提一個問題,問問明明,他每天吃的大米是從哪裡來的?明明答不出,她就會指著沉甸甸的稻穗兒,把稻子的成長過程,再把稻穀變成大米的過程,仔仔細細講給明明聽。如果明明有興趣,她還打算扯著明明的小手,到稻田的田埂上走一走,看能不能捉到一隻穿綠衣服的螞蚱給明明玩。

    幼兒園的大鐵門準時打開了,穿著藍大褂的阿姨把各個班的孩子按班次順序送了出來。阿姨本來要求孩子們排著隊走,不要跑。但家長一喊孩子的名字,孩子一看見家長,禁不住就跑起來。他們張著雙手,如同蝴蝶張開了翅膀,紛紛向前來接他們的「大人花」飛去。明明三歲半,今年剛入園,所在的班是小班。明明每次從幼兒園出來時,都是當奶奶的孫桂鳳先看見明明,她叫著明明,明明,連連向明明招手,明明才看見她。明明一看見她,就喊著奶奶,奶奶,揚著小手向她跑過來。別看她才一天沒看見明明,但她覺得好像跟明明分別了很久似的,趕緊把明明抱起來,緊緊摟在懷裡。那是一種源自骨子裡的祖孫之親,血緣之親。那一刻,是孫桂鳳深感幸福的時刻,每次把從幼兒園跑出來的孫子抱在懷裡,她都幸福得幾乎落淚。按照幼兒園排定的順序,是小班的孩子先出來,接著是中班和大班的孩子出來。這天小班的孩子出來了,孫桂鳳沒看見明明。孩子剛吃過晚飯,有的孩子吃飯慢一些,有的孩子還要去一趟廁所,孩子出來晚一會兒的情況是有的。看不見明明出來,孫桂鳳雖然有些著急,眼睛瞪得雖然好像有些不夠使,但她還在等,相信明明遲早會出來。然而,大班的孩子也出來了,孫桂鳳還是沒看見明明。這是怎麼回事呢?孫桂鳳這才等不及了,她上前一步,問站在門裡邊的一個阿姨:明明呢?楚明明呢?怎麼不見楚明明出來?這樣問著,她聲音急切,眼睛幾乎有些濕。阿姨問她:楚明明是哪個班的?她說是小三班。阿姨喊過小三班的劉阿姨,讓劉阿姨幫助找孩子。劉阿姨對孫桂鳳說:楚明明早就走了,是他媽媽把他接走的。孫桂鳳問是什麼時候?劉阿姨說:下午兩點多,楚明明剛睡過午睡,他媽媽就把他接走了。他媽媽沒告訴您嗎?孫桂鳳說沒有。孫桂鳳還是不放心,問:真的是楚明明的媽媽把楚明明接走了嗎?劉阿姨說:沒錯兒,我認識楚明明的媽媽,她的名字叫鞠芬。孫桂鳳又問:她說了把孩子接走幹什麼嗎?劉阿姨搖頭,說:這個她沒說。這時,幼兒園的孩子都走完了,孫桂鳳還不捨似的往幼兒園的院子裡看。直到幼兒園的保安開始關大門,孫桂鳳才不得不退出來。

    摸到自行車的車把,孫桂鳳沒有馬上騎車回家,在自行車旁邊站了一會兒。她像是要想一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其實她是走神兒了,什麼也沒想,腦子裡一片空虛。待她回過神兒來推自行車時,卻發現自行車的車鎖還鎖著。她苦笑了一下,說自己真是糊塗了。

    孫桂鳳回到家,家裡空無一人。兒媳和孫子不在家,兒子也沒回來。那時移動電話還未普及,孫桂鳳用家裡的座機給兒子楚東方的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是通的信號,但無人接聽。孫桂鳳想起來了,這個時候兒子已經下班了,可能正走在下班的路上。她想給明明的姥姥家打一個電話,問問鞠芬是不是把明明帶到姥姥家去了。她把電話拿起來了,號碼也從腦子裡走到手指頭上。她想了想,沒有打,又把電話放下了。等了一會兒,楚東方回來了。她對楚東方說:鞠芬下午提前把明明接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楚東方說:她們單位下午組織職工看電影,鞠芬可能帶明明看電影去了。孫桂鳳說:帶明明去看電影,也不跟我說一聲,我去幼兒園白跑了一趟。楚東方說:她可能忘了。孫桂鳳說:我聽幼兒園的劉阿姨說,鞠芬兩點多就把明明接走了,就是看電影,這會兒也該回來了?楚東方說:這個您就不用操心了,明明跟著他媽,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楚東方走進自己的臥室,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機看電視去了。孫桂鳳去廚房做晚飯。

    他們家一天三頓飯都是孫桂鳳做,吃的菜也是由孫桂鳳買。孫桂鳳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到附近的街邊早市去買菜。早市上賣的菜新鮮,也便宜一些,一斤西紅柿要比室內的菜市場便宜兩三毛錢呢。孫桂鳳不能掙錢,家裡無論買蛋買肉,買糧買油,都是鞠芬給她錢。孫桂鳳還像在老家的習慣一樣,把錢包在一條皺皺巴巴的手絹裡,每次把手絹打開都小心翼翼,能省一毛是一毛,能省一分是一分。節省對孫桂鳳來說,已經成了習慣,她不僅買東西節省,在別的方面也盡量節省。比如說,洗菜用過的水她會收集在一隻塑料桶裡,提到衛生間沖便池用。再比如夏天下大雨時,她會提著墩布跑到樓下,利用水泥地上水窪子裡積攢的雨水沖洗墩布。鞠芬對她這種做法並不贊成,曾悄悄對楚東方說:你媽這麼做,也不怕鄰居看見笑話。楚東方也覺得媽沒必要這麼做,涮涮墩布,才能用多少水呢!但他沒有跟媽說出來。炒好了一個菜,孫桂鳳從廚房來到兒子和兒媳住的大臥室,對兒子說:我看你還是給明明的姥姥家打一個電話吧,問問明明是不是到他姥姥家去了。兒子看了媽一眼,目光很快又回到電視畫面上,沒說話。媽看出兒子有些不耐煩,她沒有再催兒子打電話。但她並沒有從臥室裡出來,就那麼看著兒子。兒子看著電視,她看著兒子。兒子說:我不是說了,不讓您管他們嘛!兒子的眼睛仍看著電視,他說話好像是跟電視裡的人說的。媽說:飯馬上就做得了,我想讓你問問,他們回來不回來吃飯。她自己之所以不給明明的姥姥家打電話,是明明的姥姥曾指出她說話有口音,讓她學說普通話。明明的姥姥還說過,如果她不學普通話,對明明的發音也有不利影響,老是把門說成蒙怎麼行呢!她是想改口音,可路上的車好拐彎兒,嘴裡的舌頭不好拐彎兒,幾十年形成的口音,哪裡說改就能改過來呢!她也知道,兒子不願當著她的面給岳父岳母打電話,只有她不在跟前的時候,兒子才會給岳父岳母家打電話。於是,她回到廚房接著做飯去了。

    楚東方給岳父岳母家打電話,打電話之前,先把臥室的門關上了。電話打通,接電話的不是岳母,不是鞠芬,也不是明明,是岳父。岳父是某國家機關一個副司長,還在任上。岳父聽出是楚東方的聲音,就喊鞠芬接電話。鞠芬接過電話問:什麼事兒?楚東方把鞠芬叫芬兒,問:芬兒,你和明明回來吃晚飯嗎?鞠芬說:不回去!鞠芬的口氣又生又硬,甚是拒人。楚東方把聽筒緊緊抵在耳朵上,盡量把聲音放低,又問:那,你們吃過晚飯回來嗎?鞠芬還是說:不回去!那,明天早上誰送咱們的明明去幼兒園呢?當然會有人送!明明這會兒幹什麼呢?讓他跟爸爸說說話可以嗎?不可以,他姥姥正教他背唐詩,你不要打斷他!鞠芬說罷,截然把電話掛了。楚東方把電話看了看,聽見聽筒裡傳來一連串的忙音,才把聽筒輕輕扣在電話機上。

    楚東方去廚房告訴媽:鞠芬帶明明到明明的姥姥家去了,他們不回來吃晚飯了。媽問:那他們吃過晚飯回來嗎?楚東方說:這個我沒問,隨他們去吧。明明的姥姥正教明明背唐詩呢!媽說:那好,他姥姥有文化,比奶奶強。

    往日吃飯時有明明在家,明明滿屋子亂跑,一會兒喊這個,一會兒喊那個,家裡的氣氛是活躍的。這天明明不在家,鞠芬也不在家,母子倆吃飯吃得有些沉悶。孫桂鳳只喝了半碗粥,就放下筷子不吃了,坐在桌前看著楚東方吃。楚東方低著眼,好像吃飯吃得也不香。楚東方問媽:怎麼就吃那麼一點兒?媽說她不太餓。楚東方要媽不要想那麼多,該吃吃,該喝喝。

    明明當晚沒有回家,孫桂鳳一夜都睡得不踏實,睜眼閉眼都是明明。明明是孫桂鳳一手帶大的。明明還沒出生,孫桂鳳提前就從山西農村來到了北京兒子的家。明明出生後,兒子家也沒有請保姆,保姆的一切工作全部由她代替,她成了實際上的保姆。那年她才四十七八歲,手腳利索得很,一般保姆能做的,她都能做。保姆不能做和不願做的活兒,她也能做。所不同的是,請保姆是要花錢的,而她給自己的孫子當保姆,是心甘情願,是盡義務,不要任何報酬。鞠芬的奶水稀薄,又不願多給孩子餵奶,明明吃母乳只吃了兩個多月,就改吃配方奶粉沖成的牛奶。鞠芬上班去了,把明明留給了在家裡上班的她。明明餓了,她給沖牛奶;明明尿了,她給換尿不濕;明明困了,她哄明明睡覺。有時明明夜裡哭鬧,她也把明明抱過來,讓明明跟她一起睡。她的付出得到了回報,明明跟她很親。她一抱明明,明明的臉就貼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摟得緊緊的。姥姥對明明拍拍手,意思要把明明抱一抱。明明看看姥姥的手,似乎要讓姥姥抱了,但明明很快轉過身來,撲在她懷裡,把她摟得更緊。姥姥說明明是個小壞蛋,眼裡只有奶奶。明明學叫人時,先叫的是奶奶,然後才是媽媽爸爸。明明叫的奶奶,她覺得是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連世界上最好聽的歌,都比不上明明叫的奶奶好聽。一天聽不見明明叫奶奶,她心裡空落得很,好像整個世界都沒了聲音。

    第二天,兒子上班走後,她也騎上自行車,慣性似的向幼兒園騎去。幼兒園的大鐵門已經關閉,警察也撤走了,門前靜悄悄的。她站在門外的門縫那裡聽了聽,隱約能聽到一點阿姨教孩子唱歌的聲音。但她分辨不出,這些聲音裡有沒有明明的聲音。她到傳達室去了。保安攔住她,問她有什麼事。她說,她想看看楚明明在不在幼兒園。保安說,小朋友們這會兒都在上課,不能進去。她說她只看一眼,看見楚明明就出來,不跟楚明明說話。保安說那也不行。保安對她似乎有些面熟,問:早上不是你把孩子送來的嗎,我好像看見你來了?孫桂鳳說:早上我沒來,孩子不是我送的。那是誰送的呢?孫桂鳳說:可能是他媽,也可能是他姥姥。保安到底沒同意孫桂鳳進幼兒園。

    孫桂鳳騎車回家,見楊師傅在樓下的空地上活動身體。楊師傅把孫桂鳳叫成小孫,熱情地跟小孫打招呼:送孫子回來了?孫桂鳳說回來了。她沒有否認自己去送孫子。楊師傅活動身體的辦法不跑,也不跳,而是雙腳釘在地上,雙手捂著身後的腰眼,轉腰。他把臀部使勁往前頂,頂到最大限度,從一側畫圈收回,撅起臀部。他撅臀部也是撅到最大限度,然後再往前頂。他就這樣循環往復,通過活動臀部,帶動活動腰肢。跟孫桂鳳說著話,他的活動並不停止,誇孫桂鳳說:您真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奶奶呀!孫桂鳳笑了笑,沒有再接話,鎖上自行車上樓去了。這是一棟比較大的居民樓,從東到西有九個單元門。也是住在這棟樓裡的楊師傅,退休後受聘在居民樓裡管收發。郵遞員送來郵件,由楊師傅一總接收下來,再由楊師傅分發到各個單元。收發室在第五單元的一樓,孫桂鳳住在第五單元的三樓,孫桂鳳每天上下樓,幾乎都能碰見楊師傅。每次碰見楊師傅,她都有些不好意思。

    親家母在和孫桂鳳的一次閒談中,建議孫桂鳳再找一個老伴兒,說孫桂鳳還不算老,面貌也好,在北京找一個老伴兒應該不成問題。親家母還說過,當老人的不能老跟孩子在一起,只有跟老伴兒在一起,才是最自由的,最幸福的。親家母這樣跟她說,她不知道兒子楚東方和兒媳鞠芬是什麼意思。有一天,只有她和兒子在家時,她跟兒子提到了這件事,意思是探探兒子的口氣。她相信,兒子不會同意她找老伴兒。有哪個當兒子的,會讓媽給自己找一個後爸呢!兒子的話出乎她的意料,兒子說:明明的姥姥這樣給您提建議,是好意,是出於對您的關心,她是怕您老了以後太孤單,太寂寞。兒子還說,現在和過去不一樣,過去的女性受限制太多,女性過的是壓抑的生活。現在社會進步了,尊重女性對自由的選擇和對幸福的追求。孫桂鳳聽出來了,希望她再找一個老伴兒,很可能是親家母、兒媳和兒子共同的想法,只不過是通過親家母的口說出來罷了。孫桂鳳隱隱覺得,在關於她的事情上,他們背後說的還有話。至於他們還說了哪些話,她沒敢往深裡想。不知是親家母托了人,還是兒媳托了人,居委會的一位副主任給孫桂鳳介紹了一個對象,這個對象就是楊師傅。楊師傅的老伴兒過世了,兒女都不在身邊,一個人住著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很想找一個老伴兒。楊師傅對孫桂鳳很滿意,每次看見孫桂鳳,都是笑意滿滿的樣子。楊師傅讓介紹人向孫桂鳳轉達他的承諾,要是孫桂鳳同意做他的老伴兒,他的全部退休工資都交給孫桂鳳管理。楊師傅在樓後的空地上開了一個小菜園,種有茄子、辣椒、豆角兒等蔬菜。楊師傅一個人吃不了多少菜,過不幾天,楊師傅就會把摘下的菜分出一些,裝在塑料袋裡,送給孫桂鳳。楊師傅每次給孫桂鳳送菜上門,都是不由分說,放下菜就走。孫桂鳳沒有答應給楊師傅做老伴兒。如果答應了,按她老家的說法,就是改嫁,就是再走一家。再走一家,對孫桂鳳來說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以前她只想著來北京幫兒子看孫子,然後跟著兒子過,從沒有想過再走一家。要是讓老家的人知道,她到北京又走了一家,那叫什麼事呢!

    下午兩三點鐘,孫桂鳳就有些坐臥不寧,準備提前更多時間去接明明。昨天下午,鞠芬因為看電影,提前接走了明明。鞠芬今天不會再看電影了吧?鞠芬自己可以提前把明明接走,但決不同意她提前把明明接走。鞠芬說過,楚明明在幼兒園裡不光是玩,還有學習任務,要是耽誤了楚明明的學習就不好了。鞠芬明確要求,必須等楚明明在幼兒園吃過晚飯,才能把楚明明接出來。孫桂鳳明白,這個家的大小事情都是鞠芬說了算,楚東方實際上跟個倒插門女婿差不多。這沒辦法,誰讓人家鞠芬是北京的閨女呢,誰讓人家鞠芬的爸爸是當官兒的呢!今天如果能順利把明明接出來,她還是準備帶明明去看稻田。昨天帶明明去看稻田的想法沒能實現,今天應該能實現吧。正當孫桂鳳穿好衣服準備下樓時,楚東方從辦公室打回一個電話,接了電話,她手軟腳軟,臉色發黃,身上好像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楚東方告訴她,要她下午別去幼兒園接明明瞭。她問為什麼?誰去接明明?楚東方說:可能是明明的姥姥去接明明。明明的姥姥現在沒什麼事,他們家離幼兒園也比較近。她握著電話的手在顫抖,說:看來這個家真的不需要我了!這樣說著,她的雙眼一下子湧滿了淚水。楚東方說:不是這個意思。明明的姥姥除了教明明背詩,還要教明明寫字。下一步明明的姥爺準備給明明買一架鋼琴,請人教明明彈鋼琴。鋼琴比較大,差不多得佔一間屋子。他們那邊房子多,明明在姥姥家學鋼琴方便些。她說:那,我不是見不著明明瞭嗎?見不著明明,我在這兒還有啥意思呢,活著還有啥意思呢!她的淚水越湧越多,越過眼眶,流了下來。楚東方叫了一聲媽,說你幹嗎把問題想得那麼嚴重呢!想看明明還不容易嗎,你隨時都可以到明明的姥姥家裡去。到了星期天,我也可以把明明接回來,你還可以帶明明玩。好了,就這樣吧。

    放下電話,孫桂鳳躺到床上去了。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兒子和兒媳住大臥室,她和明明住小臥室。閉上眼睛閉不住眼淚,她的眼淚還在流。她的丈夫死於煤礦的一次事故,丈夫去世那年,她和丈夫都才二十多歲。他們只有楚東方這麼一個兒子。丈夫出事後,她沒有改嫁,要一心一意把兒子拉扯大。兒子很爭氣,愛學習,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一路考進了北京的大學。兒子學的是外語,大學畢業後,被分配留在北京,在國家某工業部門的信息所做俄語資料的翻譯工作。兒子考上大學後,村裡的鄉親們紛紛向她祝賀,稱讚她教子有方。兒子留在北京工作後,鄉親們再次向她祝賀。有人甚至說,像她這樣二十多歲守寡,含辛茹苦供兒子上大學,擱以前是要為她立牌坊的。兒子為她爭了光,她為兒子感到自豪再自豪。每當有了兒子的好消息,她都會到丈夫的墳前告知丈夫。她認為都是因為她守了寡,兒子才這樣有出息,自己守寡守值了。緊接著兒子還有好消息,兒子要結婚了,兒子找的對象竟是一個北京的閨女。天爺,這是怎麼說的。北京過去是皇城,北京的閨女恐怕跟皇姑也差不多。能找一個「皇姑」作媳婦,這不是當了狀元的人才有的美事嘛!兒子結婚時,她來北京參加了兒子的婚禮。從北京回到村裡,她帶了一大包喜糖,給村裡的每個人都發了喜糖。村裡人說,喜事如此之大,她應該在村裡放一場電影。她一點兒都沒猶豫,馬上托人請來了電影隊,在家門口請鄉親們看了電影。更大的喜事是她有了孫子。孫子的出生,被她看成是老天爺對她最大的恩賜,她對老天爺真是感激涕零啊!孫子拴住了她,既拴住了她的身,也拴住了她的心。孫子的出生,彷彿使她有了歸屬感,她想,自己的後半輩子就跟著兒子過了。她就這麼一個兒子,不跟著兒子,還能跟著誰呢!加上孫子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孫子,自己的親孫子,她不看誰看呢!事情到了現在,是孫桂鳳事先沒有想到的。孫子不用她看了,也不用她接送了,她一下子變成了一個無用的人。是的,她不識字,不會教孫子背詩,不會教孫子寫字,更沒見過鋼琴為何物。明明的姥姥和明明的媽媽要培養明明,她能夠理解。可是,讓她天天在家裡吃閒飯,她哪裡受得了呢!當然,她的戶口在老家,別人或許認為她可以回老家。親家母也婉轉地流露過她可以回老家種地的意思。別人哪裡知道呢,在她看孫子期間,老家的三間房已經塌掉了,她家的房基地上已被別人家蓋上了房子。她名下的一畝二分責任田,也交由一個堂哥去種。也就是說,她在老家已經房無一間,地無一垅,沒有了退路,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她的老父親病逝時,她曾回過老家一次,在自家原來的宅基地那裡站了好一會兒。當時,她強忍著,眼淚才沒有流出來。她離開村莊,走在去車站的路上,眼淚才禁不住流了出來。

    晚上下班回家,楚東方給媽買了一件羽絨坎肩。楚東方說,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在屋裡穿棉襖還有點兒早,這個時候穿羽絨坎肩正合適。他讓媽把羽絨坎肩穿上試一試。媽問他這件坎肩多少錢?他說不算貴,沒說多少錢。媽看不見明明,暗淡的情緒還暗淡著,沒有把羽絨坎肩穿在身上試,她說:我一分錢都不能掙,你給我買這麼貴的東西幹什麼!楚東方說:不掙錢也得穿衣服。這件羽絨坎肩你先穿著,等下雪的時候,我還要給你買一件羽絨大衣。他堅持讓媽把羽絨坎肩穿上試一試。媽只得把羽絨坎肩穿上了,說是好,又輕又暖和。媽問:你給我買衣服,鞠芬知道嗎?楚東方說:知道。

    只有母子兩個在家吃晚飯,孫桂鳳問楚東方想吃什麼?兒子想吃什麼,媽就給兒子做什麼。兒子見媽在一個瓦盆裡生的有黃豆芽,提出想吃在老家吃過的黃豆芽雜麵條。媽說這個容易,她也好長時間沒吃雜麵條了。因鞠芬不喜歡吃雜麵條,鞠芬在家吃飯時,楚東方就沒有機會吃雜麵條,一切飯菜都得按鞠芬的口味來。鞠芬沒回來,他才可以點一點兒自己愛吃的飯菜。只有他和媽兩個人在家,楚東方偶爾也會產生一些錯覺,好像他並沒有結婚,也沒有生孩子,一切又回到了他在老家時的生活狀態,北京和他沒有任何聯繫。這種錯覺裡所呈現的狀態,在他的睡夢裡出現過。在夢裡,他的心情是失落的,甚至是悲哀的。從夢中醒來,他得趕緊把鞠芬摟在懷裡,心裡才踏實些。今天回來,楚東方還要跟媽說一件事,這件事鞠芬一直催促他,問他跟媽說了沒有。他把事情拖著,遲遲沒有對媽說出來。拖過初一,拖不過十五,看來這個事情不能再拖了。吃飯前,他不能對媽說。若是對媽說了,說不定媽的心情會比雜麵條還複雜,就算擀好了雜麵條,恐怕也吃不下。他一定得等媽吃完了飯再說。這是一件什麼事呢?是關於房子的事。原來,楚東方和鞠芬住的這套房子,既不屬於楚東方,也不屬於鞠芬,而是鞠芬的爸爸為鞠芬的弟弟鞠方成要的,等鞠方成結婚時給鞠方成住。那時還沒有實行房屋產權制度改革,房子還沒有進入市場,不能買賣,住房都是靠單位分配。在單位裡,誰的職位高,誰的資格老,才能分到房子。像楚東方這樣剛參加工作的大學畢業生,只能往後排。楚東方和鞠芬結婚時,鞠爸爸和鞠媽媽是臨時把這套房子借給他們暫住。現在鞠方成也要結婚了,他們必須把房子騰出來。那麼,楚東方、鞠芬,還有楚明明,到哪裡去住呢,一家人總不能住到月亮地裡去吧?鞠爸爸和鞠媽媽的安排是,他們一家三口可暫時搬到鞠家居住,等楚東方或鞠芬分到了房子,他們再搬走。話說得很明白,是一家三口,不是一家四口,三口裡不包括孫桂鳳。鞠家只對鞠芬的一家三口負責,孫桂鳳不在他們的負責範圍之內。楚東方把媽的問題提出來了:那我媽怎麼辦呢?我媽到哪裡住呢?我老家的房子沒有了,地也沒有了,我媽想回去,也回不去了。鞠媽媽給楚東方出主意:鞠芬可以回到娘家住,你媽也可以回到娘家住嘛!你姥姥的歲數也不小了,你媽回去正好可以照顧她。等你什麼時候分了房子,還可以把你媽接來,你再盡孝心也不遲。楚東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按岳母給他出的主意辦。

    雜麵條做好了,孫桂鳳先給兒子盛了一大碗。楚東方一再說雜麵條好吃。孫桂鳳說:好吃就多吃點兒。楚東方讓媽也多吃點兒。吃完了雜麵條,等媽刷了碗,收拾了廚房,楚東方才把房子的事跟媽說了。媽的反應讓楚東方幾乎想大哭一場。在楚東方說房子的事時,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聽他說。等他說完了,媽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才叫著他的小名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等你星期天把明明帶回來,見見明明,我就走。

    居委會的那位副主任,從楊師傅那裡聽說了孫桂鳳要回老家的消息,再次找到孫桂鳳,勸孫桂鳳還是留下來為好。副主任這次不是介紹孫桂鳳給楊師傅當老伴兒,而是當保姆。副主任說:當保姆多好呀,主家管吃管住,每月還給您發工資,這樣的好事是可遇不可求。我瞭解您,您可捨不下您的孫子。您留在北京,看孫子多方便哪,想看孫子,抬腿就去了。孫桂鳳想了想,覺得當保姆還可以考慮。她回家跟兒子商量,兒子也認為可行。

    在副主任的催促下,孫桂鳳把自己的衣物收拾了一個包,提上包到楊師傅家裡去了。楊師傅高興得滿臉通紅,一個勁搓手,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原刊責編 何子英本刊責編付秀瑩

    責編稿簽:小說不僅僅書寫了進城老人最後的歸宿問題:物質的,精神的;同時也觸及了我們這個年代慢慢積累並逐漸顯現的某種時代症候,其中隱含了豐富的現實指向和精神緯度:倫理的糾結,道德的較量,文化的碰撞,情感的撕裂,傳統的失守,現代的失據……時代的列車轟然碾過,飛揚的塵土中,孫桂鳳們在陌生的異鄉街頭茫然四顧,進退維谷,他們究竟該走投何處?這是作家沉重而尖銳的疑問,也是我們每個人都將必須直面的困惑和難題。小說顯示出一個成熟作家的敘事能力,舉重若輕。遲暮晚景,冷暖自知,讀來尤感人生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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