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6期) 短篇小說 代價(阿成)
    《代價》文\阿成

    選自《歲月》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阿成:原名王阿成。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哈爾濱市作協主席。著有短篇《年關六賦》《趙一曼女士》。發表長篇小說《忸怩》等5部。

    對不起,講一個老故事。

    在上個世紀70年代初,「CA10」,是值得自豪的解放牌大卡車,墨綠色的車身,憨厚的車鼻子加上六個像女人肥碩大臀似的輪胎和每小時60公里的速度,在當年,用「風馳電掣」來形容這種速度一點也不過分。開「CA10」車的司機牛皮得很,像那首老歌唱的那樣「摸一摸黑黝黝的方向盤,擦一擦明亮亮的玻璃窗啊」,非常自豪。總之,不能說那是一個沒有自豪,沒有幸福的年代——即便是低層次的自豪也是自豪——即便是低層次的幸福也是幸福。

    我和老呂本來定的是在廠食堂吃過晌午飯之後才開車上路。我是作為臨時性的副駕駛,陪著老呂一塊兒去長春提貨。這樣的任務在司機當中叫做「跑長途」。在那個令人沉迷的、極為有趣兒的年代,上長春如同今天自駕車去歐洲的大工業城市法蘭克福一樣,非常興奮。年輕人那顆超現實的心喲,就是夢想著走遍天下。常年總在一個城市裡,在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街小巷裡跑,鬧心、頹廢、打哈欠。怎麼辦呢?收了工只能去小酒館一邊喝啤酒,一邊用粘滿與散發著藍色機油味兒的手抓鹵豆腐吃。渾身上下的工作服油漬麻花的,蓬亂的頭髮,腳上永遠是一雙賊亮的皮鞋。但是,鬧心。盼著,什麼時候能跑一趟長途呢?

    老呂是車隊的勞模。當年的勞模,相當於現在大公司的首席運營商,很有社會地位,他們的自我感覺也相當好,個人表情設計得也相當謙和。有時候他們常常分不清哪個是真正的自己,哪個是有問題的自己。不過,他們是那個時代的精神貴族。當然,對於其他人來說,對勞模無所謂佩服也無所謂不佩服。但勞模畢竟是可以信賴的人,倘若心中有了正經的話題,有了困惑與不解,可以找他們談。他們雖然不是牧師,但勝似牧師。

    這個老呂長得很白,像從加拿大進口的精白面,嫩嫩的,嘴唇粉紅,很像滯留在中國東北的那些日本遺孤。我們關係還算不錯,都喜歡去澡堂子泡澡,都喜歡去電影院看新電影,都喜歡下小館子,都喜歡吃宮保肉丁和羊肉罐頭。有人說酒肉朋友不好,其實,再往深裡想一想,幾個平頭百姓圍幾碟酒肉而坐,那是一個相當溫馨的歡騰的生活景觀,是「沸騰的生活」。當然,僅僅有這些是不夠的,若彼此成為朋友還需要有一個精美的、感人至深的提示。我獲得的提示是這樣的,有一次我在老呂家裡喝酒,他出去買了一瓶熏魚罐頭作為酒餌。那時是一個沒有電視的年代,工人們經常相互串門兒喝酒。那個時代啟罐頭的方法還比較原始,是用菜刀在罐頭的鐵皮蓋上,像動手術似的用力切個十字型的口子,再分別向外掰開,然後用筷子掏裡面的熏魚吃。兩個人吃過以後,他將沒吃完的魚罐頭掰開的蓋兒再按回去復原。之後放到五斗櫥裡,準備下次喝酒時再用。在那個動人的年代,沒有吃一半剩一半扔一半兒的惡劣做法。而且魚罐頭是高檔食品,不好一下子吃個精光,得慢慢品、慢慢咂,每次都少咂一點,將滋滋味味盡攬腹中。當時我和老呂都已經走出他家院子了,他突然站住,說,不行,我得回去再把魚罐頭蓋兒掰開,不然,小孩兒偷吃時容易紮著手……

    從此以後,我便和老呂交上了真正的朋友,他跟我也挺交心,說了不少不該是勞模說的話。什麼是朋友?朋友就是在陳述心中之事時沒有任何顧忌。

    在食堂吃過晌午飯,兩個人便開「CA10」駛上行程。兩個人都非常開心,沒有車隊的領導管了,勞模與下屬的外衣可以暫時脫下來了,多放鬆啊。當時正是隆冬時節。天兒非常冷,凍得鬼齜牙。如此季節裡的城市就是一座鋒利的冰城,是一座大雪氾濫的雪城,再加上嗷嗷叫的西北風,那就是一座風刀霜劍之城。而且整個吉林和黑龍江大地都是這種自然形態,可以統稱為「中國的西伯利亞」。因此,嚴冬跑長途就要格外準備一些備品,像早晨烤車的噴燈,因為車停放下來一凍,「後橋」、「變速箱」裡的機油就被凍「凝固」了,需要加熱烤化才行。現在好了,可恨了,有防凍液了,不用烤車。當年不行啊,還要另外準備好擦風擋玻璃上的霜的小鹽包,準備一條風扇帶,一個備胎,幾個火花塞,大線包,小線包,甚至汽缸墊等等。除此之外,還要準備路上取暖與人喝的高度烈酒,辣椒油,佐酒的生雞蛋,以及煙卷兒等等。這些吃的喝的東西,卡車一出城就在路邊的小賣店買妥了。我清楚地記得,當時,辣椒油4角5分一小瓶。雞蛋多少錢一斤我忘了。你想,人的一生如果經歷了1000件事,那麼就會忘掉其中的700件。所以說,生命的過程其實是很奢侈的。另外,我們都必須穿得很厚才行,裡面是粗糙的毛衣,外面是棉襖,棉襖外面是公家發的皮大氅,手上戴著皮的手燜子,腳下是大頭鞋。那時候的「CA10」沒有暖風,舵樓子裡相當冷,必須多穿。儘管如此,卡車司機還是強於「全裸」在冰天雪地裡的馬車老闆子,很牛皮的。新時期以來有一部小說叫《肖爾布拉克》,寫司機跑長途的。我是司機,一看就知道這是有親身經歷的人寫出來的。記得有一次看電影《奇襲》。當我方偵察兵奪了敵軍的軍車之後(那種車型我知道,是美國大「道奇」),然後化妝成匪兵的偵察兵一上卡車,第一個活動就是「正」了一下倒視鏡。我很感動,這是每一個職業司機駕駛「新車」的第一個習慣動作。這個演員肯定有這方面的生活,這個細節顯然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現在,我連一步車都不想開,我覺得最有魅力的開車時代已經過去了。

    兩個人開著「CA10」解放牌大卡車,剛剛到了拉林,即我第一任女朋友娘家的家鄉時,車壞了,水箱漏水。當時,我正長吁短歎地抒情呢,正在講她每年都要隨母親到拉林省親的事呢,講我昧良心吃了不少她們娘兒倆從拉林帶回來的魚呢——因為兩個人是朋友嘛,無話不說嘛。沒成想,車壞了。儘管不嚴重,但這可是跑長途啊,又是大冬天,絕對不能硬整,硬開。人的理智在有些時候是相當端莊的,而且有權威性,再加上我們兩個汽車修理工出身,知道這樣的毛病,特別是冬天,在路上肯定修不了,司機有一句流行的話,「冬天不怕道,就怕車壞,夏天不怕車壞,就怕道不好。」車一壞,這麼冷的天,就必須在水箱裡的水徹底涼下來之前,放水,不然,就凍在水箱裡了。於是,我們立刻調頭,返回車庫。

    回到車庫,很快就修好了水泵,然後繼續上路。冬天天短得像一張撲克牌,車出了城,上了公路,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而且溫度驟降,白天在零下二十七八度,一入夜,至少零下三十五度。車上的風擋玻璃上佈滿了霜,用小鹽包擦拭只能擦出一小塊亮來。本來「CA10」解放牌卡車的風擋玻璃就不大,所以我們只能像潛行的偵察兵似的向前哈著腰,向外面瞭望情況。外面世界是乳白色的,路是乳白色的,山是乳白色的,模樣簡單的村莊也是乳白色的,月亮像把彎把子鐮刀被凍在天上掉不下來了。夜幕之下的公路上,西北風一走,滿地是數不清的疾行的小雪蛇。舵樓裡的溫度其實和外面的溫度相差不了幾度了,我們兩個凍得瑟瑟發抖,儘管身上穿著毛衣、棉襖、皮大氅,但都像沒穿一樣,像光著身子穿了一張牛皮紙似的,徹底凍完蛋了,毫無辦法了。心想,人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凍死的吧?於是,我把烤車的噴燈點著了,打上氣,坐在舵樓裡,手舉著呼呼噴著藍色火苗子的噴燈取暖。只是,這種取暖方法感受也非常古怪,由於噴燈的作用,舵樓的鐵皮頂開始往下滴水,而下身卻仍然凍得跟光著大腿光著腳丫一樣。我認為當代發明車暖風的人一定是經歷過寒冷的人,暖風是一種咬牙切齒的憤怒的發明。但是,這個發明家沒想到,當代那些享受汽車暖風的人都是沒心沒肺的人,跟他們講述那種沒有暖風的日子,等於是自說自話,沒人要聽。

    記得,當時卡車已經開到了九台,再往前,經過榆樹就進入吉林地界了。我們將卡車停了下來,此刻已經是半夜了,乳白色的雪土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路面上過著大批的「雪蛇」。我取出白酒,辣椒油,將白酒倒在飯盒裡,用紙條將酒點燃,然後,將飯盒蓋放在火上,再倒上辣椒油,辣椒油很快就開了,於是我開始煎雞蛋,再用搪瓷缸在火上將酒燙熱。兩個人在舵樓子裡邊吃邊喝,凍僵的身子很快就暖和過來了。這種方法可真好啊!

    我跟老呂講,德國納粹曾試驗過一種「暖」凍僵之人的方法。他們先將「囚犯」光著身子放進冰桶凍僵,然後,拽出來,找一個「女囚犯」也光著身子,用這個女囚犯抱著他暖他。他們發現,用這樣方法很快就把凍僵的囚犯暖了過來……他們是在試驗是否可以用這種方法暖那些東部戰場上被凍僵的德國士兵。

    老呂說,咱們也沒有女囚犯哪。

    說完,我們兩個都哈哈地笑了。

    卡車外面又開始下雪了,紛紛揚揚的,很好看,快過年了。雪幕之下,村莊正在準備迎接舊歷的新年呢。

    身子暖了,可以了,那就繼續上路吧。卡車駛過了榆樹不久,我們看到路邊有一個農民在雪裡磕頭截車。當時是我開著車。在通常的情況下,卡車司機是不願意拉那些搭車的人的。原因很簡單,怕的不是人,是擔心萬一出了事故,這個搭車人傷了,或者死掉了,很麻煩。而且,在司機當中還流行著一個古怪的說法,很迷信的,所以不願意拉搭車人。

    老呂說,停車,停車!我便將卡車停了下來。瞥了一眼這個搭車人,看到他滿臉的鬍子上掛滿了乳白色的冰碴子,人已經快被凍僵了,他已經無法表達感謝之情的那張臉,中國的畫家們從未畫過。這個農民很快爬上後面的車廂。於是,我們繼續上路,卡車開出不遠,老呂讓我停車,說,讓那個老屯到舵樓裡來吧,外面的溫度至少有零下35度,車一開,風一吹,車大廂上的溫度至少得有零下40度,得把他凍死。

    卡車停下之後,老呂打開車門,沖大廂上的那個老屯說,下來坐吧。

    那個老屯立刻鑽到舵樓裡。僅僅才一兩公里的路,他就凍得不會說話了,不斷地衝我們作揖。我們沒理他,繼續開我們的車。什麼叫居高臨下?什麼叫牛皮?什麼叫裝嚴肅,裝大恩人?我們的這種狀態就是。的確,我們雖然有同情心,但還不夠成熟,很幼稚。

    卡車大約開了一個小時,這個老屯說話了,大兄弟,我到了。

    我便將卡車停下來,那個老屯下車了。下了車之後不斷地衝我們作揖,他身後的那個他要去的屯子被乳白色的大雪覆蓋著。天上的那把鐮刀月還凍在天上沒有掉下來。

    ……

    到了長春,已經是半夜了。兩個人開著卡車找到了一個小旅店住了下來。小旅店很小,是幢平房,在一條背街上。記不清當時是怎麼找到的這個小旅店。現在我們仍然可以在城市的背巷看到這種樣子的小旅店。進到小旅店裡,中間是一條走廊,兩旁是客房,都很簡陋。想想看,跑長途的卡車司機能住什麼樣的旅店呢?自然界,城市,都是與人的身份十分匹配的。走廊盡頭是水房,打開水,洗臉都在那裡。小旅店肯定沒有洗澡的地方。那個年代,中國人一個月洗一次澡就可以了,洗兩次的,是乾淨人,洗三次以上的,那是有病,太讓人討厭了。

    兩個人洗臉,用開水絲絲哈哈地燙腳,當年林沖發配到滄州,就是用熱水燙腳,很解乏。老呂聽我這麼說,他那張疲憊不堪的臉,笑的樣子怪怪的,覺得有點傻,不像個勞模。洗過之後,就睡下了。這是個六人間,另外四個早就睡下了,正處在「半昏迷」、半自衛的狀態裡。不管他們,咱睡咱的。

    第二天白天,兩個人便去那個工廠提貨。弄完這一切,差不多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冬季裡,下午三點之中的長春就是黃昏了,太陽已經開始西沉了。老呂說,他有個姐姐在長春,意思是打算去看看,並讓我跟他一塊兒去。

    我說,我怎麼沒聽說你還有個姐姐。你不是獨生子嗎?

    他涼著臉說,這個姐姐是秘密的。

    我說,相好的?

    老呂說,什麼相好的,是我的親姐姐,一奶同胞。

    我問,那保的哪門子密呢?有污點?

    他說,對。我姐姐在解放前嫁給了一個國民黨中校軍官。光復前,跑到台灣去了。所以,我姐姐是歷史反革命家屬。這你懂了吧?

    我說,真是親姐姐?

    他說,不過,這事你得給我保密,我就告訴你一個人。我爸媽都不讓我跟姐來往。我有20年沒見過我姐姐了。這次我是偷著來的。你說我是不是應當去看看?

    我問,你怎麼知道你姐姐地址的?

    老呂說,是我姐夫的一個老同學告訴我的,都挺偶然的,在澡堂子洗澡的時候認識的,嘮起來,他還拿出了100塊錢,讓我以我個人的名義給我姐姐……挺好的一個人。

    我說,我陪你一塊兒去。

    在去老呂姐姐家的途中,我問他,如果在勞模和姐姐之間,只選一個,你選哪個?

    他歎了一口氣說,兩個都很重要啊。成分不好的人,特別想得到組織上的信任。

    我覺得無言以對。

    老呂的姐姐住在一幢破舊的平房裡,不過還不算太慘,說得過去,可以住人。一進屋,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姐姐是個90度的大駝背。但這個樣子很老,很憔悴的姐姐人卻很溫和,少言寡語的樣子。老姐姐看弟弟來了似乎也不驚訝,也不慌張,也沒流淚,也沒向她的弟弟打聽任何事情,沒有一點舊軍官太太的樣子,非常普通。她讓我們先坐著,然後在一旁給我們弄飯。

    這個家,廚房、臥室都在一塊兒,就一間。這種樣子,在那個年代很普通。不少人家都是這種樣子。

    這時,老呂悄悄地對我說,我姐姐是個大學生,年輕時在京師大學堂唸書……

    我說,噢……便不住地點頭。覺得她這個大駝背的姐姐的確是個文化人的樣子。

    他姐姐問,你們喝點酒不?

    老呂很像弟弟的樣子,說,喝點兒。

    於是,他的姐姐又找出一瓶白酒,酒瓶子上的商標已經褪色了,顯然是珍藏了多年的一瓶好酒。屋子裡的光線漸漸地暗了下來,開始還好,可以藉著爐膛裡的火照亮兒,很快,外面的天兒徹底黑了,屋子裡到了不得不點燈的時候了。於是,他姐姐拉開了那盞昏黃色的燈泡。然後,在地當中放上了那個支架式的簡陋飯桌。飯已經弄好了,挺好的,一小盆二米飯,蒸的茄子和土豆,一碗大醬,算是比較豐富了。

    老姐姐並不上桌。於是我們兩個人邊吃邊喝。老呂倒很像個弟弟,一會兒跟他的姐姐要蔥,一會兒跟他姐姐要蒜。老姐姐十分細心,給他剝、洗,洗淨之後放在他面前。

    兩個人吃到中間的時候,姐姐的兒子回來了。一看就是個工人,二十多歲的樣子,一臉青春痘。

    老呂的姐姐對他說,這是你舅舅。

    這個外甥一聽非常興奮,便坐下來跟我們一塊兒吃,一塊兒喝,很高興的樣子,還滔滔不絕地嘮起了他幹活的那個基建工地上的事兒。他是個架子工。這一天,他幹了一件非常不好幹的活兒,爬到二十幾米高的架子上,綁桿子。

    他非常自豪地說,舅舅,叔,當時我的手都凍僵了,戴棉手燜子根本不好使,只能戴個線手套,那腳手架子的桿子,被凍得一踩嘎巴嘎巴的,非常脆。我愣把它綁上了。

    老呂沉著臉說,你小心點,虎了巴嘰的,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他外甥很聽話,很幸福,很外甥的樣子,說,唉,今後我一定加小心。

    他的姐姐在一旁笑了,笑得很甜。

    吃過飯之後,我們就走了,得連夜趕回哈爾濱。工程上急需這些貨呢。

    走的時候,我看到老呂給了他姐姐150塊錢,他並沒有說是姐夫的老同學托他給的,只是不容置疑地硬塞給了他姐姐。他的姐姐收下了,手裡哆哆嗦嗦地攥著錢說,路上慢點兒開。

    老呂說,知道了,姐,你回吧。

    我們就走了。走出很遠,老呂才跟我說,可以回頭了,他們該進屋了。

    我們回過頭,看見他的姐姐和外甥仍然站在乳白色的雪地裡看著我們。他的外甥見我們回頭了,便使勁兒地衝我們揮手……

    卡車上,我們彼此長時間沉默著。

    後來我問,你姐姐沒想著改嫁?

    誰要啊,你看她那個糟爛身板。就這麼挺著吧,誰也沒招哇。

    是啊,也只有這麼挺著啦。

    大荒野上的雪一時舞瘋了。我看著風擋外面的雪花想,這一片雪花,就好比是一個人,一個人總會有一個人的故事。如果這樣算起來,人世間該有多少故事呵。

    路上,偶爾,我們也能發現凍死在荒野上的穿著囚服的逃犯(這種事,常年跑野外,已經見慣不驚了)。老呂看到了這樣的死倒,立刻把臉轉過去了。

    我想,對於生活,即使你不愛它,也不必去恨它。一切都不必去追求太完美。追求完美的生活,會讓人一輩子不開心。對人、對事,甚至對整個世界,都是這樣。不知道老呂的姐姐是不是這樣想的呢。

    發動機的工作聲音十分平穩。我不禁輕輕地唱了起來。

    我唱過了,老呂接著唱。

    我們唱的都是一些老歌,像《五哥放羊》《走西口》等等,的的確確,就是這些老歌,把那一代人唱得如醉如癡,熱淚盈眶啊。

    這一路,老呂的車開得很慢。我想提醒他開快一點,但還是忍住了。

    我問,你姐夫那邊有什麼信兒嗎?

    他利落地說,音訊皆無。

    說這話的時候,老呂的臉上已經掛著淚水了。

    我點了一顆煙默默吸了起來。

    到了2010年,我才偶然聽說,老呂的姐夫是我方地下工作者,後來,老死在台灣。

    原刊責編 王政陽本刊責編郭蓓

    責編稿簽:阿成是個故事簍子,一個老舊溫馨的故事簍子。喜愛阿成小說的讀者常嘖嘖稱讚他的小說「有味兒」,這味兒是生活的滋味和在歷史微波細瀾裡的人物給我們的感動。《代價》卒章見志,在短短的篇幅,包含了極大的思想容量與社會容量。但它也許更像一篇隨筆,一段有滋有味的回憶。阿成的敘述不擺譜,不端架子,但在他興興頭頭、嘮嘮叨叨的敘述裡,你已難辨什麼是小說什麼是生活。那是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那是漫長寒冷的冬季,而小說裡的人與事卻質樸而溫暖,無一不充滿興味。阿成寫出了那個時代的光彩,他也坦誠地流露著自己的讚美、自豪和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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