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14章 五味
    雨是斜著飄進來的,45度角,靠近門口的那一段牆的下半截已經被打濕了。我把籮筐裡的稻米搬到屋子中央的桌子下,這樣一來,從外面飄進來的雨線就不會直接濺濕米籮了。發霉的牆角里長出幾支白傘似的菌子,我將它們連根剷除,扔進外面的雨裡。我回來的這幾天裡,天就沒有晴過,一直又低又暗,像人們的臉色一樣陰沉沉的。今天早上,我正在屋門口坐著看書,忽然聽到外面有兩個人邊爭執著邊走了過來,聽聲音,他們設法要搞到一套乾爽潔淨的被褥,但經過幾天的奔波,仍然毫無結果。於是,一個人開始責難另一個人。連綿不斷的陰雨使一切都發霉了,他們情緒灰暗,好像就要動手了……我放下手裡的書跑出來,街上沒有人,雨地裡迴響著一種長長的又像風笛又像歎息似的聲音,從陰霾的天空裡看不到絲毫放晴的跡象。滿河煙水。一隻船停在河邊,船前撐起一片雨布,有人正在下面生火煮飯。紅的火光,白的炊煙。

    裡面傳來一聲輕微的歎息。他好像醒了。我把米籮放好,來到他的床前,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剛才的響聲也許是他在做夢。我們在他的床邊上下平行著拉起兩根繩子,像欄杆一樣護著他,怕他從床上掉下來。今天早上的時候,他的額頭不知怎麼在床前碰破了,流了很多的血。小海找來一塊膠布,貼到他的傷口上。血是止住了,可更大的麻煩跟著也就來了。我告訴他們這樣做會化膿,他們都不大信。不管他們信不信,我把那塊帶血的膠布從他的頭上揭下來了。他們以為膠布是萬能的,什麼樣的情況都能對付。

    我開始用鹽水給他清洗傷口。他的本來處於平靜狀態中的五官突然抽搐到一起,嘴裡發出沙啞的叫聲。他的嗓子幾個月前就已經啞了,要不然這時候他的叫聲會非常響亮而尖刺。我不斷地對他說著話,有些是謊,有些又完全真實。我對他說,一點兒也不痛,用鹽水洗過以後你就沒事了。他用一種我非常陌生的眼光看著我,他的眼睛像玻璃。膠布緊粘著他的汗毛,揭下來以後,我看到他的傷口四周的肉已經被捂得發白了,出現了明顯的潰爛跡象。再不及時揭下來,他就完了,這一片地方會全部潰爛。

    「看見沒有?」我對小海說。「都是你幹的好事,不懂就不要插手。膠布一點兒氣都不透,你就敢隨便給他貼上去?」

    小海站在我的一側,那處潰爛的傷口把他嚇了一跳.他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清楚地記得,當初,他拿著膠布準備往上貼的時候,那傷口不是現在這樣的。他望著它,感到十分吃驚。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了鎮上的一位醫生,那一位也常常使用膠布。「我見過他給別人貼,」小海說。「我就是跟他學的。」

    「他是醫生,你也是嗎?」我說。「再說,那也並不是直接往皮膚上貼。」

    「怎麼不是?他就是直接把膠布貼到人的肉上。」小海說。「你哪兒有毛病了,他就那麼啪的一貼,就得了。」

    「他就這麼看病?那他肯定不對。」我說。「真正的醫生不是他那樣的,他們從來不用膠布,不直接刺激病人。真正的木匠從不用釘子。」

    「他們用什麼?」小海望著我。「他們的干法難道和他不一樣嗎?都是一樣的醫生,怎麼會不一樣呢。」

    「他們用紗布。」我說。「非常雪白的紗布,消過毒的。」

    小海想起一件事。有一次他去隔壁的林家,那個醫生正在給別人貼膠布,一個女人仰面躺在床上,裙子翻捲到大腿以上……當時小海聽到那個醫生說,「最近,我也不太好,我也病了……」

    「他怎麼也病了?」小海說。

    洗過傷口以後,祖賓安靜多了。整個上午,他其實一直都在昏睡。

    「三哥,其實你也能當醫生。」小海對我說道。「你在鎮上開個診所,你當醫生,我做你的助手——護士。」

    「你當護士,你還想濫用膠布,把咱們的病人都變成膿包?」

    裡間的窗戶不能打開,只要一打開,外面的雨就會飄到祖賓的身上,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濕透了。我沒想到他會病成這樣,整個人都變形了。枯槁。昏迷。疼痛。麻木。在他的眼裡,別人似乎也變了形,失去了原樣,變得模糊不清,難以辨認了。我從學校裡剛回來的頭一兩天,我覺得他一直沒有認出我來。他不知道我回來了。就是最近幾天,我也仍然不敢肯定他是否已經認出我了。我站在他的床前,不斷地對他說話,想勾起他的某種記憶。一本書,一個人,一件從前的事,去年秋天的一個晚上……金針一點兒也沒有誇大事實,他臉色蠟黃,噪音暗啞,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他的耳朵可靈了。」小海說。「咱們聽不見的聲音他都能聽見。」

    可是,當我們站在床前,嘴裡叫著「大哥」或「老大」的時候,他多半是聽不見的,他睡得那麼沉實,好像自從出生以來就從來沒有好好睡過似的,要趕在下雨的這些日子裡把以前所欠的睡眠全都彌補起來,睡夠,睡足。他們也都是這麼認為的。我不這麼認為。那看上去不像是什麼好事,一個人哪能那麼睡呢?不說不笑,不聞不問,睡得昏天黑地,暗無天日,不知屋裡還有誰,不知今夕是何年。

    紅木床吱吱作響,我來到他的床前。「你冷嗎?」我說。我看見他在床上又蜷縮成一團。「要不要給你把頭墊高一點?」

    滿屋子飄著煎煮草藥的苦味。

    從學校裡回到鎮上不久,我就去找那個女人。祖賓的病似乎與她有著密切的關係,祖賓從她那裡回來後就立即病倒了。有些時候,一個人垮掉或躺倒,不完全是由於心碎。

    是父親最先告訴我的,他似乎發現了某些至關重要的蛛絲馬跡。從父親那慎重的臉色,從他那壓低聲音講話的神秘中,我感到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且一切都早已經發生過了。父親事實上說得相當含糊,什麼都沒有說明,他像一個矛盾而糟糕的證人,一邊有滿腹的話要盡情傾述,同時又感到自己什麼都不清楚。在我的再三追問下,他終於說出了那個女人的住處。

    於是,我去找她。

    沿著那些佈滿苔痕的石級拾階而上,一座粉牆的院子出現在我的眼前。黑瓦蓋著白牆,瓦楞上的青草支支直立。牆裡長著青籐,牆外長著幽篁,黑色的院門半掩著。

    黑門開在牆上,青草簇擁著蒼白霉濕的山牆。一位讀書的少女坐在牆外的一塊白色的石頭上,又黑又長的頭髮披瀉下來。我看到她的白涼鞋了,削瘦,玲瓏,一塵不染。我從她的旁邊經過,向那個院裡張望。我看到一個葡萄架,幾扇綠紗窗。

    「你找誰?」

    她忽然抬起頭問我。那本打開後的書攤在她的腿上。她的年齡大約與我相仿,十五六歲,十六七歲?纖弱。白皙。嫻靜如水……我看著她,突然轉身沿著來時的路向下面跑去。長滿青苔的石徑滑濕,陡峭,一級一級地消失在我的身後……她不是我要找的人,她也許像我一樣,也是剛從學校裡回來不久,或者……我沿著河邊的鬆軟的草地跑著,在經過茶葉收購站的時候,裡面的那只又高又大的看門狗突然狂吠起來,漆黑的鐵鎖鏈嘩嘩作響。

    ……

    第二次又去那裡的時候,牆外已經沒有那個穿白涼鞋的女孩了。可是,在攀登那些滑濕的石徑時,我卻認定她那纖弱、文靜的身影還在那裡。白牆。白石頭。紫籐。嵌在白牆上的烏木門框。一本打開的書。又黑又長的頭髮……在那彎曲的石徑上,我走得十分賣力,因為我想我很快又能見到她了。這一次我不會像上一次那樣轉身就跑了,這一次我一定要問清她的年齡,她肯定比我小一歲。放在她腿上的那本書也許是《呼蘭河傳》。

    是的,一定是《呼蘭河傳》。

    當我站在那蒼白霉濕的山牆外面時,我看到一個很有姿色的女人正倚在那烏木的門楣下面梳頭。我忽然想起我是來幹什麼的了。於是,我朝她走過去。我站在她面前。

    她拿著梳子的手停住了。她伸出另一隻溫軟的手在我頭上拍了一下。

    「小兄弟。」她說。

    我的頭向一邊扭去,她的那隻手落空了。柔滑、飄逸的絲綢像水一樣在她的身上波動著,流蕩著,芳香馥郁。我想起了病在床上的祖賓……眼前的這個女人,眼含秋水,紅袖飄拂,她站在那裡笑著,一副從大風大浪中過來的樣子。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來找她,找到了又能怎麼樣,我是瞞著家裡的人獨自來的,他們誰也不知道。

    我就是想看看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以前,人們都說王爾蕩是一個樂觀者,不消說,我們就都是樂觀者的兒子了,可生活中的實際情形卻從來不允許我們樂觀,我們反而常常被擠壓得哭不出聲來,到處都是流血的傷口,黑手,骯髒的池塘和醜陋的臉,世界如一台犬牙交錯的機器,油膩,沉重,鐵面無情。我們吃力地活著,機器一轉,就把我們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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