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10章 魏馬 (1)
    這些日子以來,河水一直猛漲。

    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令人喪氣的夢。在夢中,我跪在兩根白色圓柱之間的溫地上,被痛打五十大板……早晨醒來後,四肢酸楚,疼痛難忍。我咬著牙,幾乎咳嗽了整整一天,什麼事都不想做。我不願意相信打我的人是他們,可是我在夢中看到了他們的衣服和表情,這一帶只有他們穿那樣的衣服。我對自己說:那是一個夢,一個晦氣的噩夢,與夢較真是可笑的,可是,我那週身的痛楚是怎麼回事?頭一天晚上睡覺之前,一切都還好好的。我不能面對,無法解釋。我的心涼了大半。我擔心是否有大禍臨頭,我甚至想到了那無情的死。

    這一切,難道已離我不遠了嗎?為什麼我至今毫無察覺?我不是一個混混沌沌的愚人,我也曾善於捕捉那種微妙的光芒,那種蛛絲馬跡,為什麼臨到自己的頭上一切就都不靈了呢?住在巷子盡頭的沈真如昨天死了,他為別人算了無數次命,卻從來沒有算出過他自己的劫數,他的命對他來說像一條黑暗的路,幽深莫測,模糊無邊。他的確沒有料到他亡命之日是在昨天,他總以為自己的時間還很多。前天,有一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女人來找他,他與她一起吃了飯,隨後又到附近的華盛商行裡訂做了幾身衣服。人逢喜事精神爽,接著,沈真如又購進了藍橋公司的股票。一個算命先生購買股票,這使他在生活中的位置發生了顛覆,本末倒置,一下子由裁決者變成了被裁決者。不過,他好像提前預測過了,他用必勝的口吻說七天後見分曉。這一次他似乎賺定了。然而,不可知的命運很快將他湮滅,使他提前做了古人。

    自從做了那個不祥的夢以後,我幾乎很少出門。我清心寡慾地在家裡靜坐了幾天,迴避所有的人,不和任何人見面,惟恐發生口角或碰撞,招來橫禍,惹出那種一鳥九命,一文小錢造奇冤的屍案。事實證明我的閉門謝客的做法是正確而靈驗的,日子很快就在那種平靜的光陰中過去了,不知不覺,輕鬆而安靜地向前滑去。

    我對自己說,沒事了,災難看樣子已經從門前過去了。災難像一個形跡可疑的人,像一支出殯的隊伍,已經從我的門前過去了。下一站它去哪裡,我不知道,具體去找誰,我更不知道。不過,那已經不關我的事了。我不是一個混混沌沌的愚人,也不是沈真如那種自以為參透了天機,實則是始終在黑暗中摸索,對什麼都一知半解的人。我知道我是誰。雨水稍一收斂,我就從家裡出來了。河水,房屋,小橋,空氣,外面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美好,令人心怡而留戀。一段時間以來的靜坐和等待把我悶壞了,我多想出來與隨便一個什麼人說上幾句話,哪怕是一隻狗,我也願意與它相互吠叫幾聲,過過做人的癮,大聲地說話,太聲地笑,響亮地咳嗽,大踏步地走路,看那明亮而彎曲的弧線從眼前清晰地拱起,直至消逝。我好像從來沒有做過人似的,從來沒有活過似的,一切都讓我感到新鮮,有趣。街上雖然潮濕泥濘,但到處都是活靈活現的意義。活著的意義。

    一個人要是有罪,當災難到來時,那是躲不過去的,即使閉戶不出,在家裡躲上幾年,那也無濟於事。老天爺是個明白人,很清楚誰是誰非。懂得量刑的分寸與慈悲的尺度。比如我,沒有罪孽,在家清淨幾天就果然沒事了。而沈真如就不同了,他經常裝模作樣地代表神說話,發號施令,滿口胡言,亂點鴛鴦譜。他是誰?他怎麼能代表神?那麼,報應是必然的。

    神說,這個人不行,他很壞呀,我給了他機會和盡量多的可能,我的本意是要他行善,他卻經常以我的名義胡來,幹那種不仁不義的惡事,這樣,我勢必收回那一切。

    上天舞動長袖,收走了地上的沈真如。從此,民間裡少了一個不義之人,多了一股煙塵或一條狐狸的尾巴。每當在街上看到一個旋轉不息的旋風時,我就會想到是沈真如。如今,他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回來看看他曾經住過的巷子和街坊鄰里。每當那旋風在我的門前徘徊旋舞時,我就知道它迷路了,不認識它的家了,我就對它說,快回你的院裡去看看吧,你當年不就住在巷子的盡頭麼——那旋風原地轉著……不久,果然往巷子深處去了。我一直目送著它消失在那盡頭。有人問我在看什麼,我說:

    「昔日的老街坊回來了。」

    是的,人哪能會沒有靈魂?雨季到來之前,我又獲得了赦免。

    樹林。石橋。穀倉。菜園。淺綠色的青苔……一走進河對面這個煙籠霧鎖的鎮子,一走進那個熟悉的院裡,我又彷彿回到了從前。那些年,我的姐姐在世的時侯,我斷不了常來,自從她去世以後,我不怎麼來了。如今,我來看望祖賓,聽說他病得很重。作為他的舅父,我已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雖然他們的母親不在了,但我對他們兄弟仍然還像從前那樣。

    祖民,五味,小海,他們都在院子裡,柵欄使他們看上去很斑駁。我從外面進來的時候,他們誰都沒有發現我。我咳嗽了一聲,他們被驚動了,一齊抬起頭看著我。

    「祖民五味小海,你們好。」

    我叫著他們的名字,走進院裡。他們開始看我,我也挨個兒把他們每個人都瞧了一遍。我把頭上的草帽摘下來拿在手裡,一張紙片兒從帽子裡飄出來,小海跑過來伸著手想要抓住它,可沒有抓到,紙片兒落到水裡了。他彎腰把它撿起來,端詳著。我知道那上面什麼也沒有。小海長高了,個子已快到我的胸前了。

    「那是舅舅的紙,」五味對小海說道,「你把它還給舅舅。」

    「一張沒用的紙。」我對五味說,「他想要就讓他拿著。」

    「玩吧。」

    「一張破紙有什麼好玩的!」祖民陰著臉說道。不知他在說誰,他的火氣很盛,「女人的月經紙你也要玩嗎?」

    我一怔。什麼意思?這是衝我來的吧?從我的草帽裡偶然飄出一張紙片兒,他就說是女人的那種紙……女人們的那種糟糕的紙怎麼會從我帽子裡飄出來?這個……

    我看著祖民,我真不願相信他也是我的外甥,可他的的確確是我姐姐的親生兒子。在我的記憶裡,他從小就常常與我作對,鬧彆扭,你不讓他幹什麼他偏要幹什麼,他曾在家門前挖掘了一個又一個的陷阱,陷害我,使我的踝骨發生骨折,幾個月不能行走。當然,那時候他很小,還是個孩子,可現在,還能說他是個孩子嗎?

    院子裡的兩個草垛都發霉了,東邊那個看上去要稍好一些。祖民坐在旁邊,兩隻手垂在兩腿之間,聞著從草裡散發出來的霉昧。我看了一眼這個我最不願意看見的人,他穿著一件讓人一看就很不舒服,很憋氣的衣服,領子又瘦又硬,上面的扣子緊繃繃地扣著,把那個粗脖子都勒得不會轉了。小眼睛。滿臉粉刺。我從外面一進來,他就朝我翻白眼,他以為我沒看到呢。這個瘟神,全無半點兒親情。要論身體的壯實程度,他簡直沒的說,虎背熊腰,渾身上下的肌肉發達得像一頭豹子。這一帶,河兩岸最有力氣的人就是他,能夠單槍匹馬地拉動一隻船。可是,作為一個人,光有這些就夠了嗎?他的脾氣壞得要命,要多糟有多糟。我得離他遠遠的……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一看到祖民,我就會聞到一種濃烈的血腥氣。作為他的舅父,我知道這樣的念頭很糟,很不仁義。

    還是小的好。我想,小的聽話,膽小,不至於讓你傷心,只需一碗飯,幾句話,就把什麼都對付過去了,我拍拍小海的頭。

    「孩子們,你們的爹?」

    「一清早就出去了。」五味說。

    「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

    我看著說話的五味。要說幾個外甥,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個。十五六歲,文靜、勤奮,知書識禮,眼下正在城裡上學。人生在世,我所缺少的正是這樣的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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