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9章 周策田 (3)
    尤健知道自己已經徹底完蛋了,雖生猶死,鼻子越長越大,興趣和勇氣卻越來越小。他告訴我,他已經結婚好多年了,娶了一個多少有幾分姿色的老婆,是城裡一個小販的女兒。正是那可憐的幾分姿色,使她成了一個好高鶩遠的女人,也使他飽受了煎熬與折磨。疲於應付,虛晃一槍,是他目前生活的真實寫照。作為丈夫,他能給予她的只是幾分她早已看慣了的苦笑,這當然不行!用這點兒可憐巴巴的東西連一個三歲的小丫頭都打發不了,更何況他面對的是一個已經成熟了的,成天想入非非,各種慾望都非常強烈的女人,談何容易。

    「她成天只知道……」尤健疲倦地看著我。「睡覺時永遠把身體擺成大字。老兄,我現在才知道大字是多麼可怕。」

    可怕的豈止是一個大字。生活的難題如果僅僅只是一個由人體擺成的大字,那倒簡單多了,那也就世上無難事了。

    不是麼,並非是難以招架,實在是因為一無所有。除了坐以待斃,哪裡還有什麼至上的良策?妄談理想,祈求鴻遠,命中無有,還非要強求幸福。沒有,這些統統沒有,那都是發生在從前的事。現在,連差強人意也談不上了。

    時間已過中午,為什麼周策田獨自一人在河邊徘徊?難道……周策田娶的是本地一位闊佬的小姐,對方的容貌、教養、知識什麼都一應俱全,他是否也有某種不可名狀的難言之隱?尤健在心裡對自己說,大鼻子,這可不是你要考慮的問題,與你毫無瓜葛,你根本插不上手。世上沒有窮人為富人擔憂的道理。夏天快到了,她們究竟該穿麻紗還是真絲,需要她們自己考慮,不需要別人隔簾望月,狗拿耗子。

    與尤健一同出來的那些人現在大部分都已經走散了,如一顆顆雨後的水珠,蒸發、消失在各個角落裡。我們已經很久沒見了,尤健提議去他那裡喝一杯。他從旁邊的樹杈上取下自己的飯盒,拎在手裡。改天再說吧,我想,我不是怕他屋裡的那個大字,有機會我倒想見識見識,看看是一位何等樣的人物,致使尤健變成了今天這樣。當年的那個尤健可不是現在這樣的,不是的。

    我們簡單地握別後,尤健拎著飯盒向前面走去。我目送著尤健的背影,他走得很慢,背影十分蹣跚,看上去像一位行動遲緩的老人。他不像是在回家,更像剛從家裡出來,正在雨後的街上慢慢行走,而沿途所見的一切他又明顯地熟視無睹。眼前這條路他已重複走了多年,一切都早已爛熟,有的人或許閉著眼睛也能走回去。我告訴尤健,有空我會去看他的。現在,他是火柴廠裡的一名技工。說起來,他的工作與我們的生活密切相關,可是沒有人會記得,不需要。前一個時期,有人在報上撰文說:「火柴到底還能劃多久?」又過了幾天,另一個人撰文說,「你想劃多久就劃多久。」連續幾天的報紙我都看了,我贊同後一種觀點。

    再過一些日子,我想到鄉下去住一段時間,順便替我的姑媽看守園子。我已經很久沒去了,我非常想念那裡的一切。

    薛隱有一次問我,鄉下有什麼?我告訴她,鄉下有雪白的稻米,碧綠的荷葉,水裡有紅菱,岸上長著鵝黃的藥草……

    事實上那是一個非常玲瓏的鎮子,漆黑的烏篷船日夜停在河邊,砍樹的聲音在茂林修竹之間迴盪。金黃的油菜花是雨季裡最鮮亮,最溫暖的風物標誌,站在那中間,它們紛紛簇擁著你的腰,使你一度忘記了腰痛的老毛病。天空陰晦,村莊霉濕。明亮的網絡狀的稻田。古老的耕作制度。烏黑的船頭在綠色的桉樹葉子之間時隱時現。滿載瓷器的馬車從疏朗的桂樹下穿過,車上蒙著綠色的篷布,蕭蕭轔轔,詭秘而不法。

    在那碧草連天,煙雨迷濛的鄉間,少數清心寡慾的人喝著圓形水壇裡的明亮的水。掛滿露珠的蔬菜和水果鮮艷欲滴,叮噹作響。往事虛泛,蟬鳴不止,水塘裡浸泡著陳年的竹器,柔軟的薰衣草在他們的身邊日夜瘋長。

    扶著滑濕、起伏的蘆葦,踏上岸邊的蒸發著白氣的濕地以後,就能看到那些稀稀落落而又暗中交錯的房舍了。姑媽她們一家人就住在竹器店後面的那座七十年前的舊園子裡。隨著時光的流逝,從前的一對威武的石獅子已經不再能夠鎮住什麼了,蒼老的容顏代替了它們昔日的鋒芒,苔蘚爬滿了它們的全身,利爪消失了,怒吼消失了,寂靜與蕭瑟很快便覆蓋了一切。幾乎每根廊柱上都閃爍著一種陰森的幽暈,每一道台階上都潛伏著死亡的氣息。

    災難如初春的綠意……

    先是,園中的燈火漸漸失控,不再因人的意志而明滅,有時徹夜通明,有時漆黑一團。先前的那種良好的,正常的循環中斷了。你按照往常的情形去熄燈,燈光卻經久不息。

    就算你是一個大大咧咧的粗人,無所顧忌,什麼都不在乎,但當朋友如約到來時,你卻因園中一片黑暗而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憑借印象依稀辨別出他的聲音。黑暗使許多事情都無法開展。你數次起身去開燈,但均無亮光,燈光彷彿全部死去……當你不需要光的時候,園中的燈突然亮了,賊亮而兇猛的燈光使你無法入睡,幾乎照亮了一切,甚至讓你無地自容。

    於是你照往常的情形去熄燈,燈光卻經久不息……

    最先發現這種反常情形的,是我的那位膽大心細,勤於思考的姑夫王佐。在平淡而有序的日常生活中,他突然察覺到一些使他深感震驚的蛛絲馬跡。經驗和理智告訴他,這座花木攀繞的園子裡已不全是往日的幽靜與陰濕了,某些新的,令人頓失安詳的東西開始出現在其中,詭秘,異常,閃爍,森冷,任何時候似乎都有人在其間行走,衣衫簌簌作響,步履急促如水,歎息聲隱約可聞。那段時間,他總聽到有人在花木深處不斷歎息……當他循著聲音走到近前時,又發現什麼都沒有,只有油亮的樹葉和花枝在輕輕顫動,那個低聲長歎的人彷彿剛剛離去……王佐沒有告訴家裡的任何人,他像捕獵一樣在園中四處行走,開始加倍留心,諦聽,觀察,搜尋。園子雖說是自己的園子,是祖先遺留下的一種蔭庇,但這樣認真地仔細瀏覽,在他生平還是第一次,園內的不少地方都使他感到生疏而不可名狀。

    四十五歲以前的王佐是一個有名的浪蕩鬼,他和他的孿生兄弟王英一樣都生得風流倜儻,儀表堂堂,他們懂得科學,擁有知識,財富,智慧,膽略,什麼都不缺。過去的那些年,真是他們的時代,緋聞韻事一樁接著一樁……四十五歲以後,王佐的心才收了回來,開始安心地居家過日子。他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現在,當那不祥的幽靈在濕漉漉的園中日夜徘徊、歎息的時候,他忽然想到要是有一個兒子該有多好……兒子不僅僅是傳宗接代的象徵,更是一種兄弟般的援助,並肩行走,促膝謀劃。王佐手持一柄鋒利的鋼叉,孤立無援地在園中行走著,繁複的花木互相糾纏,四處攀援,使他嘗到了艱辛。那種辛苦,遠遠勝過昔日對女人的追逐、玩弄與拋卻。有時,他蹲在園中的暗處,長久地觀望,等待,雪亮的鋼叉靜靜地躺在他的腳下。鋼叉是冰冷的,他的手溫早已從上面散去,飄走。事實告訴他,一個兄弟般的兒子才是世上最鋒利的武器。膽略不是遺忘,輝煌也不能代替心碎。

    終於有一天,一向身強力壯的姑夫突然咯血死去了。是一個雨後的傍晚,他突然感到喉嚨裡一陣腥熱,很快有一個黑色的東西從他的嘴裡掉出來,落到了青磚的地上。他看了一眼,以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一個時期以內,王佐的死亡給河兩岸的那些星星點點的村莊和城鎮蒙上了一層可怖的陰影。因為他正值中年,精力充沛,樂觀豁達,他從前的那些狐朋狗友慨歎他英年早逝。因為他魂魄不散,不管白天夜晚,總是陰風習習,很多人都曾恍惚看見過他的高大的背影。

    喪事的陰影尚未完全散盡,不久大表姐又死了。她是在園中的一棵樹下納涼的時候去世的,她坐在那張黃色的籐椅裡,像是睡著了。事實上她已經死去很久了,裙子的花邊翻捲到大腿上。最小的妹妹金針在她的臉上發現了一片綠色的樹葉,兩隻乳房上也各有一片樹葉。大表姐彷彿是被樹上掉下來的樹葉砸死的……噩耗傳來,我和爸爸從城裡趕到鎮上。

    時間正值初夏,那麼綠的樹葉,根本不到墜落的時候,怎麼會從樹上掉下來呢?親人相見,淚如雨下。姑媽手裡拿著那片翠綠的樹葉站在我們面前,積存在心中的疑念與悲傷使她變得六神無主,憔悴不堪。

    「她已經不會哭了。」金針對我們說。

    我們望著那片紋路清晰的綠葉,它上面的最初的那種油亮的光澤正在收斂,消逝。姑媽似乎已忘記了啼哭。眼前的情形使我們感到多少有些不寒而慄。初夏時節,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在生長發育,由淺綠向深綠慢慢過渡,從含苞捲曲延伸為最後的舒展,這種時候,它怎麼會從生機勃勃的枝條上墜落下來呢?不偏不倚地落到大表姐安詳的臉上和豐滿的乳房上……是的,不能想像那是幾片富有知覺,飽含風情,漁於女色的樹葉。不可思議的事情。

    父親繞著那棵美麗的樹轉來轉去,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辦法來安慰自己的苦命的姐姐。他什麼都沒有想好,甚至不敢理直氣壯地抬起頭來。距此一個多月以前,我們從城裡趕來,為姑父王佐奔喪,如今又是大表姐的喪事。那一次,我與大表姐聊了很久,也是在園中的一棵樹下,大表姐穿著白色的孝服,不斷地安慰別人……等待出殯的亡靈停放在一片小樹林裡。

    「舅舅,你坐呀。」金針穿著白涼鞋,追著他的背後說道。

    「我不坐。我不想坐。」父親說。他站在那棵樹下,遠遠地打量著他的姐姐,又抬頭向樹上仰望。金針站在他的後面。那棵樹在園子裡並不算太高,一樹碧色。

    「你倒是給姑媽拿個主意呀。」我對他說。「她把你叫來不是讓你來度假的。」

    「別這樣說你爸爸。」姑媽對我說。

    他終於遲遲疑疑地從濃蔭下走出來了。我看見他的臉上罩著一層水濛濛的霧氣,模糊,飄忽。他站在那裡,一副大病初癒後的光景。這麼半天以來,他還是什麼主意都沒有。他不像民間裡那些能夠主宰沉浮的娘舅。傳說中的那些聞訊而來的娘舅都是一些說一不二的人,手段如鐵,雷厲風行,強勁的聲音響徹民間。

    「忠儒。」姑媽叫著他的名字。

    「那麼你呢?」父親對我說道。「你光說我。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為為什麼就不能安慰安慰你姑媽?你光說我。」

    他們姐弟倆站在一起,蒼翠的籐蘿垂掛在他們的身後。也不一定非要討個什麼主意,人已經死了,有多少主意又能如何。我就是想讓你們來。姑媽說。你們來了,我就安心了,有著落了,就不那麼怕了。這個園子好像不能再住人了。父親的一隻手擺了幾下後忽然變成一隻拳頭,輕輕地捶打著自己的腰。剛才他在那棵樹下站了很久,似乎受到了寒濕的侵襲。他告訴自己的姐姐,他渾身的骨頭都是涼的。

    大約半年之後,有一天早晨,二表姐起床以後,突然發現自己不能行走了。二表姐在穿衣服的時候聽到外面正在下雨,雨水打在寬大的梧桐葉上,濺起陣陣沉悶的回聲。她聽見水道裡傳來嘩嘩的流水聲。那時候她還沒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什麼異常之處。她想,這麼大的雨,似乎整整下了一夜,雨水一定將那窄窄的水道漲滿了。她掀開帳幔,兩條腿首先著地以後,她忽然吃了一驚。她感到自己踩空了,腳下什麼都沒有。睡榻與地面之間的距離不過二尺左右,可她的兩隻腳就是落不到實處。「地沒有了。」樓板彷彿在她熟睡的時候被人暗中抽掉了。二表姐終於發現自己的兩條腿不管用了,她蜷伏在床前,聽著外面的雨聲。她開始意識到,沒有別人的幫助,她自己已再不可能走到窗前了,她的下半身死了……不久以後,恐懼的哭聲和絕望的呼喊驚動了早起的人們。

    誰從外面走進來,都會首先看到她的那扇高高在上的窗戶,開在園中的最高處,顯露在樹梢之上。窗戶上有一對工整的菱花。園中大量的花木擋住了來自外面的亮光。陰森。冷清。光線不足……也許二表姐的窗戶上並沒有那樣的一對菱花,我已兩年沒有去過那個舊園子了,也許那只不過是我的一種不祥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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