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3章 周策田 (3)
    康牧師停下手裡的掃帚,直起腰。臉色清瘦的老人,淡黃的鬍鬚上結著一層晶亮的水珠。茶葉收購站發給他的手套破了幾個洞,露出幾處微微發紅的皮膚。他面含微笑,看著我。他對眼前這個與他一樣習慣於黎明即起的人充滿了好感。對方是他看著長大的。他心裡有數。教區這邊的那些雞鳴狗盜的年輕人他一個也不喜歡,他們是邪惡的繁殖與延續,一群沒有信仰的豬,尾巴短粗,一身肥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有所失職,未能很好地、及時地將正義與良知均勻地撒在他們中間。而現在,木已成舟,想重新喚回他們談何容易,何況那是一項相當棘手的工作,其難度不亞於起死回生。關鍵是,他已經相當老了。

    我望著康牧師鬢邊的稀疏的白髮。他至少有七十多了,臉頰上鬆弛的皮肉在某種時候會突然抽搐到一起,形成一種……時光的堆集?往事的凝聚與扭曲?我小的時候,正值教堂的鼎盛時期,教區這邊的居民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那時候的康牧師精力充沛,學識淵博,布道時清晰圓潤的嗓音令人著迷。從某種方面來說,一個口齒不清的牧師不能算是一個稱職的好牧師,表述上的失敗先就輸掉了一半,不能夠很好地將那些最重要的內容傳入人心,多半打了折扣,水土流失,似是而非。而康牧師無疑是一個成功的牧師,不存在那樣的問題。

    據說上帝很滿意他的工作。

    就是在那種時候,天國的大門彷彿就在他的清晰的陳述中一層一層地漸漸開啟,吉祥的雲彩在每一個向善的人的身邊緩緩繚繞,柔順溫馴的羔羊在他們的膝前徘徊不去,它們一身雪白,溫文爾雅,因而能夠充任神的來使。我跟著母親,母親身體筆直站在教壇下。她讓我多看那些羔羊幾眼。羔羊只是一種雪白的外表,一種活著的事物,重要的是其中的那種精神,那種忍耐。正如一座商店,店面僅僅是一種外表,利潤才是那其中的思想……以後,我每次打教堂附近路過的時候,都會聽到一個經過教堂內部回音誇大了的溫和慈祥的聲音響在我的耳邊:

    「來吧,我的孩子,我主想與你談談。他歡迎你來。」

    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一直以為那是基督的聲音。我沒想到基督本人能夠使用漢語,講一口比較流利的,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這真令人吃驚。我把疑問埋在心裡,從教堂前的台階下一溜煙兒跑過。有時候,我會大聲問一句:

    「什麼時候?」

    「任何時候。」

    還是那個經過教堂內部回音誇張了的聲音,溫和,慈祥,多少有些可怕。他說任何時候。我由此認定基督並非一個忙忙碌碌的人,他的日子是清閒的,他好像一直都在養精蓄銳。

    後來我就知道了,代替基督說話的那個人就是康牧師,他知道我是我母親的兒子。他對她充滿了好感。那時候他滿頭黑髮,面孔紅潤,渾身上下一塵不染。閩地口音。那時候他的手臂和臉頰上還沒有出現那些可怕的褐色的斑點。那些斑點是後來才出現的。先是零星的一個兩個,像一種無意而微不足道的創傷,幾乎不易察覺。後來,那種東西就越來越多了,堅硬,旺盛,層出不窮,密密麻麻,像毛孔裡排出來的汗腺一樣順理成章而不可抗拒。再把它們看作無意的創傷,那就有點兒指鹿為馬,欲蓋彌彰了。他自己把它們叫作生活的烙印,這能說得過去,很長一個時期內我很能接受這種說法。他對我抱有好感,絕不是因為我不信神,而是因為我不瀆神。瀆神的人是想讓自己也成為一個神。

    我們已經有很久沒在一起談談了。現在,康牧師,他的身體看上去快要散架了。之所以沒有散架,是由於他的內心深處有一種東西在起著凝聚與支撐的作用……那種東西,勝過視力或心肌功能,至關重要。讀一段《詩篇》,眺望那些遠去的羔羊,白雪盈滿他的視線。祭祀的血……傍晚的河流……發酵的麵團……七天七夜……一雙血手,到處塗抹……世道變成這樣,這不是他的錯。他從沒有讓他們那樣做,恰恰是他們自己朝著那個方向越走越遠……因而,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無事可做,他要做的事情永遠做不完。守夜,報曉,這只是其中之一。懶惰,貪婪,嫉妒,墮落,誰來消滅它們?這樣的工作眼看已耗盡他的一生。老邁多少有一點,但問題並不嚴重,不至於一蹶不振。回想當年,我們曾多麼長於攻堅……

    信仰出自需要,冷漠源於不欲,一切都為著慾望,以各種各樣的名義。

    學校裡的鐘聲響過了。

    康牧師的兩個削瘦的肩膀在早晨的空氣裡微微聳動一下,一絲明亮的東西從他的眼裡一閃而過。那是什麼——如此耀眼?我在問自己。旁邊,茶葉收購站的一台磅秤上落著一隻長尾的鳥。遍地水珠。要下雨了。雨季即將來臨。搖曳的燭光與長篇的教義全都失去了意義。多數時候,誰也別指望用什麼方式說服對方,感動他人,能保證自己的那一套不至於轉向和流失,那已經就相當不容易了。

    別指望滋潤心靈,誰能把光灑到我們臉上?

    茶葉收購站是一個蒙著篷布的世界,住在裡面的人像一些綠林好漢。真難為康牧師了,滿腹箴語,無處訴說。

    第二遍鐘聲響過,學校裡上課的時間到了,學生,老師紛紛走向各自的位置。告別了康牧師,我走向學校。掃帚發出的沙沙的聲音在那些台階上重新響起。前面,一位穿著玄色裌衣的老人正在我的視線裡踽踽獨行。老人托著一隻棕色的木頭盒子,背部佝僂得十分顯眼,與其說他在行走,不如說爬行更為合適。那個盒子,有一個梳妝盒那麼大,外表也很相似,漆面,金線,可放在裡面的,未必就真的是梳妝用的東西。這樣一位不久於人世的老人,他會為誰梳妝?誰需要他笨手笨腳,纏綿悱惻?一位與他差不多的老婦?風燭殘年,情意綿綿,假如他們仍能暗送秋波,動手動腳,那倒真是富有活力的一對,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趣味。一經接觸便泛起慾望的泡沫,呼天叫地,出生入死。

    還能那樣嗎?老先生,談何容易。生活時時要求激情,激情使人心碎,徹夜空白。大約兩年前,有人曾這樣比喻:激情原是人工水庫裡有限的蓄水,你用去多少就會同樣減去多少,一勺一瓢都記錄在案,不見重新盈滿,只見水位不斷下降,最後的乾涸離我們還會很遠嗎?可怕的生活成了一件不斷縮水的衣服,隔一段時間就來一次。精於計算的時代,什麼都可以制定出價格,人的感情以計量單位來計算,一小勺激情,一盎司感動,十二克同情,七分關注。一毫升熱情,至少要分給兩個以上的或更多的人,否則會造成驚人的浪費,揮金如土,暴殄天物。一個淺淺的微笑,至少也要面對兩個以上的或更多的人,要讓他們每個人都感到那是衝著他們自己的。一石二鳥的時代,一本萬利的時代。

    很多年前的一天,我從外面放學回來後,看到我的祖父正在落日的餘暉中與另一位白髮老人坐在一起,晚間的光澤均勻而透明地灑落在他們的身上,使他們看上去像是兩位鍍金的老人,一身燦爛,滿臉霞光熠熠。我站在門口,我發現他們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兩個暮年之人,竟如此耐瞧,如此經得起打量,實在不可思議。那時候我一直以為世間最好看的東西只有美麗的女人,充滿靈性,獨一無二,而現在……他們像是從大霧瀰漫的山間飄然而至的神仙,隨意地在途中的一個不知其名的地方停留下來。撿起河邊的黑白兩種顏色的石子,不是咄咄逼人,高聲吆喝著要殺一盤,而是在安詳地對弈。是的,短暫的停留,安詳的對弈。兩位雙鬢染雪的老友坐在一起,各自傾聽,互相傾聽。他們都是那種善於捕捉體內光芒的人。

    我們能幹什麼,我們能活多久,我們過得好壞,並不取決於我們的願望,不是我們說了就算,我們誰都做不了這個主,根本插不上手,連旁聽旁觀都談不上,因為,那種把握並不在我們的手裡。是的,根本不在我們的手裡。你從來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一切都是未知的,自以為是的預測和推斷什麼都不能代替,只能代替無可奈何。迎著晚間的逆光,祖父拿起一顆棋子,棋子的背面如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我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我們的把握不在我們的手裡。眼看一生行將結束,它仍然遲遲不見露面。兩頭茫茫,空無一物。把握。憑據。方向。所有這些,它們聽上去抽像無比,高深莫測,如傳說中的稀世之寶,像一個無人知曉的祖傳秘方。怎麼可能會有人知道,或許本來就沒有那樣的一物。所有的人事實上都是兩眼一抹黑的盲人,都是缺胳膊少腿的行動不便者,世世代代在一個魔掌中起臥,手舞足蹈,搖頭晃腦,顯示城府,炫耀身世,鄙視同伴,塑造自己,在盲目中歡樂,在漆黑中徘徊,假哭,假笑,裝瘋賣傻,羊頭狗肉,獅身人面……

    多少年過去了。初看起來,昔日的一切似乎至今猶在,但尺寸已不再是過去的那種尺寸了,舊日的輪廓已被突破。街道拓寬了,四通八達。水泥和玻璃變得越來越重要,幾乎每天都堆放在我們的身邊。汽車在我們的夢裡絲絲地穿行,猶如從前時代裡的穿街而過的妖孽。出於無奈和本能,我們每天都要接受那些陌生的事物和人,無論他糟到何種地步,也得對他報以溫和的微笑。這不算是什麼難事,笑一次是笑,笑十次不也同樣是笑麼,多笑一次又有什麼呢,管他是誰。你笑完以後就沒事了,過後你才會發現那是自己對自己投資,對他笑笑就是為你自己儲蓄,資本積累。

    不認識的人越來越多了。

    祖父享盡天年,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妹妹周環珮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漂亮姑娘。人去雁過,天高雲淡。如今,偶爾出現在我記憶中的那位夕陽下的全身鍍金的老人,似乎並不是我的那位滿臉霞光熠熠的祖父,而只是我的一種略帶感傷色彩的夢幻或想像。老爺爺直到人生的盡頭,也依然沒弄清那種至關重要的把握到底掌握在誰的手裡,多年來他一直像一個孜孜不倦的尋寶人。不過,他臨終時的表情是安詳、恬然的,可見他已不再把那當回事了。他說,你們忙你們的去吧,讓我睡一會兒,我想多睡一會兒,晚飯我就不吃了。

    ……

    走進學校,只見操場上白霧漫卷,霧中傳來琅琅的書聲。我站在一棵曾經傷害過我的樹下,耳邊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

    剔除老秀才。將樹林邊緣的那一排校舍重新粉刷一遍。

    書聲。校舍。白粉筆。石榴樹。我想起了從前的那些頭髮從中間分開的教員,將蘇東坡的詩詞和莎士比亞的劇本背得滾瓜爛熟。戴紅絨線帽的女生。忠於職守的校役。水塘。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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