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2章 周策田 (2)
    贖罪有何歡樂可言?而我們時常能體會到不同的歡樂與愉悅,可見動腦與動手那是何等的美妙。母親,爹爹,大人,小姐,夫人,兄弟們,親愛的,尊敬的,我們還在,黑夜沒有將我們擄去,我們的靈魂也沒有趁我們熟睡的時候發動嘩變,悄然出竅。為我們祝福,為這不同尋常的得救與延續。刮臉、沐浴、漱口、更衣。披黑披肩的女人。對鏡自攬的女人。脫去制服的男人。我們至今依然健在。親愛的,知道我為什麼打電話給你嗎?就是為了臨睡前聽聽你的聲音。知道你活得很好,我是多麼安心。一天。一年。簇新的問題。有人從我們的面前走過,有人把感情當作影子。童年時代的一隻輪子,淋著雨水,在那裡轉得飛快,一下子就滾到我的心裡去了。一百年不能說太長,一天也不算太短,整整一天,可以從容地,有條不紊地做完一些事情。剩下的一點空餘時間,在斜陽中瞧瞧自己的影子,喝一杯水,吃一個帶皮帶泥的,烤得有些焦糊的土豆。坐下來給她寫一封信,老老實實地寫,不需要在辭藻和情調上反覆斟酌,也用不著在某些方面求異,創新,有什麼就說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沒有就止住,另起一行。

    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相反,它來之不易,巨大無比。

    那時候大約才會想到自省。劉先生怎麼了?極度傾斜的神情停留在他的臉上。我真的一無所知嗎?詆毀,不友好,譏諷,不屑一顧……昔日的種種惡習令人惋惜。天南地北,我們這一生相遇的機會也許僅此一次。只此一次,短短的十幾分鐘,相煎為何?為什麼要過不去?為什麼不能輕輕地說,或者走開?為什麼不能用不摻雜質的表情最後道別?

    幾個孩子朝前面去了。他們跑得很快,害怕遲到。我落在他們的後面,注視著他們那輕捷的身影。冬天的早晨,他們去上學的時候也在路上這樣跑著,肩上的小皮領子在奔跑的過程中不斷地聳起——落下,棉帽耳子上下扇動著,搖晃著,像古代的烏紗。他們跑遠了。

    我漸漸地看不見他們了。街上的聲音開始越來越多。雜音。他們趕到學校的速度要比我快得多。輕車熟路,一條直線。胡氏肉店。梁家油坊。一人巷。二仙橋。四喜胡同。王家舊宅。一棵樹搖晃著,樹上的水珠紛紛被震落下來,水珠晶亮,耀眼,像傳說中的搖錢樹。

    獨自又走了一陣。穿過幾幢垂掛著紫籐的高屋,眼前是一片正在被臨時居民的住所逐日蠶食的開闊地。人員在增加,開闊地理所當然地變得不開闊了,剩下來的是不大的一長溜空地了,只夠三五個人打一場籃球。周圍全是用柴草搭成的四面漏風的房子。牆壁用四處撿來的殘磚斷瓦壘起,屋頂上苫著柴草和廢舊的油氈。整座房子,連一根像樣的木頭都看不到。住在這些外表醜陋而粗糙的、臨時性的房子裡的,是一些境遇同樣不盡人意的外鄉人。在僅存下來的那一長溜開闊地上,昔日騎兵團遺留下的一片拴馬樁正在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日復一日地慢慢腐爛。上個星期的某一天,我一個人路過這裡的時候,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正在揮舞手中的砍刀,奮力砍伐那些多年以前的木頭樁子。從旁邊的一間簡陋難看的房子裡跑出兩個年幼的孩子,一趟一趟地往他們的房子裡搬運他們的母親砍下來的那些木頭樁子。兩個小傢伙幹得十分賣力,互相比賽,臉蛋兒通紅,小腦門上冒著熱氣,像兩隻勤勞操持的小老鼠。他們只知道往房子裡拖木頭,當然不會知道這一帶當初的情形。

    他們用不著瞭解過去,知道那些事情。一個作風放浪的騎兵團駐紮在這裡,使得到處都飄揚著一種睡眠和草料的氣息。腹部柔軟的母馬,臀部閃亮,柔滑而高聳,充滿女性般的氣息。這樣的馬,能打仗麼?從早到晚,馬匹的灰灰聲此起彼伏……逝去的往事,只與少數心情閒適,衣食寬裕的人略有瓜葛。一絲紅線,橫穿南北……我站在路旁,看著他們的母親。她握著砍刀的手停了一下,接著又繼續砍去。這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往日的幾分姿色全部消逝在清瘦與操勞之中,我的注視使她略感不安。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她顯然將我認成一位地方官員了。我是什麼官員?我具有那類人的某種特徵嗎?我只是匆匆路過,偶爾見到此景。我巴不得那些木樁很快變成溫暖明亮的火光,照亮她和她的兩個孩子。她們坐在光裡,目光清澈,臉色鮮艷……而眼前,看看她們,母子三人,孤立無援,住在四面漏風的房子裡,在漫長的陰雨中絞盡腦汁,謀劃著下一頓飯的來源,在想像中勾勒著過冬的棉衣……尺寸,針腳,棉絮紛飛……幸福不會從天降,也不一定真的就能從我們的手中變出來。

    是的,情形就是這樣。

    ……

    前面不遠處,一位老人手裡驅動一柄掃帚,正在清掃台階。康牧師,昔日的神職人員,現在是茶葉收購站的守夜人,中間曾失業過幾年。唸經那一套在咱們這一帶已經吃不開了。很多年以前,康牧師就聽說過這種論調,那時候他當然不會相信。可是後來,宗教的衰敗很快就開始了。衰敗出乎他的意料,令他難以置信。一種多年形成的巨大力量竟然像一根透明的絲,一夜之間就斷了,無影無蹤了。他如同做了一個半途而廢的夢,天還沒有亮,他就被驚醒了。事情的開始和結束都非常簡單。

    先是,慣常的祈禱突然消失了,該來的人陸續都不見了,他的眼前突然空曠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開闊使他聯想到了刻骨銘心的坍塌和荒涼。他迷惑不解是因為他沒有留意事情的起因和過程,而一下子突然看到了廢墟上的結果——令人瞠目的結束。驚愕。疑惑。不可思議。他像發高燒的病人一樣在空蕩蕩的教堂裡靜候了幾日,沒有一個人從門外走進來。倒是有幾個莫名其妙的人常在附近一帶出現,探頭探腦,神色詭異。幾天後,他終於按捺不住,從教堂裡走了出來。他四處打聽,訶問人們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就不去了。那期間,教堂閒置下來了。那座高大巍峨的教堂永遠閒置下來了。他吃驚地看到了另一個更加令他傷心的情景:成群結隊的白翎鳥正在教堂的那些高大的窗戶上飛進飛出——

    群鳥飛臨,神人退位。

    事情真的完了。萬能的主!說完這就完了?從頭到尾,草率得像一次沒有主人的宴席。賓主顛倒,亂七八糟,不辭而別。

    是的,生活已使很多人不再相信什麼了,即使是天神,也不能例外。

    從信仰一開始,他們就一心一意,沒有往別處去想。說他們不信仰,那是不公平的。恰恰相反,他們非常信他,對他抱著極大的信心和希望。問題是,從一開始,他們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衣食父母,他們表現出的虔誠和順從正是為了改善自己的境遇,期望每個月,每個季度都能從他那裡得到一些具有實際意義的好處。財產,鴻運,一錠金,一筆額外的但又在意料之中的款子……祈禱,高唱讚美詩,誦讀,輕手輕腳,踮起腳尖走路,默想,所有這些,目的卻只有一個。站在聖壇下面的那些人,有幾個不期望那筆來自天國的撥款?從天而降的資金,帶著神的體溫和關懷,不能不令人癡迷。無論現金還是期票,都是好的。期票應是帶有保值色彩的,像金子一樣永遠不過時。

    然而,他們終於失望了。他們原以為自己的信仰是有價值的,可是,他絲毫不理睬他們急切的呼喚和需要,那高高在上的人是冷漠的,對一切都置若罔聞,視而不見。

    於是,他們憤怒了。

    早些年,因為祈求不到一個風調雨順的年景,他們曾毫無畏懼地推翻過本土的菩薩,將所有的大仙和羅漢搬出寺外,就地砸爛或焚燬。多少年來,靈氣一直與客氣成正比向前滾動,冉冉升起,歷來如此。現在,面對一個裝聾作啞的上帝,一個無情無義的冷血洋人,他們將更加不客氣。人的生命是短促而易逝的,他們的耐心與等待也更加有限。是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天意苛刻,時蹇命乖,不必再等下去了,不再指望他發善心了,稍一躊躇,不期然兩鬢已成霜雪。期待需要資本,而他們沒有。有趣的是,有本錢的人卻從來不期待什麼。為什麼呀?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麼多年來,他可曾親自或派人過問過他們什麼?可曾給過他們什麼?甚至連一個來自他那邊的消息也沒有,長期隔絕,失去聯繫,剩下的堅定者寥寥無幾。並不是誰都能夠在寂寞中苦練內功,克己修行,大多數的人是需要歡樂的,需要互相通氣,需要溫暖和健康。如今,他們的日子過成這樣,他難道就沒有一點責任嗎?有些人認認真真,忙忙碌碌地辛苦一生,混到頭來甚至連一條像樣兒的狗都不如,什麼原因?方法不對頭?缺少天分?他跌倒了馬上有人扶起來,他們跌倒了誰來管?自己要爬不起來就算完了。

    信仰是個什麼?也許相當於一個嗜血的夢,一攤爛泥,通過濡濕的雲彩來散發他的膻氣。愛是他的口頭禪,安慰是他的法術,庇護是他的哈欠。他們決心已下,不再信他。誰能使他們脫離苦難,他們就信誰——哪怕那是一頭牛。偶像不是神,神不需要膜拜,神是那種能使你心裡漸漸亮堂起來的東西,不是要在你的心裡塑起巨影,使你充滿黑暗與恭敬。

    一切都值得懷疑。你的處境他的夢。我們的一生中到底有多少清晰可觸的事物。婚姻,愛情,子女,財產,事業,友誼,所有這些,看起來都是那樣的經不起推敲,經不起振動,就像瓶中的汁液,一經晃動,便會不可避免地泛起令人噁心的泡沫。我們的生活看起來更像一樁可怕的疑案,一樁不知所云的無頭案。一位從事漢墓發掘的同學有一次這樣寫信告訴我。即使一件產生於數千年前的玉石器皿,也是那樣的模稜兩可,使人迷惘,不可信賴。信中流露出的感傷情緒使我想到了那種枯黃的經卷,一觸即碎。那樣的典籍,如同我們的友情,徒具觀賞價值,只許看,不得摸,你若想用你的行為表達你的誠懇,你注定要失敗,要兩敗俱傷,灰飛煙滅。是的,灰飛煙滅。

    我來到康牧師的旁邊。還有最值得我們信賴的東西?那要看我們的造化。福氣,機遇,緣分,定數,缺一不可;時間,地點,靈魂,缺一不可。要湊齊這些談何容易。

    我和康牧師互致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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