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想我當時是睡著了，可我又覺得一切都那麼清醒地被我看在眼裡——我實在辨不清楚。
就在那時，凱瑞的臉色變了，它把頭向前伸了伸，看著我說：「夥計，今晚我要給你講個故事：
有一次，我問我的母親，『為什麼老虎聞起來是那樣的味道呢？無論它們走到哪裡，它們都帶著那股難聞的臭氣。』
母親說：『叢林中的每個動物，都生來要以一種食物為食，它們或是吃肉，或是吃草。那些生來吃草的動物從來都不會心懷憎惡或恐懼；而那些生來吃肉的動物生性充滿了憎惡和恐懼。我們大象從來不懼怕或憎惡任何事物，所以我們身上不會散發出臭氣。但是老虎必須靠殺戮來謀生，為了殺戮就必須學會憎恨，而為了憎恨就必須學會懼怕。
叢林的奧秘就在這裡——那些靠殺戮為生的動物其實是一種病態。它們帶著一種奇怪而根深蒂固的憎恨，正是這種憎恨毒害了它們。不論它去哪裡，它們惡毒的氣息就會被其他動物聞到。所有動物共同的母親既深愛著老虎們，又心疼著其他被殺害的小動物，於是它就明智地在食肉動物的身上做了標記，這樣其他的小動物們就能提前躲起來了。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無論老虎走到哪裡，它的臭氣都會如影隨形地跟著它。一旦聞到它的臭氣，狐狸就會鑽出它的小洞，告知整個叢林的動物們，老虎來了。因此，在這個月光不甚明亮的夜晚，狡猾的狐狸——我們共同母親的僕人，穿過叢林給予所有的動物以警告。很快，老虎黑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在月光下出現了。
它從不攻擊大象。等它經過後，殺戮的氣味越來越淡，然後另外一隻狐狸就會告訴大家，老虎走了。
如果第二天你來到老虎和狐狸經過的地方，你會發現它們來往的蹤跡已經不見了，因為叢林法則不准在樹葉和草地上留下曾經到過的腳印，更不准玷污這些植物。小動物們不敢留下腳印，因為它們害怕這樣會暴露它們的住處。那些食肉動物，比如老虎以及夜貓，都不留下哪怕一點痕跡。』」
我在夢裡問凱瑞：「你和你的母親在叢林裡是怎麼生活的呢？」
「我們的一生既像是一場遊戲，又像是無盡的忙碌。」它回答，「忙碌就是一場遊戲，而遊戲也就是忙個不停。當樹葉開始變得脆弱焦黃，太陽就會指引我們走向南方，我們就會離開喜馬拉雅山，穿過大片的叢林，沿著恆河流經的地方不斷往南走，再一次來到主人的身邊。
多麼可惡的人類啊！不論在何地，他們都砍伐樹木，破壞森林。在一次次的旅途中，我看到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有一年冬天，我們路經海邊叢林，我看見鱷魚大白天躺在三角洲的河岸上，它們張著大嘴，幾隻小鳥就在它們的嘴裡飛進飛出，為它們清潔牙齒，吃掉那些毒害它們牙齦的腐肉。遺憾的是，沒有鳥來為我們大象清潔牙齒。在那裡，即使是在水中，你都能看到動物們相依為命，一起生存。
我們旅行的時候，年邁的首領走在最前面，然後是未成年的小象，接著是剛出生的小象和象媽媽們，跟在最後面的是單身雄象以及年輕的象爸爸。當我們晚上快要睡覺的時候，那些老象們的牙齒會響起來，接著其它單身雄象和象爸爸們的鈴鐺都會響起來，在這樣的三重鈴聲中，我們同時被它們和星星保護著。在睡夢中，我夢見自己置身叢林，天空中大象的亡魂搖著象牙鈴，憤怒地咆哮著與月亮戰鬥。這些天空中的大象是我們死去的祖先，它們一直保佑著我們。你知道，最開始的時候，大象統治著所有其他的動物，然後人類、猴子、蛇和老虎才被相繼創造出來。」
「是誰造出了犀牛呢？」我在夢中問道。
凱瑞回答說：「犀牛是一種任性的大象，當時我們的祖先正在創造一種非常漂亮的動物，它們卻睡著了。它們已經完成了這種動物的厚皮和短腿，而後它們包藏禍心地為這種生物造好了頭，不過不是把象鼻放在頭上而是放了一個尖角。這就是為什麼犀牛穿過叢林時就像惡魔的化身一樣。你沒聽到它今晚來嗎？在它的大叫聲中，大樹被撞得七零八落，小樹被撞得支離破碎。這就是它到來的方式。不論它去哪裡，它總會帶來災難和破壞，對於它留下的痕跡，它毫無懼意。因為沒有動物可以殺死它，即使是老虎也無法做到，因為它無法咬穿犀牛的厚皮。」
那一刻，有一棵參天大樹倒在我們前面，這頭狂暴的犀牛就這樣過去了。
「它為什麼要直著走呢？」我問凱瑞，「大多的動物都不會這樣走。」
「只有正常的動物才會繞著走，」凱瑞說，「暴怒的犀牛只走直路，因為直路最近。」
就在這時，叢林裡變得悄無聲息。不知從哪兒衝出一群大象，如同天上飄著的雲朵般無聲無息，緩緩而行。一塊巨大的黑幕遮住了星星和月亮，伸手不見五指，黑暗深處是嘈噪的聲音和熱烈的渴望。
「快到樹上去」，凱瑞對我說，「我今晚就要離開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裡，我照著它的話爬上了樹，接著看到凱瑞站在那尖嘯了一聲，整個像群頓時停了下來。我能夠聽懂它們所說的每一句話，當它們看到凱瑞時笑著說：「你看，它的腳踝上有繩子勒過的痕跡，它竟然還忍受著人類的奴役。」
凱瑞舉起象鼻尖嘯了一聲。然後它說：「今晚我想要一個配偶。你們當中有誰想要試試我的力氣？」
一頭小象問：「你多大了？」
「英雄不問年齡。」凱瑞答道。
象群首領搖了搖頭。
「我們之中的象教會了老虎謙遜，它們能用牙齒撞倒山丘，推倒叢林中最粗的大樹。所以，小伙子，學著謙虛一點吧，你還不適合在我們之中娶一位新娘。」
凱瑞尖叫著說：「我願意接受來自任何人的挑戰。」
一頭牙齒還很小的象應聲而出，發出挑戰的尖嘯。凱瑞站在那裡，從它肌肉的顫動我可以看到它的全身都在發抖。
「別怕，」我對它小聲說，「我曾經給你講過人類的故事，它一定不知道。」
凱瑞向我揮舞著鼻子，然後和那頭象斗在了一起。整個像群都在旁邊觀看。一會兒，一頭小雌象從象群中站了出來。我知道，她就是這場戰鬥的勝利者將要獲得的獎勵。它們咆哮著把鼻子卷在一起，接著它們向對方撲去，簡直就像兩座小山撞在了一起。
如我之前所說，凱瑞的牙還很短，在戰鬥中不能發揮什麼作用。所以每當它們撞在一起的時候，凱瑞都必須小心翼翼地避開另一頭象的牙齒。最後，它們的長鼻子卷在了一起,而它們的身體也被緊緊縛在一起，動彈不得。
它們看上去像一座大山一樣轉個不停。當它們停下來的時候，凱瑞在後腿支撐下抬起前腿踏向那頭象，那一瞬間，那頭象把它的鼻子抽出來，打算用牙齒撞向凱瑞的鼻子。但它還沒來得及那麼做，凱瑞就踏傷了它的頭，疼得它退到了遠處。如果沒有恰巧靠在一棵樹上，它肯定已經倒地了。在戰鬥中，如果一頭像摔倒了，戰鬥也就到此結束。
凱瑞以為對手已經被擊倒，它自豪地站在那裡，享受勝利的喜悅，我看到它的身體因放鬆而顫了一下。然而，那頭象辨明方向後就以極強的勢頭向凱瑞衝了過去。凱瑞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就被它的象牙刺傷了。
凱瑞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往後退了幾步。擺脫那頭象的牙齒，我能感覺它在劇烈地顫抖，就好像被切開了動脈一樣。像群歡呼了起來，紛紛興高采烈地搖著腦袋，小聲地說：「我們贏了。」
然後凱瑞開始繞著圈起來。其他像也像它一樣，它們開始面對面地跳起舞步來。它們時而聚在一處，互相用鼻子擊打對方，時而散開，然後又圍成一圈。這時天已經黑了，閃電開始在雲頂閃爍。然而我們都聽不到隆隆雷聲，因為這兩頭象的嘯聲已壓過了雷聲。
它們又站在了一起，鼻子卷在一處。這次凱瑞一下就拉回它的鼻子並站到一旁，只剩下那頭象離象群越轉越遠。凱瑞飛快地奔向它，對它的側背沉重一擊，把它推倒在地上。像群立刻散開了，大家的驚呼聲此起彼伏。接下來凱瑞就要抬起前腿踏向那頭象。正當它要抬起前腿時，像群裡最年邁的象說道：「到此為止，一切都結束了。」於是象群開始慢慢散去，那頭被擊敗的象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頭正在等待戰鬥結束的雌象向凱瑞走來，它們的鼻子盤在了一起。一道閃電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雷聲擊到樹上，隨後就是一場傾盆大雨，遮住了我的視線。為了不被衝到地上去，我緊緊抓住樹枝，我不知道這場雨下了多久。當我再次睜開眼時，我看到了天上的一道白光，可依然有雨滴落在我身上。我意識到，雖然我頭頂的葉子非常濃密，但是雨滴會斷斷續續穿過樹葉滴下來。我不敢再往上爬了，因為樹幹太滑。於是我一直在樹上待到雨停。
月亮出來了，我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聲音。許多動物在下面走動。我聽見猴子們在樹梢上躁動的聲音，我聽到了踏在濕草上的腳步聲。不久，一切都停了下來，只剩下潮濕的灌木叢像老虎身上的花紋那樣曲曲折折地搖曳。
突然，響起了一聲清嘯，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咆哮聲，最後砰的一聲，不知什麼東西落在了地上——這說明老虎已經捕獲了它的獵物。大家知道，老虎有三種不同的咆哮——一種是憤怒的咆哮；一種是努著鼻子的嘯聲，就如同我之前聽到的一樣，這意味著它正在穿過叢林接近它的獵物；第三種咆哮就是得意洋洋的咆哮，這表示它已經發現了自己的獵物。它的第三種咆哮對獵物有著很大的影響，它能把獵物嚇倒在原地。咆哮過後，老虎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獵物。這就是日出前不久發生的一切。老虎咆哮著宣告它吃過了晚餐，其他的小動物們在它走後相繼走近看了看這可憐的受害者。
所有躲在窠臼和洞穴的動物們在雨停後紛紛出來了。這個早晨，叢林中不再是一片寂靜，所有動物都急切地想去弄點東西吃，這樣黃昏時它們就能吃點東西再睡覺了。當黎明到來時，我看到凱瑞正站在茂密的樹叢下面。
這一晚對我來說簡直度日如年，雨水一整晚都落個不停。當我起來摸凱瑞的脖子時，它疼得縮了回去。我知道，這個標記成了那場戰鬥的唯一見證。
我們往回走，穿過小河，發現柯普在那裡，全身濕漉漉的，顯得很痛苦。它高興地從樹上跳下來，爬到凱瑞的背上，盡情沐浴著陽光。
我再三讓凱瑞給它自己找些東西吃，但它就是不聽，所以我們匆忙地回到了村落。在回家的路上，我證實了叢林的法則，因為從凱瑞身上我真聞到了一股輕微的臭氣。你也許會說這只是傷口散發出來的氣味，但我不這麼認為。當它去和另一頭象戰鬥的時候，它肯定同時學會了恐懼和憎恨，而它身上恰恰是憎惡和恐懼的味道。我花了將近兩個星期才洗掉它身上的臭氣。
大家必須記住，並不是沐浴的水洗掉了氣味，而是村民們溫柔的呵護和真摯的友誼使凱瑞逐漸忘了憎恨它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