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31章
    聽見我說話,扈春生竟嘻嘻地笑出了聲。「老爺說他已經睡著了,咋能把夢話說得這樣響亮,清楚?你去看看,把被子往上扯一扯,別讓老爺著了涼。」又是一陣推搡過後,就看見一個霧白的人影已來到床前,扈春生的妻子上身僅披著一件薄衫。「老爺,你睡著了麼?」她俯下身問我。我應了一聲,對她說:「你回去睡吧。」她卻說:「不行,老爺,我們也沒什麼感謝您的。」我說:「老爺不需要你們感謝,你們過好就行了。」她從床邊直起腰,上身披著的那件薄衫卻從她的肩上輕飄飄地滑落下去了。她說:「老爺莫非是嫌我不夠年輕不夠漂亮麼?」說著,又彎下腰去撿那件落地的薄衫,彎曲的背影如一道從天降下的白虹,拱起在床前,兩個****寶葫蘆一樣忽然碰在一起,似有叮噹作響的聲音在屋裡散開,縈繞。我歎了一口氣,朝牆裡靠了靠,騰出一條地方給她,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上來了。

    忽然聽見扈春生在外屋說:「我得去地裡看看,這兩日田鼠鬧得厲害,我安了幾個夾子,也不知夾住沒有?」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與別人。說完後,就聽見他關門出去了。

    扈春生的妻子躺在我的旁邊,剛上來的時候,她的身子是硬的,直的,緊緊地繃著,後來開始慢慢地軟了,那種繃得又緊又直的東西也沒有了。她仰起臉,小聲地問我:「老爺,昨日進香以前,我用清水淨過身,用不用再去洗洗?」我說:「算了,外面也怪冷的。」聽見我這樣說,她軟軟地貼了過來,又悄悄地拉過我的一隻手,放在她的胸前。我輕輕地撫摸著,沒想到,她的一個乳頭突然彭的一聲脹脹地彈了起來。

    外屋忽然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又叫娘,又要水喝。扈春生的妻子先是被嚇了一跳,嚇過後,嘴裡恨恨地說:「這個挨刀的,早不喝,晚不喝,偏偏在這個時候要水喝。」又對我說,「我去給他把水喝了,不然他會起來到處亂跑。」

    一邊說著,一邊起了身,朝外屋走去。我也起來,跟了過去。她已用碗接了水,端至孩子面前,我站在她的身後,她回頭看了一下,又轉過去催促那個孩子喝水。

    孩子披著被子,迷迷糊糊地坐在那裡,忽然說道:

    「娘,你的身後好像有個人哩。」

    女人被驚了一下,手一軟,碗裡的水灑出去一些。隨即,她低聲喝斥道:

    「少胡說!趕快喝你的水吧。」

    孩子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把頭伸過來,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又倒頭睡下了,嘴裡還在嘟嘟囔囔地說:「真的好像有個人哩。」

    關了外屋的門,重新回到裡間躺下後,扈春生的妻子對我說:「老爺,對不住。」

    我說:「不知扈春生在地裡夾住田鼠沒有?」

    她說:「不管他,讓他夾去吧。」

    忽然想起了我的娘子,想起幾個月前,船在運河裡走開時,她忽然從岸上的柳樹下面跑了幾步,似有話要對我說,我站在船尾,朝她揮了揮手,滿以為讓她把想說的話留著,等我從江都回來再說也不遲,卻沒想到那竟是我們的最後一面,等我回來時,她已不在了。那時她或許已有所感應,知道今生已不能再見面?娘子啊,我在那片燒黑了的焦土上一遍一遍地尋覓,卻沒有找到她一絲一毫的痕跡。身邊的女人分開兩條腿把我緊緊地夾住,「老爺,」她柔聲說道,「我不管什麼扈春生扈秋生了,我跟你去吧,你去哪裡,我就跟你去哪裡,早晚服侍你。」我對她說:「何出此言?這可不行。老爺如今已一無所有,不能帶你走。地也有了,你和扈春生好好過吧;再過一些年,你也會是一位員外夫人呢。」

    第二天一早,我順道去向譚員外辭別,家人卻說他出去吃酒未歸,昨夜就沒有回來。我想,這豈不更好,省卻了相互之間的寒暄之苦,惜別之累。我最後望了一眼那片曾經是我的家園,如今已成為一片焦土的地方,覺得再也沒有什麼讓我牽掛的了,然後我轉身沿運河南下。這一次我沒有乘船,而是徒步行走。

    幾天以後,在那個叫做五更的渡口,我渡到了河的南岸。

    無雲方丈在山上等我。

    這個寺,多年來我一直是它最大的施主,進門的一剎那,我竟覺得像是在回家,在推開自己的家門。院子裡潔淨、幽靜,慧明一個人正在池邊剝蓮子,看見我上來,他說:「方丈到後山打坐去了,他說你應該明日才到。」

    聽到慧明的話,我不得不在心裡歎服無雲方丈的推算,方丈的推算是正確無誤的。來時的路上,有一天晚上,一位店主留我住宿,我沒有住,而是整整又走了一夜,這就多趕出了半日的路程;無雲方丈算得對,如果沒有那一夜的行走,我如今還應該在路上。

    當晚,無雲方丈親自為我削髮、受戒,為我取法號為一譏。

    三更天的時候,聽到窗外有人在叫:「一譏,一譏!」凝神聽著,心中一片模糊,竟不知所叫為何物?忽又看見禪房外面的月亮如一盤白木的車輪,正在寺院裡的上邊緩緩地轉動,每轉過一輪,就見有許多光斑閃閃地漏出,鱗片一般,樹葉一樣,灑落在地上。

    隔天夜裡,方丈又讓我看一道白虹,看見周圍血氣充盈。方丈言說是刀兵之氣。

    三年後的一個傍晚,日已落,山林寂靜,天上不見一絲一寸的雲靄。但是,過了不久,忽然看見山南一側有白雲綿綿密密地過來,如白氈鋪展,正是不易多見的祥雲。見此情景,方丈立即召集眾僧禮誦,燃香跪拜,一拜未起,已看見金橋及金色相輪煌煌呈現,輪內是深紺青色。三拜過後,天地間一片暝黑,三道霞光由山前直起。方丈說,聖燈就要出現了,昔日曾有浙江僧人在此拜請,聖燈飛現於欄杆之上。酉時以後,山前現出一溜黃金寶階。戌初,看見有火炬出現。方丈說,聖燈也。說著,俯身便拜。眾僧也一齊參拜的時候,又出現一燈。過了一會,正殿左右各出現一燈,殿前有兩團大光,亮如掣電,山下的溪水上又出現二燈。亥時以後,看見那些燈忽大忽小,忽赤忽白,忽黃忽碧,忽分忽合,照耀著遠近的林木。方丈率眾僧一拜再拜,十拜以後,溪水上的兩盞燈忽然如紅日浴海,騰空而上,大放光明,整條溪水上都流滿了金光。正在升起的金色身曲屈而上,有身穿白領紫袍的,有螺髻而結跏趺的,有仗劍的,有戴角的,又有白圓光從地上越起,旋轉不止。

    子時,大風呼號,四野昏晦,聽見一聲經天徹地的歎息,看時,天已豁然開朗,祥雲五色紛郁,佈置出一個琉璃世界,現出菩薩的隊仗,樓、殿、山、林、幢、蓋、台、座,依次出現,天王羅漢獅子香象森羅布護,不可名狀;又見真容殿上紫氣寶蓋,曲柄悠揚;不久,菩薩騎獅子而來。

    到四更天時,所有的燈都漸漸地暗下去。寺院後面的松林裡白氣朦朧。

    又有一夕,出寺門,見巖口有金色祥雲,光彩奪目,菩薩乘青毛獅子正隱入雲間。

    多年以後的一天,我從外面雲遊回來,推開寺門,看見院子裡潔淨、幽靜,慧明一個人正在池邊剝蓮子,眼前的情景不禁令我一驚,遂想起多年以前,我從山下上來,推開寺院的門時看到的情景;多少年過去了,時光彷彿從未打這座山寺前經過,慧明手中的蓮子依然如當初一樣潔白,他身後的蓮葉也依然如當初一樣碧綠,唯有他的眉毛已悄然變白,如兩稜積雪一般懸浮著擱在他的眼眶上面。

    我記起無雲方丈圓寂的那一天,崖上忽然有一扇門打開,有褐衣黃衣紫衣僧三人依門而立,站了許久後方才閉門回去。

    很多年,再未見崖上的門打開過,上去看時,竟全是絕壁,並無門窗。

    深夜,聽見雨點落在蓮葉上,聽見蒲團冰涼如水。寺院通往山下的石徑上,進香還願的人來往不斷,有一日,我竟看見無雲方丈也混跡於其中,正在由山下遙遙地上來,心中不禁大驚,仔細再看時,又忽然不見了,日光流瀉在山徑上,沐浴在每一個上山下山的人身上。我想,是我的眼花了吧?我的眉毛時常會白茫茫地飄到我的眼前,輕輕地拂動,眼前常會變得空無一物,熙攘往來的人流頓時失去。一個常到後山上來的年輕的樵夫問我有多大年紀,我說我不記得了。我並非是故弄玄虛,我是真的不記得了。他說他的爺爺年輕的時候就見過我,他的爺爺已經故去了。聽他這樣說,我也不禁有些吃驚,我到底活了多久了呢?回望過去,卻只見荒草瀰漫,白雲如杏花般片片飄落。

    山後,無雲方丈手植下的那片樹林裡已有野獸出沒。

    長老,今夜月色甚好,懇請長老渡我——

    和我說話的是華容夫人,她的丈夫是一名正將,死於邊塞,已在那裡立了墳。每番進香完畢以後,她必要穿過數重殿閣,繞到後面來,盤桓不去,言說後禪房空遠,幽靜,不似前面那般人流如織,空氣污濁。每次她進來的時候,我都在打坐,並在心中暗暗地垂下數道幕簾,將她隔開,也將她一路裹挾而來的人間脂粉氣息遠遠地隔開。月朗星稀的夜晚,她坐在我的對面或附近,懇請渡她。我閉著雙目,聽見她在脫衣解帶。有時,她會一連數月住在寺裡,我去後山打坐的時候,她也會去,沿途的荊棘彷彿一字排開的佛門弟子,紛紛出來阻攔,三頭六臂,七手八腳,鉤著她的羅衫,扯住她的裙裾。聽見她的聲音跌入山谷,復又轉回到峰上,胸前的雙乳顫動如驚魂。那時,我已不再默念雷音經金剛經,森嚴綿密的經文曾一次次為我築起一道又一道的雄關,阻擋著她的朱唇與其後的暗潮。她將自己的手臂喻為秋藕。慧明在池邊起藕的時候,我也曾見過,白,圓,心有玲瓏,我記得的就是這些。我想起殿前的虎紋碑,羅漢柱,我閉著眼睛,常常在她飄然進來之時,暗暗地用一點力,在心中將它們搬來搬去,在無邊無際的虛靜中看見它們穿房越脊。

    忽一日,覺得禪床開始搖晃,顛簸如一葉小舟,我在上面打坐,卻再也不能夠坐穩。起身到外面,看見月光如水,花影疏淺,以為心緒已平,卻不料回到禪床上以後依然不能夠坐穩,我知道不好了。……就在那時,猛然聽得塔上的風鈴嘩啦啦響起,風鈴響動中,見無雲長老正由塔上徐徐降下,降至禪房外面屋簷上方一帶忽然停住。我起身打開窗戶,望見長老面有霜色,不禁驚得口不能言,目不能轉。長老看著禪房裡的我,冷冷地說:「一譏,你回去吧。」話音還未有全落,長老即已隱身不見,塔上的風鈴只剩餘音還在繚繞。又聽得前院有人高驚失火了!看見三四個小沙彌提著水桶在火裡奔走,有的掩面,有的禱告,情形恍惚是在雲裡。

    我回到禪床上跏趺坐下。不多時,火已從前院來到後院,我已知是來找我的。聽得禪房外面的窗戶上辟辟啪啪一陣脆響,昔日多年幽靜的窗戶已成為一片黃熱的火簾,松木杉木燒出好聞的林間氣息。又見門外有胖大的紅光轟轟地進來,猶如一陣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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