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30章
    運河裡的那些時黑時白的東西大都是隋時留下的。

    自我記事的時候就知道,每年都會有人在這河裡淹死,如果今年死去的人數目是單數,來年就一定是雙數,就這樣一年一年地交替著。沒有人知道那水裡到底有多少冤魂,每年都在急切地朝兩岸張望,尋找著自己的機遇,看見人遠遠地來了,他們就能從水裡上來了,就能遠走高飛了,接替他們的人一天不來,他們就一天出不得河裡。有時候,一條船眼看就快要靠岸了。差不多已經萬無一失地平安抵達了,卻不提防還會有人撲通一聲掉下去,從人群裡漏出去,等再浮起來的時候,已是一具面容鼓脹的屍體。擺渡的人根據一次又一次的經歷說,明顯地能看出水裡的那一個力氣更大一些,決心也更大一些,而船上的人,岸上的人,尤其是那個即將就要被拽下去的人,那個時候更像是一個草人,一個紙糊的人,只要下面輕輕一拽,乖乖地就跟著下去了。要說徵兆,也幾乎沒有什麼徵兆,要是誰都能覺察到,誰都能看出來,那也就不會再有人掉下去了。

    有時,看見岸邊的柳樹下有人在那裡站著,但等你走過去時,卻又看到那樹下並沒有人。

    這些年算是好多了,偶爾有一兩聲哭泣,鴛鴦一樣從水裡浮上來,用不了多久就爬上岸走了。早些年的時候,聽老人們說,那時候,每到夜深人靜以後,滿河裡都是哇哇的哭聲,在岸上點起火把,往河裡扔石頭,燒紙,多少能鎮住一會兒。但一旦當人們回去以後,當岸上空了的時候,河裡就又嗚嗚咽咽地哭開了。

    譚員外對我說,春天的時候,他的一位鄂州的朋友介紹來一個人,來了就住到了他的莊上,住了兩個多月,飯倒是沒吃多少,卻喝光了他窖藏多年的六大缸酒,莊上的人都被他喝怕了。每天除去一壺一壺地喝酒,最關心的事情就是到處打聽有沒有從長安方向傳來的什麼消息。「我對他說,這裡離長安十萬八千里,很難有什麼消息傳過來,就算來了,等真正傳過來的時候,也早已盡人皆知,什麼都不是了。」他聽了,半晌無語,顯得沒著沒落的,也不知他在想什麼,出去沿著河堤走一會兒,看看堤上的柳樹,河裡的船隻,回來後又開始喝酒。一邊喝著,一邊又如同做夢一般嘴裡胡話不斷。「……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莊上的人都聽得雲裡霧裡,面面相覷,都不知他在說什麼。有人對我說:「醉了,趕快讓他睡去吧。」

    「每次醉了,要躺倒睡的時候,還總忘不了一遍一遍地叮囑我,他睡著以後,要是有從長安來的人找他,一定要趕快叫醒他。我故意問他:『為什麼呢?』他說:『一定要叫醒,不然會誤了大事。』我嘴上答應了他,可並沒有真正往心裡去。這麼一個人,誰會來找他呢?找他做什麼呢?他又能做什麼呢?還說是從京城長安來的,還說是從朝廷來的,還說有什麼大事,唉。我在心裡說,吹吧你!喝多了你就吹吧,在我這裡喝多了,你就胡言亂語吧!反正你無論說什麼,也沒人和你計較,也沒人管你,想說什麼就說去吧。」

    「不是我不叫醒他,也不是我不相信他,真的沒有人來找他呢。」譚員外說,「在我的莊上住了兩個多月,從來也沒見有一個人來找過他。看著他,我經常在想,我已經夠富有的了,良田萬頃,奴僕成群,莊客成百上千,至今都沒有見過朝廷派來的人,你又算個老幾呢?成天京城呀朝廷呀,還說有大事,他能有什麼大事呢?」

    我問譚員外:「是個什麼人呢?叫什麼?」

    譚員外說:「姓李,名白,蜀地人。」

    我說:「我好像聽說過這個人,據說詩作得很好。」

    「我卻看他是個沒有一點兒用的閒人。」譚員外說,「蜀地那麼遠,也不知他當初是怎麼一步一步地從那麼偏遠的地方挪出來的。沒錢就沒錢吧,沒勢就沒勢吧,我也不笑話他,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純粹就只是一個酒囊。每天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就盼著長安來人,就盼著朝廷來人,盼不來就又開始喝酒。」

    譚員外說著,用一隻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對我說:

    「我懷疑他這裡不對呢。」

    「你是說他的腦子裡有毛病?」

    「在我的莊上住了兩個多月後,有一天忽然提出要走了。臨走時,說要送我一件禮物,以感謝我兩個多月來對他的盛情款待。我還以為是什麼呢,鬧了半天竟是一首詩,還只有短短的四句,趁我不在的工夫,寫到了我的一面牆上。唉,那麼一個人啊,讓我說他什麼好呢,要寫你就多寫點兒,反正牆已經染黑了,我也不會怪他,他卻只有四句。」

    我問譚員外:「那四句話如今還在麼?」

    「不在了。」譚員外說,「字也不太好看,我就讓人鏟了。」

    「鏟了?」

    「是的,不得已又把那面牆重新粉刷了一遍。」

    「不應該剷去啊。」

    「怎麼,鏟得不對麼?我是這麼想的,那要是王羲之的字,我也就不鏟了,多難看也得留著。」

    我說:「住得好好的,怎麼忽然就走了呢?」

    「聽你這話,好像是我把他攆走的?」譚員外說,「我哪能那麼做呢?我譚某富甲一方,哪能做出那種讓子孫後代蒙羞的不開面的事呢?不看僧面看佛面,還有個鄂州的朋友在中間夾著呢。再說,那也不是個不良之人,只是沒用而已。我莊上有的是吃的,有的是住的地方,他一個寫詩的閒人,他能吃多少?就算他那麼拚命地喝酒,我也能供得起。他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把我這裡當成他的家也行。實在是他自己想要走了,他嫌悶呢。我後來也看出來了,他心裡悶得厲害,那麼樣的喝酒,和那也有關。我一想,他想走就讓他走吧,你非不讓他走,他會悶出病來。」

    「走到哪裡去了呢?」

    「往東去了,說是要去廬山。看他那又可氣又可憐的樣子,臨走時,除了盤纏,我又專門送了一頭毛驢給他。憑他那兩條腿,路上再喝醉了,醉得泥一樣,猴年馬月能到了廬山呢。」

    「路上喝醉了,他會把驢丟了。」

    「是呀,這一點我早就想到了,對他那樣的人來說,把驢丟了也是意料中的事,所以,我給他的盤纏不少。我還一再囑咐他,路上不要光顧著喝酒,不要把毛驢丟了。酒不是不能喝,但是,每次喝酒前,一定要先把驢拴好。」

    譚員外與我們家是世交,從前,父親在世的時候,他稱我為世侄,後來,父親不在了,人們開始像原來稱呼我父親一樣稱呼我,譚員外有時也會半是玩笑半是鄭重地稱我為員外,話裡多是一種獎掖後生的寬容與尊重。

    轉年,我乘船沿運河南下,去江都看望一位朋友。

    等從江都回來以後,家已經沒有了,我只見到一片發黑的土地,上面連隻鳥雀都沒有。我不在的時候,我在江都逗留的那些日子裡,一場大火,家中八十餘口人悉數被燒死,莊上所有的房屋也都化為灰燼。我坐在被燒成木炭的樹樁上,心裡想著家裡的人,那麼多人,像是事先都約好了,忽喇一下就都走了。我離家南行的那時候,竟一點也沒有看出來,他們做得滴水不漏,沒有任何一個人透出一點兒風聲,言談舉止中也沒有誰露出一絲一毫的異象。我想起幾個月前我臨上船時,他們對我說,行船要平穩,一路上能慢則慢,又不是端午日龍舟競賽,走那麼快做什麼呢?天黑前要系船上岸,尋得上好的客棧住下,第二日天大亮後再走。到了江都,不要急著回來,應該慢慢地細水長流地十步一亭百步一橋地遊玩,春雨、杏花、湖光……在他們還在繼續說著的時候,我已上了船。船走開時,看見我的娘子忽然從岸邊的柳樹下跑了幾步,似還有話要對我說;我站在船尾,朝她揮了揮手。

    幾個住在不遠處的佃戶知道我回來了,來叫我,讓我跟他們回去吃飯。我對他們說,從今年起,他們各家租種的土地就都歸他們各家了,所收的每一粒糧食也都是他們自己的了。聽著我的話,幾家人都愣在那裡,沒有一個說話的。看到他們那樣,我把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這一回幾家人都聽明白了,卻一時又都有些慌張。都說,那麼多的地都不要了,老爺要去哪裡呢?莫非要離開莊上麼?我對他們說,不要管老爺去哪裡,老爺自有老爺的去處,你們只管把各人的地種好就行了。

    當晚,幾家人合在一處吃了一頓飯。有的從家裡拿來燒餅、土酒,有的拿來醃肉,甚至把家裡的油燈也端來了,好幾盞一齊點亮,幾家的孩子在燈影裡奔跑,歡叫,覺得比過年還要熱鬧。門外的山坡上也似乎落滿了星斗。

    吃過飯,另外幾家都回去了。我住在扈春生的家裡,睡在他們的裡屋,他們一家在外屋。

    約莫過了二更還未到三更的時分,兩個孩子都睡得沒有聲音了。聽見扈春生忽然在外屋說:「老爺明日就要走了,你過去陪陪他;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呢。」我聽了,心裡一緊。又聽見扈春生的妻子說:「你這個不得好死的!這羞答答的教人如何使得,如何過去?」扈春生說:「如何使不得?你們這些婆娘,該羞的時候一點兒也不知羞,不該羞的時候倒要說羞。這麼些年,我們受過老爺多少恩澤?如今又把地給了我們,明日就是把你領到市上賣了,也賣不了幾個錢,也換不來那些地。你素日不是還時常念佛敬菩薩麼。」女人說:「老爺可是一個大活人,不是一尊佛像。」扈春生說:「要不怎麼說你們敬佛也是瞎敬,唸經也不過是嘴裡胡叨叨,成天阿彌陀佛,真佛來了,你倒不認得了;告訴你,老爺才是活菩薩呢,快去吧。」說著,大約是推了女人一把。

    我在裡屋聽得真真切切,說:「不要過來,我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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