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20章
    聽到有人喊他們,大都住了手。也有拔得太專心的,眼裡只有牛毛,聽不見任何聲音,還在繼續噌噌噌地拔。張區長快步走過去,看準一個還在繼續拔毛的半大孩子,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我知道他們在牛身上拔毛不是為了胡鬧,都是有目的的,拿回去捻成繩子,織成口袋,或者積攢得多了,擀成氈子,鋪在他們的炕上。把拔回去的牛毛織成口袋,擀成氈子,那就不是他們能想到的了,完全是家裡大人的意思,甚至讓孩子們去牛身上拔毛,也是他們的意思,有些人家裡的口袋和氈子就是這樣來的。

    工作組來到村裡以後,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張區長生氣。

    我讓他們把各人手裡的毛都放下,堆在一起,一時間,竟堆起好大的一堆,連我也嚇了一跳,沒想到竟會有這麼多毛被拔下來。先前各人手裡拿一點兒,不顯山露水,看不出啥,還都覺得自己拔得太少,這時候忽然堆在一起,竟是那麼大的一堆,他們也都害怕了,覺得闖了大禍。我問張區長,這些孩子咋辦呢,把他們抓起來的話,沒地方關他們,還得讓人給他們送飯呢。才說完,我看到張區長的臉上有些灰灰的。他說,我沒說要抓他們,我只是看見這種損公肥私的事情生氣,真生氣呢。

    於是,我也警告那些孩子們,以後不能再拔,一來不能從小養成沾公家便宜的壞習慣,二來,牛也疼呢,不要以為它們就不疼,它們只是不會說罷了。不信拔拔你們自己的眉毛和頭髮,看看疼不疼。我說完以後,孩子們都轟的一聲跑了,我聽見張區長歎了一口氣。那些牛還在若無其事地低著頭喝水,好像拔的不是它們的毛。

    從上游下來,張區長慢慢地走著,臉上還是那層灰灰的神色,我想安慰安慰他,可一時又找不到恰當的話,只能跟在他的身後,他往哪裡走,我也往哪裡走。走了一會兒,忽然聽見他說,實現共產主義,說說容易,實現起來太難了,人們身上的私字就是一個永遠都填不滿的黑洞,一根草,一根毛都想著要拿回自己的家裡去,拿回去了就覺得高興,一家人暗自竊喜,竊喜又從這個世界上撈了一把。德龍啊,無論是報紙上還是實際中,平時我們常說人民群眾,廣大人民,聽起來多好,朗朗上口,欣欣向榮,一點兒毛病一點兒問題也沒有,實際卻不是那麼回事呢。

    他看著村中的高低不齊相互錯落的房屋,他沒有歎氣,但是,我卻覺得聽見他的心裡又在歎氣,歎息聲有的只有銅錢那麼大,有的卻要比南瓜的葉子還要闊大,一張一張地落下來。我站在他的旁邊,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我看了看天色,小心地用商量的口氣對他說:「張區長,我們回去吧,該吃飯了。」

    說完後,我立即就又有些後悔,我怕這樣的話又讓他生氣,說我別的都不知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飯。但是,我很快就發現張區才長沒有生氣,也沒有不高興,而是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樣跟著我走了。他說:「吃吧,也只能吃飯了,不吃飯又能幹什麼呢?」這讓我一路上都覺得又吃驚又高興。張區長啊,我真是摸不準他呢。

    不僅是張區長,還有好多人我也都摸不準。

    有一天天快黑的時候,戴玉忽然讓我帶領幾個民兵去執行一個任務。事先,他先帶著我到了村西的一溜土牆後面,土牆這邊的曠地上曬著谷子和乾草,透過牆上的一些豁口,能看到牆那邊的路和房子。戴玉是只帶著我一個人來的,他不放心別人。我從豁口上探出身去,戴玉一把將我拽了回來,臉上滿是責備的神色。他說:「都已經是當幹部的人了,還這麼毛手毛腳的。」我靠著土牆坐下來,聽他交代事情。他用手拍著我身後的那個豁口,讓我在天黑以後就守在那裡,不要讓其他人隨便露頭。

    我想,他這是要幹什麼呢?接下來我才知道,他讓我盯住對面那兩間房子,看見裡面的燈黑了以後,就帶著人踢開門進去,把裡面的人抓出來。

    我說:「然後呢,抓出來以後咋辦呢?」

    戴玉說:「抓出來就行了,你就不要再管了。」

    我說:「我一個人不行麼?」

    戴玉說:「我是怕你一個人舞弄不了呢,還是叫上幾個民兵,讓他們給你做幫手。叫上幾個吧,也沒壞處。」

    我背靠在有些發熱的土牆上,眼睛看著半蹲在我面前的戴玉。這麼一個表面上儀表堂堂的人,似乎正在做一件與他的外表不相符的事……戴玉也看出來了,他用很低的聲音對我說:

    「不要向我提問題,我知道你有不少疑問,不過這會兒先不能說,等事情過去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吧。」

    我從地上站起來,趴在豁口上又看了一眼對面那兩間門窗上刷著綠油漆的房子,看著看著,一個有一口雪白的牙齒的人忽然浮現在我的腦子裡,我有些驚訝地想道:「這不是丁守城的房子麼?」從我記事起,丁守城就一直在一個大型的國營煤礦上當工人,偶爾回來一次,印象中從來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話,連他是什麼樣的聲音都不知道。這樣的一個人,會有什麼問題呢?怎麼會被戴玉注意上呢?我回過頭看著戴玉,戴玉朝我擺擺手,又把我從那個豁口上拉開,也不讓我再提任何問題。

    「不要再看了,你這樣探頭探腦的,會出問題的。」戴玉對我說道,「你先回去吃飯吧,盡量吃得慢一點兒,等你吃完以後,天也就全黑了,那時候你再帶著人來,一定要悄悄地來,挑幾個不愛說話的來。」

    我對他說:「你先回去吧,我再觀察一會兒。」

    戴玉說:「不行,不要再觀察了,你這樣毛毛躁躁的,讓我不放心呢,回了家,我也會坐不住,你沒觀察到啥,倒有可能讓對面的人先把你觀察到了。跟我走,我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

    我和戴玉是從土牆的這一邊離去的,順著那片晾曬著谷子和乾草的曠地,一直朝下面走去,到了路口,分了手。那時候已經沒有太陽了,黑漆漆的老鴉在樹上哇哇地叫著。

    就像戴玉說的那樣,等我吃過晚飯以後,天已經全黑了,幾步以外便看不清對面的人是誰。我摸著黑,一家一家地去叫了幾個人,樹生、有良、大喜、九孩,都是幾個話不多的人。這一點上,我覺得戴玉說的還是挺有道理的,和這幾個人在一起,你永遠不必要擔心他們會吵吵嚷嚷,會管不住自己的嘴,他們都能管住,正經該他們說的時候他們還不說呢,更不會像有些人那樣除了自己的話,還要把別人的話搶過來說。等到了那溜土牆下面,他們果然都默不作聲地坐著,也不問問是來幹什麼的,更像是出來乘涼的。看著他們那樣,我想,我和他們不一樣哩,我不會這麼悶葫蘆一樣地坐著,我要是碰到這事,我一定會想辦法問個清楚。

    我站在豁口前朝對面的那兩間房子觀察著,看見裡面亮著燈,卻聽不見有人說話,白日裡的綠門窗都變成了黑的。

    等了一會兒,忽然看見裡面的燈滅了,兩間孤單單的房子似乎猛地往下沉了一下。我揮了一下手,立即帶著他們幾個從牆上的豁口處穿過去,上去踢門,一人一腳,那扇黑洞洞的門很快就被踢開了。我讓有良和大喜守在窗戶外面,我帶著樹生和九孩衝進屋裡去。沒有料到的是,早在我們踢門的時候,屋裡的人就已經起來了,我們往屋裡沖的時候,正好與那個正要跑出來的人撞到了一起。我說:「抓住了!」我抓住的是那個人的一條胳膊。忽然聽見黑暗中有孩子的哭聲響起,一定是被嚇醒的;還有別的聲音,噗噗地響著,像是翅膀在扇動。四五個人將那個人團團圍住,從屋裡靠近門的地方一直裹挾著拖到了院子裡,感覺那個人被打到了,我的腿邊軟乎乎的一堆,但很快又覺得他已經又爬起來了,想跑,又模模糊糊地看見五六個人組成一個越來越小的圈子圍著他,就知道跑不出去了。

    一向很少說話的有良忽然說道:「這天黑的,也看不見是個誰。誰有火?」

    聽到要用火照,黑洞洞的院子裡,那個人忽然開了口:

    「德龍,不要打了,是我,我是文玉。」

    真的是文玉哩,我聽出是他的聲音,那幾個也聽出來了,都鬆了手。我吃了一驚,做夢也沒有想到抓住的這個人會是文玉。黑暗中,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接下去該咋鬧呢?

    不到三十歲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不少的白頭髮。我後來分析它們長出來的原因,覺得應該是愁出來的,著急急出來的,一年又一年,伴隨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它們一股一股地冒了出來,出來了就不再回去了。

    就在我又犯愁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哨人急行軍一樣走了過來,到了跟前,兩支手電筒刷地一下都亮了。我走過去,看見了戴玉和張區長,——竟然還有張區長,我的臉前轟的一下,像是有一陣熱風吹過。還有幾個人我沒有看清,他們都站在手電光的後面。手電光很快就照到了文玉的身上,這時我才看見文玉用一隻手提著褲子,怪不得他總是不斷地跌倒呢。知道張區長也來了,文玉低著頭。

    張區長說:「文玉同志,出了這樣的事,我也不能再替你說話了。」

    文玉說:「張區長,你不要替我說話,我這是自作自受,誰讓我做了呢。」

    張區長說:「先把褲子繫好。」

    「張區長,」文玉一邊摸索著繫褲子,一邊說,「你把我撤了吧。」

    「撤肯定是要撤的,」張區長說,「就算不撤你,你覺得你還能再繼續幹下去麼?你讓大家怎麼服你呢?文玉同志,你做出這樣的事,讓我很痛心呢。」

    「張區長,對不起。」文玉說,「我不幹了。」

    忽然抬起頭看著戴玉,對戴玉說:「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戴玉說:「文玉兄弟……」

    文玉說:「別這麼叫我,我不是你的兄弟。」

    隨後,張區長又讓把已經穿好衣服的丁守城的女人從屋裡叫出來,儘管是在黑暗中,但她仍然用手捂著自己的臉。

    張區長對她說:「捂著臉,你也知道羞?我還以為你不懂得呢。」

    我看著丁守城的女人,張區長的話似乎讓她忽然矮下去一截。

    張區長說:「全國人民都在為實現共產主義奮鬥,就你是母的,就你一個人在發情、發騷?」

    張區長說:「你男人是勞動模範,先進生產者,你這麼做讓他的臉往哪兒擱呢?他是礦工,臉本來就夠黑的了,緊洗慢洗還洗不淨呢,你還嫌他不夠黑?還給他使勁地往上抹?」

    黑漆漆的夜裡,丁守城的女人捂著臉哭了。

    文玉的大隊長就這樣當到了頭。接替他的人是我。

    冬天到來的時候,張區長率領的工作組忽然接到通知,讓他們全部撤回,這件事不僅讓我們感到吃驚,連張區長本人也沒有想到。我問張區長,好好的,為什麼要撤回去呢?張區長說,肯定是有原因。但他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撤就撤吧。張區長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德龍啊,你是我看著成長起來的,好好幹吧。又囑咐我,一定要注意學習,一個人不學習就會越來越出溜,越來越跟不上形勢,而形勢又往往總是非常複雜的,即使你緊跟慢跟,有時候還會一不小心跟丟了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裡,到了那個時候就麻煩了。

    小雪也過了。路上,地裡,人們的房上,山上,到處都白茫茫的。麻雀們從樹上下來,扒開地上的雪,在一點一點地搜尋吃的東西,看見有人過來,立即驚慌地飛走,看見沒有人了,再返回來接著搜尋;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是個東西就比它們厲害,無論誰過來它們都得讓開,飛走。我時常看見它們被攆得沒地方去,在寒冷的空中一遍一遍地亂飛,時常看見它們身上的顏色和枯樹枝的顏色一樣,人裡面最不行最窩囊的人也要比它們厲害得多。

    工作組與我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就要走了。我和戴玉商量,我們決定殺一隻羊,好好地款待一下張區長和工作組的同志們。我們都不想讓他們走哩。

    殺完羊以後,我們在河東的榆樹下看見了張區長。

    張區長問:「羊還好好的吧?不要殺。」

    戴玉說:「已經殺了,正在讓人剝皮呢。」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