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12章
    紫英姐姐對我說,家裡的金山銀山都被你削平了,不僅削平了,還又倒挖下去幾尺。

    她希望我能找個事做。

    在她的那間窗外開著點點桃紅的房子裡,我的耳邊輕輕地迴響著她慢慢地說話的聲音。到這時我才猛然發現紫英姐姐長得有點兒像是母親,尤其是從側面看上去……這個猛然的發現讓我吃了一驚,我聽見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

    我問老四:「我們做什麼好呢?」

    老四說:「我們還有一百多人呢,你說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

    從來沒有考慮過要去打家劫舍,甚至佔山為王,百十來人定然經不起折騰,幾個回合也用不了,這些弟兄們就都會一個個命喪黃泉;也沒有想過做生意,除了不在行,更缺少必要的經驗和本錢。想過去當兵,但老四認識一個人,就在川軍第五十二旅,他說他們那裡當官兒的抽大煙,一房一房地娶姨太太,有的已娶到了第十七姨太,而士兵們卻半年不發一回軍餉,甚至一年都沒有一個子兒。四十八旅已經有十八個月沒發過餉了,上面總是哄騙士兵們說很快就要有一筆巨餉發到每一個人的頭上,誰要是這個時候離開了,那就沒有了,士兵們就一天一天地等著,卻又總不見發下來。想走,又怕你剛一走,第二天,甚至就在你離開的當天晚上,那筆傳說中的巨餉就真的啪的一下發下來了。

    一個命短的人可能等不到那個時候呢。

    老四說,我們本來是自由身,誰也管不著我們,我們可不能像四十八旅的那些兵一樣被那種東西套住,那樣一來就完了。我贊成老四的看法,我甚至想過離開四川,可是離開四川去往哪裡,我還沒有想好。

    我想起亂雲飛叔叔生前曾經說過,要出巫峽,走長江,川人要是不出夔門,就成不了什麼氣候,只能像耗子一樣地活著。

    又說,就算你混得再好,最多也就是只大耗子。

    從那時起,我的眼前時常會浮現出這樣一幅圖景:一隻肥胖的衣食無憂的大耗子,走路時肚皮摩著地,極其緩慢地蠕動在煙雨迷濛的蜀中平原上,遍野的油菜花金黃,熱烈,水車在遠處緩緩地轉動著。

    我時常閉上眼睛想著那只體態肥碩、川音濃重的富甲一方的大耗子,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那是別人,那不是我。

    一個難得一見的晴天裡,我和老四帶著一百多人離開了四川。

    本來是要去上海的,我們迷了路,竟走到了貴州,又開始往北返。

    往回返的路上,我注意到很多人的衣服都破了,並沒有搏鬥,也沒有撕扯,不知怎麼穿著穿著就不知不覺地破了,從川中出來時還好好的。兩個人站在一起說話,你看見對方的身上絲絲縷縷的,心裡覺得難過,又奇怪,而對方看見你的身上也是絲絲縷縷的,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我們的衣服是怎麼破了的,也許是被風吹爛的。黔地多山嶽,山的兩面彷彿是陰陽兩個世界,很多時候,你在這邊走,冷風嗖嗖地吹在身上,而那邊的陽光卻像是在冒煙。

    有好幾個人染上了傷寒。

    一個姓黑的弟兄,坐在那裡就死了。不久前還在與他身邊的人說話,說他在打盹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應邀前往三盛公赴宴,夢見一桌豐盛無比的酒席,桌上的東西多得吃不完,多得讓人難過,甚至想掩面不忍再看,甚至想趕快逃走……說著說著,忽然停住了,不再往下說了,別人還在等著聽他繼續說後面的事呢,但是,從那時起卻再沒有聽見他的聲音,看時,發現他已經沒氣了。

    他的嘴是張著的,張成一種喇叭花的形狀……

    我問老四,這個死去的弟兄叫什麼名字?老四說,叫黑和尚。

    我在心裡默默地記下了這個名字。黑和尚啊,這是跟隨我出來後死去的第一個弟兄,人生的序幕還沒有正式拉開,還沒有從我們這個集體裡得到過任何一點兒好處,就已這麼早早地離開我們了,當初出川時他一定不曾想過會是這麼一個結果。很快我又想到,記下了又能如何呢?若干年後,又有誰能想起這個名叫黑和尚的弟兄呢?

    我們把黑和尚埋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聽說這一帶的野狗很是了得,為了怕它們把黑和尚扒出來,老四又領人搬來許多石頭,堆在上面。堆好後,一個弟兄說,這一下好了,它們再有能耐,也搬不動這些石頭。

    要走了,我和老四來到那堆石頭前。

    老四說:「和尚,我們走囉。」

    就又開始走。

    等返到了湖北的時候,又有一個弟兄不行了,他知道也不可能把他運回四川去埋葬,所以什麼也沒說,只是兩隻眼睛始終向西,望著蜀中的方向。到了最後快要斷氣的時候,他輕聲地問了一句:「你們還要往哪裡走呢?」大家互相看看,沒有人能回答他,連我都不知道,別人又如何能知道。我轉過身去,聽見他嚥了最後一口氣。

    到處都能看見紅軍留下的標語和圖畫,標語寫著「打土豪,分田地!」「蘇維埃萬歲!」「紅軍萬歲!」「擴大鄂豫皖革命根據地!」「消滅羅子英,活捉岳維峻!」畫在村公所山牆外的紅軍戰士扛著槍,正在列隊行走,前面的人都很大,還能看清他們的紅潤的面孔,後面的人就越來越小了,走在最後的那些人甚至就只是一些小黑點兒,數不清的彎彎曲曲的小黑點,表示沒有窮盡,象徵著廣大和無限。畫面中的那些被五花大綁的人都有著種種十分誇張的表情,有的大張著嘴,嘴比頭還要大,某一邊的一個肩膀竟跑到了臉的前面,紅軍的草鞋踏在他們的身上,有人的身體和表情像狼一樣在抽搐、變形。

    一個眉毛有點兒斜吊的弟兄跟著我看了一會兒後,對我說:

    「紅軍好厲害,好凶喲!把人打成這樣。」

    我聽出他有些沒大看懂,於是,我對他說:

    「那是因為他是他們的敵人,對敵人就應該這樣。」

    聽見我這樣說,眉毛有點兒斜吊的弟兄看看我,又看了一會兒牆上的圖畫,然後笑著對我說:「我懂了。」

    在另外的一些畫面上,紅軍正在幫老百姓分糧,分田,有的紅軍戰士幫老鄉扛著米,趕著豬,正在往家裡走;還有的紅軍戰士揮動著兩隻手,打著拍子,正在教人們唱歌,紅旗在不遠處飄揚著,人們的臉上都浮現著笑容。

    眉毛有點兒斜吊的弟兄邊看邊說:「紅軍好仁義喲!」

    我問他:「你願意也像他們這樣仁義麼?」

    他說:「願意喲,當然願意。』

    有一天,在一座楓香樹環繞著的古廟裡住宿的時候,我忽然對老四說:

    「我們投紅軍去吧。」

    「你說的是真的麼?」老四有些意外地看著我。

    我說:「我已經想了好些天了。」

    老四當然聽我的。他想了一會兒,忽然問我:「紅軍在哪裡呢?」

    我說:「當然不在這個廟裡,我們得派人去找。」

    昨天夜裡我沒有睡著,躺在稻草上,翻來覆去地想著我們的出路,這些天來的所見所聞也使得我心裡的一個主意越來越茁壯,越來越堅定。別的方面我也想過,可是終覺得虛無縹緲,前程茫茫,不知下一步等待著我們的是什麼。不過,有一點我始終是清醒的,那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帶著這一百多個弟兄去打水漂,他們跟著我從川中出來,可不是為了無依無靠,沒有著落的,更不是為了要把各人的性命都丟掉。可是,這些天,我們連吃飯都有些困難了,有時候一天只吃一頓飯,有時甚至一頓都沒有,每人吃兩個洋芋。

    後半夜的時候,聽見從西北方向傳來了槍聲,響了很長時間,像夏天的雨一樣,一會兒十分密集,一會兒又漸漸地變得稀疏,稀稀落落地響了一陣後,很快又重新變得密集起來,那是一種密不透風的情景,似乎連一隻鳥都飛不過去。種種跡象表明,應該有很多人在那裡,交戰的雙方至少各有幾百人。

    天亮以後,我派出十幾個人,兩三個一夥,分頭去周邊的英山、羅山、光山、商城、麻城以及黃安一帶去尋找。大約十幾天以後,我們終於在河南光山一帶找到了紅軍,一位姓程的政委在他的指揮所裡接待了我們。我剛一走進那間由一間磨坊改成的指揮所裡,程政委就迎了過來,握著我的手說:

    「同志們辛苦了,歡迎你們參加紅軍。」

    令人感到驚奇的是,我們這一百多人事實上早就進入了紅軍的視野之中,當然也時常渾然不覺地進入到他們的有效射程範圍之內,而我們對此卻一無所知,絲毫沒有覺察。程政委的這個團才過來沒幾天,前一個團走的時候,就向他們交代過,說有一支百十來人的隊伍,看上去軍隊不像軍隊,老百姓不像老百姓,不知是幹什麼的,要他們密切注意。事實上,當我們因為迷路,第一次往貴州方向去的時候,就有人注意到了我們。後來從貴州返回,又有眼睛在注視著我們。我們在路上行走,尋找吃飯的地方,睡覺的地方,我們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躺下睡覺的時候,站在岔路口上辨別方向的時候,甚至在途中掩埋同伴的時候,一直都有人在暗中看著我們。

    老四對程政委說:「好怕人喲,越想越害怕。」

    程政委告訴我們說,當我們在沿途的那些村莊和集鎮上瀏覽紅軍寫下的標語,觀看紅軍留在牆上的圖畫的時候,他們派出的化了裝的流動哨就在不遠處,甚至就站在我們的旁邊看著我們,我們在觀看時所說的話,他們也都能聽到。我聽了,覺得背後有涼風掠過,就像老四說的那樣,這件事真的是越想越讓人覺得後怕,覺得人生充滿了懸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人在背後暗暗地打量你,關切地惦記著你,那種時候,突然倒下也是一件眨眼之間的事,再正常不過,甚至比找一個能夠睡覺的地方還要容易。我對程政委說,幸好我們沒做什麼歹事,否則,很可能早就被紅軍消滅了。程政委說,一切革命的力量我們都要注意,一切反革命的力量我們也要注意,一切模稜兩可的暫時還看不出傾向和標識的力量更要引起我們的注意,革命永遠不嫌人多;現在好了。

    從那以後,只要一見面,程政委就會給我講革命道理,講目前國內的形勢,儘管他還十分年輕,但他已是一位革命鬥爭經驗極其豐富的優秀指揮員了,他懂得的東西非常多,我很敬佩他。通過程政委的介紹,我瞭解了我們目前所在的這支部隊的由來及其源流,最早可以追溯到數年前的商城暴動和黃麻起義,那期間,有相當一批領導人先後被捕,犧牲,為革命事業獻出了他們年輕的生命,流盡了最後一滴血。現在,我們的任務就是要鞏固和擴大我們的革命根據地,保衛蘇區。

    我帶來的一百多人全部都參加了紅軍,我被任命為連長,老四為副連長。除了老四和我還在一起,其他的人都分散到各個連隊裡去了,我也沒有問過這是為什麼。只聽程政委曾經說過,每一名紅軍戰士都是革命的戰士,不是哪一個人的兵。在舊軍隊裡,在國民黨反動派的軍隊裡,有山頭,有派系,有嫡親的,有後娘養的,有受寵的,還有十三不靠的。在我們的革命軍隊裡沒有這些,有的只是戰勝一切敵人的勇氣和決心。程政委說得是多麼的好啊!我對他說,我服從命令。

    不久,我和老四奉命到紅軍中的彭楊幹部學校學習,學習理論和軍事。在那裡學習的都是一些連長、排長和指導員,兩三個月三四個月為一期,學完以後,馬上再回到各自的部隊裡去。程政委有時候開會路過,會專門騎著馬到學校裡來看我們,把全團在這裡學習的連長、排長和指導員們召集到一起,開會、談心,及時地發現問題,有問題就馬上解決問題,沒有問題就鼓勵我們好好學習,學成後立即歸隊,投入新的戰鬥。

    有一次,程政委又來的時候,我向他匯報了這樣一件事:

    一個名叫汪貴宇的連長,知道我是帶著一百多人來參加紅軍的,就對我說:「別以為革命軍隊就沒譜,就能胡來,革命軍隊也是有譜的,也是有講究的,也是論功行賞的。你帶來一百多人,就只能讓你當連長,因為一個連也就是一百來人;你要是帶來的是一兩千人,今天的你就不是連長了,而是團長。」

    我說:「要是帶來一兩萬人呢?」

    汪貴宇說:「以此類推,那你就是軍長。」

    我聽了,著實嚇了一跳,啊呀!這個人好可怕呀!這是個什麼人呢?紅軍隊伍裡怎麼還有這樣的人呢?我首先覺得這個叫汪貴宇的連長的思想很不對頭,龜兒子!我甚至覺得他很有可能是國民黨派到紅軍裡來的。天知道,我什麼時候琢磨過要當軍長呢?那是誰都能當的麼?連夢也沒有夢過。當一名連長也是革命軍隊對我的極大的信任,我至今都心存感激,總想找機會多多殺敵,以報夙願。我覺得汪貴宇像是在套我呢。於是,我對他說:「我是來參加紅軍鬧革命的,不是來當官兒的。」見我這樣說,那個叫汪貴宇的連長馬上又換了一副面孔,對我說:「我是和你開玩笑的,你不要當真,我也是想考驗考驗你,看看你這個新來的同志革命信念是否堅定,沒有別的意思呀。」我想,有黨在考驗我,有革命軍隊在鍛煉我,用得著你來考驗我麼?我看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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