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11章
    提到花園,他說「咱們」,讓聽的人覺得那花園似乎還並不是他一個人的。既已來了,我不想再回去了。我提醒他,上一次他就是在這裡贏了的。

    余正雄在額頭上拍了兩下,說:「對頭,這亂糟糟的地方竟是我的發祥之地呢。」

    這以後,就開始你來我往地賭,每一注我都下得很大,聽見余正雄的嘴裡在不時地絲絲地吸氣,又不時地抬起頭看我。

    錦雲坊真是一個亂糟糟的喧嘩無度的地方,沒有一刻安寧靜謐的時候,我無意中朝窗外瞥了一眼,看見那些燈籠似乎也都在說話,草簾紛飛,竹笛悠揚。

    差不多快半夜的時候,我又輸了。老天不眷顧我,不念及我在這個世上已是孤身一人,每次臨到最後,總是又站在了余正雄的那一邊。我想起整個晚上,我與余正雄面對面坐著的時候,有好幾次,我隱隱地看到在余正雄的身後站著一位衣著華麗、宛如天人的人,仔細看時,又忽然隱去,過上一陣後,又悄然現出,依舊是鳳冠霞帔,錦繡奪目……當時我還在心裡倏忽一過,我在想:那是誰呢?他的身後怎麼會有那麼一個人呢?

    我抬起頭,問余正雄:

    「幾點了?」

    聽見我問,余正雄急忙又像抓癢一樣把一隻手伸進懷裡,在裡面拉扯了一陣後,小心翼翼地又把他的那塊金錶拽了出來,認真地瞄了一下後,對我說:

    「賢侄,是凌晨二時。」

    才二時?我還以為能熬到天亮呢。

    我變賣了最後剩下來的一些東西,住進了川陝會館正院後面的一間耳房裡,耳房很小,與那些正經的氣宇軒昂的房屋比起來,真的很像是一個耳朵。一個耳朵能有多大呢?可是在我看來已經足夠了,我還時常覺得它像是一個大世界呢。

    家裡的房屋輸出去以後,又有一些俠肝義膽的朋友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我,我知道他們是不忍心與我當面辭別,所以才悄悄地走了的。什麼叫朋友?這就叫朋友,我心裡那個高興啊!每次有人默默地離去,都會給我帶來一陣徹骨的輕鬆,每次聽到又有舊日的朋友去奔自己的前程去了,我都會得到一種寬心的安慰,覺得又贖回了一宗罪。獨自在耳房裡坐著的時候,我就在心裡為他們燒香,祝福,祝福他們一帆風順。

    但是,老四卻以為我心裡很難過,時常勸我,還用一些道理來開導我,安慰我,唉,這個老四啊,我真是沒辦法讓他看見我心裡的所想,沒辦法向他說清,說了他也不信。我要是對他說,看見多年的朋友們走的走,散的散,我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和輕鬆,有說不出的安慰和祝願,他能信麼?斷然不會信的,還一定以為我是在說反話說胡話呢。

    我對老四說:「老四,你也走吧。」

    他現在這樣,他也能養活他自己了,我希望有合適的差事,他也能去謀一個。但是,聽見我這樣說,老四吃驚地瞪著我,他問我是不是真的瘋了?真的讓余正雄嚇糊塗了麼?又說,要攆他走,除非府河變干,除非岷江的水再倒流回去。

    「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老四對我說,「今生今世,我是跟定了你,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這就是老四,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說的是心裡話;即使我的身邊只剩下最後一個人,那也一定是他。從老四的口中,我得知還有一百多個弟兄都要繼續跟著我,我去哪裡,他們也就跟著去哪裡。我吃了一驚,沒想到還有那麼多人。我和老四商量,讓大家都散了吧,各奔各的前程去吧。老四搖著頭,表示自己沒有辦法。「他們都不散,我總不能把他們都打走吧?」聽到情形是這樣的一種情形,我也開始有些愁了,這麼多人都跟著我,我該怎麼辦呢,將來又怎麼辦呢?我已沒有多少錢了,只剩下幾個可憐的能夠看得見的小錢,那能夠做什麼呢?一群人的前程又在哪裡呢?看見我愁眉不展,老四笑著對我說,你就是去沿街乞討,我們也都跟著你去乞討。

    老四啊,他說這話時一定沒有想過,一百多人相跟著去乞討,那是一幅怎樣的情景呢,那還不把人家都嚇死麼?但是,老四一再地說,斬釘截鐵地說,大家跟著我,不純粹是為了錢。他是這樣的,別的那些人難道也是這樣的麼,也和他想的一樣麼?我想,如果不是,那又是為了什麼呢?我想不明白。我隱約覺得,剩下的這一百多人,儘管都知道我已經大不如從前了,但他們仍然不相信我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覺得哪至於此。別人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說真話,沒有人肯信,別人反倒認為你是在故意拿捏,在縮手縮腳地隱藏什麼……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把這些都說破了,也不想再努力地證明什麼了。證明你自己沒錢,每天靠典當過日子,再過些日子,連可典當的東西也沒有了,誰信呢?

    於是,我對老四說:「那你們就都跟著我吧,尤其是你。」

    老四高興地笑了,他沒料到我一下會來這麼一個大轉彎。

    「這就對了,」他說,「就是要去地府,我們也要一起去。」

    老四急急地出門,說要去告訴那些弟兄們一聲,讓他們也高興高興,他們都還不知道呢,都還提心吊膽地怕要散伙呢,怕打發他們走呢。我對老四說:「難道這也能算是一件讓人高興的喜事麼?」老四說:「當然是嘍,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人高興的呢?」聽到老四這樣說,我的鼻子忽然不禁一酸,心裡一片惻隱。這些日子以來,能讓我們大家高興的事情太少了,細想起來,幾乎就一件也沒有。

    老四回來後,我問他:「大家高興麼?」

    老四說:「你想去吧……一群人拉住我灌了我兩碗酒,回來的路上,我走路都有些不穩呢。這就好了。」

    聽見老四這樣說,我也很高興。自從住進川陝會館這間小小的整潔的耳房裡以後,我的心裡逐漸地安靜了不少,我常面對著屋裡雪白的牆或菱花形的木格窗戶一個人坐著,我想到了好多的事情。也有的時候,腦子裡不出現任何事情,眼前恍恍忽忽地只有一條清澈的溪水,水草碧綠,蜂蝶飛舞……在這個地方,認識了一位名叫鄒士通的陝西老客,在成都賠了本,一直就在這個會館裡住著,很難說是不想回去還是有家難回,漸漸地變得竟有點兒像是這個會館裡的一個人,一個既不像主人,又不像下人或客人的身份無比特殊無比曖昧的人,每天聽他操著直愣愣的秦地口音講話,天南海北地胡扯。

    那幾天,每天都有飛機嗡嗡地在上面盤旋,徘徊,街上出現了很多當兵的。

    我問老四:「出了什麼事呢?」

    老四說:「報紙上講,蔣介石來了,來找劉湘。」

    我說:「是什麼事呢?」

    老四說:「看你問的,這我哪能知道呢?要問得問劉湘去。」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娃兒,帶著一絲的驚慌和焦急在到處找我,是紫英姐姐打發他來的。他先去了我們昔日的舊居,站在外面叫了半天門,裡面沒有人,只聽見一隻狼狗在不耐煩地衝他大喊大叫。等他後來終於找到我時,已是滿頭大汗,身上的衣裳像是麻雀的翅膀。這個從城南一帶一路跑過來的小娃兒,就在桃花巷裡當差,他從身上掏出一塊白色的絲帕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眼就看到在絲帕的一個角上繡著一片紫色的竹葉,我認出是紫英姐姐的東西。我給了那個小娃兒一塊錢,他接過去,燙手似的在手裡倒了幾個來回,然後面有難色地對我說:「先生,我沒有零錢找您。」

    我對他說:「不要找了,這又不是買東西。」

    他說他本來有幾個銅板來著,十有八九是剛才在來的路上跑丟了,一定是從那兩個眼兒裡漏出去了。說著,他把自己的一隻手伸進一個口袋裡,又把那只伸進口袋裡的手連同口袋一起抬了起來,我看到他的口袋下面那可不是什麼兩個眼兒,而是兩個嘴一樣的窟窿,他的幾根手指就從那兩個窟窿裡探頭探腦地伸了出來,伸一下,縮一下,像是兩個怕羞的小動物一樣,想出來,又不敢出來。

    腳上的鞋也是破的,一排腳趾頭像一群擠在一起的沒穿衣服的嬰兒。

    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可沒他懂得的多。

    穿過輕紗般的霏霏細雨,新綠的柳絲垂掛在路邊,我去城南找紫英姐姐。

    來到城南一帶,我就像又回到了過去。桃花巷裡竟真的有桃花開了,少是少,可總算是有了,扉前宅後,牆裡牆外,一點一點的紅顏,一串一串的緋色,你慢慢地往裡面走,漸行漸遠地往深處行,像是在往前朝去,往極深極遠的古時候去。

    每一扇門上都有符。

    來的路上,在霏霏細雨中我已想好,我不想把最近以來發生的那些事情告訴紫英姐姐,但是,紫英姐姐卻都已知道了,因為老四前些時候來過了,老四不僅把那些事情都告知了紫英姐姐,就連我住著的川陝會館的那間小小的耳房也沒有漏過。我在紫英姐姐的面前怒斥老四,儘管他本人並不在場。

    我注意到紫英姐姐的容顏有些老了,有了一種很明顯的改變。在見到她的最初那一瞬間,我的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割了一下。

    我沒有當面稱讚她漂亮、年輕,我覺得那是在欺哄她,在傷害她,對於紫英姐姐,我不能夠那樣做,我還不如什麼也不說呢。我向她問起另外的幾位姐姐。紫英姐姐告訴我說,就在幾個月前,查姐姐被南充的一位富人買走了,說是要明媒正娶,可實際怎樣,誰也不知道,自走了後就再沒有一點兒消息。

    我聽了,覺得心裡往下沉了一下,對於查姐姐來說,這究竟是好事還是不好,我一時竟完全分辨不出。我只是在想,到了南充,除了買她的那個人,再沒有一個人認識她。我不禁想起查姐姐的模樣,想起她的如同皎潔的月色一樣的臉,想起她早年間身材修長,玉樹臨風地在城南一帶行走時的情景,宛若就在昨日。

    又問起慕容姐姐和蘭姐姐,兩個人竟都在病中。

    紫英姐姐不讓我去看望她們,她們都病得很重,已不再是原來的模樣。慕容姐姐形銷骨立,而蘭姐姐的下面已經潰爛,每天都流出濃湯一樣的膿汁,讓人不忍相看。

    城南一帶的桃花開了,但慕容姐姐和蘭姐姐卻不大能夠再看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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