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替身 第17章
    第11章

    九月的第二個星期,世紜變得有些煩躁不安,她從座位上悄悄看了袁祖耘一眼,他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腦,那張沒有表情的側臉彷彿充滿了心事。

    她忽然覺得他們兩個,就像是兩條湧動在結了冰的湖面下的魚,掙扎著,卻毫無生氣。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帶她回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他去,儘管基本上……什麼也沒發生,可是他們的關係變得很古怪——非常古怪。

    在同事面前,他們總是沒有表情,是不對盤的上司和下屬。但私底下,大概誰也不知道他們曾經一起看過電影、吃過飯,就像是多年的好友。可是實際上,世紜想,他們並不是好友,甚至於,連朋友也算不上。他們應該只是兩個互相認識的人,過去從來沒有熱絡過,今後也一樣不太可能——那麼他們這又算是什麼?

    玩曖昧嗎?

    她覺得頭疼,疼得像要爆炸了。

    一盒藥片倏地丟在她桌上,她錯愕地看著那藥盒,上面寫著「阿司匹林」。

    袁祖耘沒有看她,仍然看著電腦屏幕,但原本放在鼠標上的左手此時卻拿著手邊的茶杯。

    世紜在心底歎了口氣,吞下藥片,這樣的袁祖耘,究竟是應該感謝他,還是討厭他呢?

    大路考的那天,世紜特地請了一天假,終於順利地通過了。

    晚上,她依約又去了蔣柏烈那裡,他從書櫃下面拿出一罐牛奶放在茶几上,笑容可掬地說:「這樣的天氣雖然還是很熱,但女生已經不適宜喝冰冷的東西了哦。」

    世紜歎了口氣,看著那微微泛黃的牆壁:「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

    蔣柏烈聳了聳肩:「但我的那些前女友們好像並不是這麼想的。」

    世紜歪著頭想了想,失笑地說:「也對。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對病人溫柔體貼的醫生卻不一定能以同樣的態度對待女朋友。」

    蔣柏烈抿了抿嘴,不置可否,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坐到書桌前,打開厚重的筆記本開始寫起來,一旁的檯曆被壓在一疊教科書下面。今天的他好像異常嚴肅,沒有說任何多餘的閒話,而是一臉平靜地看著她,等待著一切的開始。

    「後來有一次,我又夢見世紛,」世紜第一次自動自覺地開始訴說自己的心事,「可是還來不及跟她講話,夢就開始改變,我被拉到其他地方去……然後,就忘了。」

    「你想她嗎?」他忽然問,口吻是一貫的平靜自然,但眼神卻很尖銳。

    「想……」她頓了頓,才說,「起初的幾年,只要一空下來就會想。這幾年,好像慢慢習慣了似的,但有時候閉上眼睛,那張面孔還是會出現在我眼前。」

    「她變了麼?」

    「?」

    「我是說,出現在你腦海裡的她,樣子改變了沒有?」

    「……」世紜強迫自己回憶著,手心裡冒出了汗,「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到的……往往只是一個輪廓,或者只是一張臉,從來沒有注意過其他的。」

    「嗯……」他一手撐著下巴,眼神渙散,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她說的話。

    「蔣醫生,」她第一次這樣叫他,「你說我還有救嗎?」

    原本正在走神的蔣柏烈忽然看著她的眼睛,說:「不,你從來都沒有你自己想像中那麼軟弱,與其說是想要我來救你,還不如自己救自己來的快些。」

    「……」世紜錯愕著,說不出話來。

    蔣柏烈微笑著:「這些話我從第一次就想跟你說了。」

    「……」

    「看到你的時候,我自己也有點驚訝,因為你的性格是這麼堅強,一點也不像是會感到困惑的人。可是聽了你的一些事之後,我覺得你需要幫助,只是任何幫助都比不過你內心的堅強來的有用——所以,你應該相信你自己,我也許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

    世紜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書桌後那張一向溫柔的臉此時仍然顯得嚴肅,她不禁也微笑起來:「謝謝你。」

    「?」

    「謝謝你特地約了我今天見面。」

    「……」

    「謝謝你特地在今天對我說這樣的話。」

    「……」蔣柏烈抿了抿嘴,有點無措。

    「其實我本來想好了,要忘記今天的。」她看了看那被教科書壓在下面的檯曆,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不讓她看到今天的日期——9月11日。

    「嗯……」

    「過去的幾年,我也是這麼做的,約了人去逛街、吃飯、喝酒,家裡沒有人會提起這個日子,如果運氣好的話,能夠睡上一整天,等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我假裝自己沒有經歷這一天,假裝自己一年只過364天。」

    「……」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剛才我忽然意識到,再怎麼假裝,那些我害怕和恐懼的東西,也仍然在我心裡。就像你說的,我的性格很堅強,所以我不願意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總是不由自主地逞強,想讓自己覺得自己過得很好,所有的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世紜……」蔣柏烈看著她的眼神,像是帶著心疼,也許,每一個在此時此刻看著她的人,都會覺得心疼。

    「但那只是自欺欺人,」她的口吻是那麼平靜,就好像說的並不是她自己,「我第一次來找你的時候,也並沒有指望你能幫我,或者就像子默說的,我只是想找一個陌生人訴說自己的事。這樣的我……不知道你看出來了沒有?也許早就看出來了,可是你卻不說——不是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報以溫柔的微笑。

    「你知道我並不是真心想要得到你的幫助,但你仍然對我伸出援手——對於這樣的你,我真的要說……謝謝。」她哽咽著,這個曾經對她來說只是想要嘗試著傾吐苦水的陌生人,不知不覺當中,已經變成了一個朋友。

    「不客氣。」他仍然微笑,輕輕搖了搖頭。

    「如果可以的話,」她又說,「你能繼續幫助我嗎——雖然堅強,但有時候也很軟弱的我。」

    「好。」他的表情不再嚴肅,不再是一個擔心病人的醫生,而是滿心釋懷的朋友。

    這是八年以來,世紜第一次不再害怕這個日子——不,也許還是帶著一點害怕,但是至少,她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恐懼,也面對那個真實的自我。

    週日的晚上,世紜回家跟媽媽吃了頓飯。

    媽媽一邊給她夾菜,一邊平靜地說前幾天去世紛的墓前祭拜了,墓場的管理人很細心,到處點了蚊香,除了綠化帶之外,墓地旁也沒有雜草。

    她就聽著,點點頭,她甚至懷疑,父母會不會覺得她冷漠,因為她從來沒有去看過世紛的墓——也許,她認為那根本不是世紛的墓。

    這個臉孔跟她如此相似的人,在爆炸中消失了,父母去辦手續的時候,根本無法辨認哪一具是他們女兒的屍體,所以她有一個奇怪的想法:這捧骨灰,會不會不是世紛的?

    但無論如何,世紛的離去,是不爭的事實,她不願意承認這骨灰,卻無法不承認這個事實。只是她沒有去墓地看過她,一次也沒有,會不會在潛意識裡,還有著一些阻礙她的東西?

    「對了,」媽媽說,「我走的時候,碰到她以前的女同學,她們一眼就認出我來了,不過我只記得一個叫梁見飛,還有一個姓林的女孩子不知道叫什麼。」

    「林寶淑。」世紜一邊吃著碗裡的菜,一邊說。她們是世紛高中時很要好的朋友,她去了英國之後,就跟她們失去了聯絡。

    「哦,對對,」媽媽恍然大悟,「追悼會她好像沒有來,所以我記不得她的名字。」

    「因為那時候她在國外讀書,沒回來。」

    「你知道嗎,梁見飛離婚了。」媽媽放下筷子,不知道是在感歎呢,還是真的吃完了。

    「……」世紜並沒有表現得很詫異,但她沒有說話,什麼也沒說。八年的時間,也許可以改變很多人、很多事情。幾年前輾轉聽到梁見飛結婚的消息時,她還以為姐姐的好友會就此過著幸福的生活——不過大家都是這麼想的,誰都想要看到快樂的結合,誰也不想看到悲傷的分離。

    「所以有時候想想,不催你結婚也是對的,要是弄得不好……草草結婚又離婚,反而更不划算。」媽媽又開始老生常談。

    世紜苦笑,真的沒有催麼?婚姻真的可以用劃不划算來衡量嗎?

    她沒再說話,認真而謹慎地聽著媽媽把要說的話說完,她深深地理解那種沒有人可以傾訴的感覺,所以每一次跟父母見面的時候她都異常乖巧,她能做的……恐怕也只有這些了。

    吃過飯洗了碗,陪媽媽看了一會兒電視,世紜才離開。走的時候,媽媽送她到門口,眼神裡有一點點擔憂,就像以前每一次送她去機場時一樣。

    如果當初她能夠看到這樣的眼神的話,還會不會吵著鬧著要從家裡搬出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抬頭看著初秋的夜空,有時候,她也會迷惘,也會問自己:究竟這麼做,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可是她找不到答案,或者,根本就沒有答案。會不會就像蔣柏烈說的,她能做的,只是相信自己而已。

    手機忽然響了,她看著閃爍的屏幕,上面是一串數字,可是她知道那是誰。

    「喂?」袁祖耘的聲音在電話聽起來,跟他本人的很不一樣。

    「嗯。」她抿了抿嘴,始終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電話。

    「在哪裡?」他總是很直接,好像跟她有多熟悉一樣。

    「馬路上。」

    「我買了四十分鐘以後的票,限你半小時內趕到。」他甚至沒有告訴她究竟是哪個電影院的票,就掛斷了電話。

    世紜看著手機屏幕,忽然很有罵人的衝動。但她沒有,她只是走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目的地是他們曾一起去過的電影院。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去,也許,她只是不忍拒絕罷了。

    「你比我規定的時間遲到了兩分鐘。」袁祖耘一邊看著手腕上的表,一邊把爆米花筒塞到她手裡。

    「我想現在你不是我的上司吧,我們也不是要去開會吧。」她瞪他。

    「不頂嘴會死啊你?」他苦笑。

    世紜接過爆米花,又瞪了他一眼:「說不定真的會——」

    話沒有說完,她不由地一愣,因為袁祖耘忽然沉下臉來,眼神中帶著稍縱即逝的悲切:「別胡說八道!」

    世紜不自在地拉了拉頭髮,燦燦地說:「進去吧,要開場了……」

    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走在她前面,整個人像是繃直了每一根神經,握著票的手也攥得那麼緊。世紜低下頭跟上去,忽然有想要伸手拉住他的衝動。

    可是為什麼呢?她不住地想,大概是因為,想要趕走他眼中那一點點的悲切吧……

    他們才走進劇場,燈就暗了下來,黑暗中,袁祖耘停下腳步,伸出手按著她的肩,讓她走在前面。

    他說:「就在前面第三排……不是這裡,再前面一排,你數數只能數到二啊?」

    旁邊座位上的觀眾竊笑起來,世紜有點窘迫,沒有發現他的手還沉沉地按在自己肩上:「我怎麼知道你說的第三排是從哪裡開始算起,早知道你帶路就好啦,幹嗎叫我走前面……」

    「不行,」他們找到座位坐下,袁祖耘翹起腿,看著屏幕,並沒有看她,「你不見了怎麼辦。」

    她藉著大屏幕上閃爍著的光芒,錯愕地看著他的側臉,忽然,很想哭。

    甚至於,淚水已經湧動在眼眶裡,只要眨一下眼睛就會掉落。

    她別過頭,用力忍著,直到濕意漸漸消失。

    他不在意地瞥了瞥她:「怎麼了?」

    她搖搖頭,讓自己看上去很平靜。

    影片開場了,並不是喜劇片,所有的人都抬起頭看著大屏幕,臉上沒有表情。

    她想:幸好,不然她真不知道要如何去裝出一張……快樂而燦爛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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