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男根的亞當 第四章
    1情盜

    我在回憶的感傷中奔跑,一抬頭發現已經到了那幢土紅色的大樓前。我家住在四樓。我沖進樓門,一步跨上三個台階,一左一右十八個弓步便來到三樓。我戛然止步。

    打草不能驚蛇,我必須悄悄過去,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讓他們措手不及、無可防范,赤條條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我面前,讓我看看那是怎樣一對骯髒的靈魂,讓我也見識一下被捉奸的狼狽和體會一下捉奸的豪邁。我手伸進衣袋,滿把攥住一串鑰匙,不讓它發出金屬碰撞的嚓啦啦的聲響,然後舉到眼前小心找出開家門的那一枚,再用拇指和食指捏緊。我將齒紋朝上,齒尖正對前方,躡手躡腳踏上四樓,屏聲靜息走到門前,准備將鑰匙迅速插入,猛然旋開,破門而入。接下來,但見他們肚皮廝撞,股臂交叉,雄雞陷入牝戶,龍涎流進櫻口。媽的有詩為證:被翻紅浪精神健,帳控銀鉤情意綿。想象間,聽到房裡有了一陣極神秘的悄聲細語,嚶嚶嗡嗡的,大概是枕邊風、調情話。如我之人當然熟悉這聲音,也明白這時他們的欲念高度集中,他們忘天忘地忘世界,只把那一個光鮮的肉色當成了朗朗乾坤。他們把一生積澱的所有美好感覺,壓縮成了一種酥麻的幸福和大水沖決堤壩時的酣暢超脫。而我作為丈夫,卻靜立在地獄的門口無法超脫。無法忘懷的天地是昏天黑地,無法忘懷的世界是陰謀泛濫的世界。這世界到處都是血的卑鄙,精氣的丑惡,陰戶的背叛,子宮的墮落,男根的罪愆,接吻的無恥,床上的惡毒,流汗的腐臭,氣喘喘的穢行,嬌滴滴的詬病;到處都是培元氣,養太和,聚神造精,升陽固本,暢達血脈,順理幽門,四時堅挺,悠然腎囊的哲人哲理。倏然之間,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下流,我仇恨著這個惡欲橫流的騙子世界,仇恨著這個由陰體和陽物組成的男女世界。我對准鎖孔,勃然挺起鑰匙,帶著怨怒插入,帶著希望朝右旋扭。木質的門扇就像沉浸在情天欲海中的肉質的身體,連連震蕩著。砉然一聲門開了。妻子赫然在目,另一個人赫然在目,我們家的那張雙人床赫然在目。我的表情像怒目金剛,我要像豹子一樣敏捷凶狠地撲過去,我要發出一聲撼山撼岳的怒吼,我要吃人了。但是,然而,再來一個但是,然而,一切又煙消雲散。我像一個童蒙無知的傻瓜,目不交睫地愣怔在那裡,緊箍我頭腦的那個捉奸捉雙的意念,因想象別人和妻子通奸而不知不覺鼓脹起來的那個活寶,准備來一番你死我活的搏斗而悄然硬幫起來的肌肉和攥成鐵疙瘩的拳頭,還有那股憋足在胸腔裡的陰險的悶氣,統統都松弛懈怠了。我的眼光無力地掃向那個在床沿上和妻子坐得很近的人。那是個女人,有一張蠻漂亮的臉龐。

    為了不使外人看出家庭中無時不在的裂隙,妻子不計較早晨和我的爭吵,帶著笑容溫和地問我,怎麼這麼早就下班了?我的變幻多端的面孔此刻呈現一派和靜悅然的神色,帶著同樣的微笑回答她,你今天不是休息嗎,一上班我就想回來。我又面對那女人說,整天瞎忙,她也忙,我也忙,難得有一個輕輕松松過日子的機會。女人面帶那種禮節性的含而不露的笑意算是對我的反應。妻子起身,從門後紅色尼龍繩上拽下毛巾遞給我說,看你滿頭大汗的,上班著急,回家也著急。我說,我是一路跑回來的,不能把時間浪費在路上,好不容易有了點空閒,就要節省著用。今兒中午咱們好好炒幾個菜,不是我饞,而是為了客人。對第一次見面的女人我一向很熱情。我試圖給她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萬一以後再見面呢?萬一上帝賜予我一個可以和她深入發展關系的機會呢?而那女人一聽我要留她吃飯,便像聽了逐客令,抬起屁股就要告辭。我一迭聲說,別走別走。她一迭聲說,不了不了。我對妻子說,你怎麼不介紹一下。妻子說,小敏,我們單位的。我說,小敏是你的朋友,你應該拽住她。妻子說,我們是好朋友,不必太客氣,再說人家還有事。那女人也對我解釋說,我真的有事。我說,真的?她說,真的。我說,吃完了飯再去辦事嘛。她說,吃完了飯就會誤事。她邊說邊往外走。我說,你看你,這麼客氣,好像我們管不起你一頓飯。她說著改日再來就已經到了門口。我和妻子送她出門,臉上都堆著虛情假意的笑。她不斷回頭,說著過去吧別送了的話,慢慢走下樓去。妻子和我都長舒一口氣。

    妻子關上門,情緒頓時恢復到早晨和我吵架後的那種樣子,板著臉坐到炕沿上,佯裝看書不和我說話。我過去站到她身邊,沒好氣地問,中午吃什麼?她賭氣不回答,翻過一頁書去,那是一本低級的言情小說,貧下中農才會欣賞。妻子不欣賞,她讀它不過是為了有事可做和回避我的眼光。我說,算我自作多情。我干嗎要急急忙忙跑回來?還不是為了多和你待一會。妻子眼盯著書又翻過去一頁,冷冷地說,我可沒要求你這樣做。我還想說什麼,以便引出她的煩躁,好讓我暴跳如雷,大發一通脾氣,洩除胸中悶氣。可突然我在心裡尖尖地哎喲了一聲,意識到自己有了一個莫大的疏忽:為了緊張應酬和掩飾窘迫我竟然沒有注意到剛才那個女人就是小敏的容貌體形,服飾打扮。現在回想起來,形象模糊一無所知。我下意識朝外走,又轉回來,探身在摞起的被子後面尋找妻子的衛生紙,沒有找到,便拿起桌上一張包過大餅的報紙,撕下一半邊揉邊走。這是特意告訴妻子我要去上廁所。

    廁所是公用的,在走廊朝陽的夾角。尿池的一頭連接著窗戶,站在那裡,歪過頭去,可以從不知何年打碎了玻璃的窗戶中望到樓下的水泥地和更遠一點的大街。每次小便,我都要站在那個固定的位置上眺望大街上的風景,女人是組成這風景的全色調。我一進廁所便將報紙扔了,未及站定,眼光便投向窗外。我無法斷定她是已經走遠了抑或還沒有走出樓門,眼光飛速劃著長長的縱線來回掃描。有人走進廁所。我趕緊收回眼光,察覺還沒掏出那東西,便慌忙掏出來,一俟那人走進身後的便池包廂就又急不可耐地開始掃瞄。我終於在青黑一片的水泥地上看見了她。她走得很慢,似乎並沒有什麼急事需要馬上去辦理。那走姿很有點大家閨秀的風度,帶著高雅的彈性和遺世獨立的傲慢,不肥不瘦的腰身輕盈得體地擺動,屁股一左一右微微扭晃,似在有意賣弄氤氳在那兒的甘飴溫馨,體態不纖弱苗條但也不臃腫肥胖,是那種適度的肌豐肉滿。陽光下閃閃亮亮的頭發剪得很短,露出一截略有半拃的白嫩的脖頸,隨時等待著男人的胳膊去纏繞,等待著男人將一串金項鏈(我有一串就好了)像鎖鏈那樣抒情地套在上面。從上往下看去,雪色的健美褲如同我那艷麗而不輕浮的情思,在前進的過程中彎了又直了。褲筒繃得忒緊,大腿鼓得滾圓,讓我有了一種馬上就要爆炸脹爛的驚奇的預感。我替她緊張了片刻。身後的便池包廂裡傳出一陣響聲,提醒我廁所並不是獵艷的場合。我趕緊將意念收回,憋氣尿尿,可吭哧吭哧了半晌,怎麼也尿不出來。我生怕她即刻消逝,又專心致志地往下瞅。一雙端直的腳穿著粉色鞋,帶紅色鑲邊的白襪子在腳腕處翻下來,踏雲踩花一般嫻嫻地邁動著。包廂裡響屁不絕如縷,又是一次提醒。我再次尿尿還是尿不出來,急得我將雄雞抖了幾下而眼光卻沒有收回。她的鞋是平底鞋。這使我有些失望,憾憾地想她並不會打扮自己至少不完全會。不會打扮就是不懂穿戴可以作為招惹異性目光的標記,不懂男人性欣賞的習慣和性心理的需求。我不喜歡女人穿平底鞋,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我想如果我有錢,我就要把生產廠和商店裡的女式平底鞋全部買下統統銷毀;如果我沒錢,我就要做個稀世大盜或者縱火犯,如果我既沒錢又沒膽,我就只好這樣一輩子為女人的那些不性感的鞋而憾恨不已了。她正在靠近大街,就要淹沒在彩色的人流中。我依然死死盯准她,幻想她能夠突然回頭讓我飽覽她的容顏,然後銘記心底,貯存起來以便今後和別的女人比較,以便再次見面時發現她的變化。身後包廂的門響了,並有了一陣干巴巴的破碎的咳嗽和吐痰的聲音,警告我他正在發現我內心的秘密。我趕緊扭正面孔,扶正雄雞,平視前方,認真尿尿。很可能他在邊系褲帶邊看我的後腦勺,猜測我的小便為什麼比他的大便還要漫長悠久,還要不講時間效率,而時代風行的口號是時間就是金錢、就是未來。我難堪地龜縮著脖子,立也不是走也不是。半晌他才出去。與此同時我的尿悄然而出,細細的並不洶湧,也沒有激響,很快變得若斷似連又滴滴答答的,最後一滴輕飄飄地落下去,匯入朝低窪處浮動的虛偽的淡黃色泡沫。我扭過身去,邊裝好雄雞邊望窗外,但這時已經覓不到她的蹤影了。晦氣,這個脫褲子放屁的人執意要和我作對。我絕妙地罵了句那個人的娘,惆惆悵悵、磨磨蹭蹭地離開了廁所。

    妻子原模原樣地在看書,面孔板得像塊冰冷的石頭,好像她住進了旅館,剛才進進出出的不過是一個陌生的房客。我在臉盆裡撩水洗手,故意弄得稀裡嘩啦響,故意將水濺在牆上地上。她還是一聲不吭。擱在過去她一定會跳起來沖我吼道,你不會輕點,牆上弄髒了誰刷?地又不是你拖是我拖。對她的沉默我越想越氣,撕下毛巾,胡亂揩干手就要出門。沒搭好的毛巾掉到地上。我一邁步就軟軟乎乎地踩了一腳,彎腰抬腳,撿起毛巾扔到臉盆裡,忽地拉開了門——

    哪去?

    這話就擱在她的嗓子眼上,吐得又輕又快——

    上街吃飯。

    我挺直腰板,說得雄赳赳氣昂昂——

    人家辛辛苦苦把飯做好,就等你回來,你回來連個好臉都沒有。我告訴你,你要是想和我吵架就別回來,要是想好好過就別板這臉——

    是你板著臉還是我板著臉?是你想和我吵架還是我要跟你吵架?乏味透了,我沒工夫和你吵架。我腦子裡需要裝的東西太多,裝不下你那些俗不可耐的東西——

    我俗不可耐?你高雅?你嘛,大人物了,腦子裡裝的盡是五大洲四大洋、歷史前進、社會發展、人類命運、革命前途。去呀,找一個高雅的給你做飯吶——

    你什麼意思?你現在看不上我了?我再怎麼不濟,也用不著你來挖苦我——

    你吼什麼?廣播電台吼去,把門關上——

    怕人家聽見呀?你就別做虧心事。

    我把門關上,一屁股窩進椅子,氣狠狠地蹺起二郎腿,兩手在兩只口袋裡亂摸一氣,摸到了香煙,又亂摸著尋找火柴。妻子騰騰地走過來,湊到我臉前指著我的鼻子問我,你說我做了什麼虧心事?我輕哼一聲說,鬼知道。她說,你今天得把話說清楚。我說,我說不清楚。妻子後退著坐到床沿上嗚嗚哭起來。我噴出一口煙霧,憤然而起又想出門,猛地想起紅紅的信和紅紅的丈夫要來這裡發布最後通牒的事,憂思頓時在我胸臆間牽縈回繞,內心變得沉灰暗郁,四周仿佛出現了一片獰厲茂密的蒺藜,讓我舉足維艱、進退兩難。我坐下抽煙,琢磨如果他真的要來鬧,唯一的辦法就是先穩住妻子再慢慢調解。我將煙抽到過濾嘴出現焦糊時才摁進煙灰缸,重重地歎口氣說,算了吧,別哭了,就算我說的不對——

    你要對你說的話負責——

    好好好,我負責,我賠禮道歉,我以後再也不說了——

    你別假惺惺的,嘴上不說,誰知道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一天到晚這樣吵下去,你說有什麼意思?——

    我也覺得沒意思。但你一回到家就沒好臉色,無緣無故地發脾氣——

    好好好。我發誓我以後再不了。你板臉時我不板,你和我吵時我不吵,行了吧?——

    你的脾氣好點,誰願意跟你吵?——

    對對對。我脾氣不好。過去的事嘛你原諒,以後的事我們盡力向好的方向努力。

    我掏出手帕遞給她。她不接,她這是想讓我給她揩淚。我站在她面前,將她的頭放在胸腹上,搖晃著身子用衣襟擦拭她的淚眼。她嫌我的衣扣硌著了她臉上的皮肉,推開我,從我手中搶過手帕,隨即幽怨地嗔我一眼.這一眼閃爍星星點點的嬌癡,讓我心神不定,恍然記起別的女人第一次跟我睡覺時都是這種嬌癡媚態。我一把奪過手帕扔到床上,蹲下身子雙手捧住她那張濕津津隱現傷感的粉紅色的臉,伸出舌頭舔舔她的眼睛。那薄軟的雙眼皮一眨一眨的像纖小的刷子輕輕拂過,我感到舌苔陣陣酥癢。她的淚是鹹鹹的,鹹鹹的味道增生出許多唾液,粘粘地糊滿了她的蛋形的眼眶。她站起來,掏出自己的手帕仔細抹淨那些淚和那些唾液,然後走過去悄然隱進廚房。了結了,冤家,我們前世無怨今世無仇,干嗎要這樣別別扭扭地生活?我們的愛情牢不可破,一百個紅紅也動搖不了我們家庭的根基。當然這主要看你,看你如何對待插足於我們之間的紅紅和帶來晴空霹靂的紅紅的丈夫。上帝保佑。

    妻子真的炒了幾個菜,是在我進門之前就炒好的。罐頭加鮮肉變幻出四大碟紅黃白綠的食物:青豆肉絲、蘑菇肉絲、竹筍肉絲、燈椒肉絲。我用筷子挨個嘗一嘗,覺得這幾樣菜都是一個味,好像面前的妻子,好像很久以來就籠罩著這個家庭的那種揮之不去的油膩氣息。吃著菜,我不期然而然的想起剛才從我眼前溜走的那個短頭發、白脖子的女人。在我的腦海中那女人已經和菜牢牢聯系在一起,當然是妻子做不出的一道新菜。喜新厭舊是人的本性,只可惜命運摧殘著人性,舊的總是不去,新的總是不來。菜是從古城台菜市場買來的。離菜市場朝東二百公尺有一條深深的小巷。記得那兩邊的牆是朱紅色的,青沉沉的水泥電線桿矗立在冰涼的空氣中,空氣中是輕幽幽飄舞的雪花,朦朦朧朧。

    冬季的一天,我經過那裡,看到一個穿靴子的美麗姑娘搖進了小巷。從此以後,每當我經過小巷,都要扭頭流連張望。走進小巷深處的姑娘,白色世界裡飄逸的姿影,輕輕腳步在積雪中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一直響到遠遠的地方。雪霧陣陣升起,遮住了我明亮的眼睛。

    我真後悔當時我為什麼沒有看清她。我應該隨她一起走進小巷,從後面細細賞玩那一頭瀑瀉而下的披肩發,默讀她的體形,她的柔柔動蕩的線條,她的自信的步履,她的頻頻呼喚異性的貞靜閒雅,然後超過她,在離她十步遠的地方猛然回頭,裝作尋找一幢大樓、一扇門、一戶人家那樣將眼光掠過她的面孔,左右看看,眼光再經過她的面孔和胸脯急急收回。一切就會明了:是哪種風格的秀麗,是哪種韻味的標志,是哪種色調的妍美。我再一次前後左右地尋覓,最後大膽地直視她等她走近——

    同志,可可西裡研究所在什麼地方?

    她會怎樣回答?她說不知道?說不知道就是證明她不在這條小巷或附近居住。因為可可西裡研究所就在菜市場集中擺小吃的路段上。她如果很准確地告訴我,就等於告訴了我她家住在什麼地方。我會很禮貌地說聲謝謝,會不為人覺察地用鼻子嗅嗅空氣。純淨的空氣裡是她身體的清芬甜潤。她從我身邊悄然飄過,帶著瞬間的永恆,帶著我心中溫熱的惆悵。我回味她秀目裡的內容和透明的聲音,我久久注目她的白雪點點的身軀,我喃喃自語,我會再來的,天天來這深深的小巷。因為我是陽光下長大的兒子,對女人我具有太陽取之不盡的能源和無所不包的覆蓋面。只要地球不停止運轉,我就會時時君臨人間,照耀人間的女性——

    你怎麼不吃菜?

    我嗯一聲,趕緊伸過筷子去。

    它為什麼不是紅色的?女人健美的雪色的腿一閃而過。這雙腿可以邁出無數個人字,這雙腿的符號就是小敏。而那個隱入深巷的姑娘在朦朧雪色中具有一雙朦朧的大腿。是什麼顏色,深色還是淺色?是什麼形狀,渾圓還是微扁?假如我用手在那上面捂捏著抹過,會是一種什麼感覺?

    干嗎老發呆,你好像有什麼心思?——

    沒有,我想認認真真地品味。

    我慢慢咀嚼口中的飯菜,突然想到妻子也有一雙大腿,司空見慣了也好像不存在了。多長時間沒有親吻撫摸?那兒也許有了變化。故地重游總會驚奇地感受許多陌生、許多流年的痕跡,再生許多戰栗、許多莫名的興奮——

    看你難受的,半天咽不下一口飯,像吃毒藥一樣。

    我抬頭發怔地望她。我為什麼不能再次狂吻、再次領略她的大腿的風韻?小敏雪色的大腿,那雪色點點的姑娘撲朔迷離的大腿,妻子因荒蕪而新生的大腿,變作一股股堅硬的風在我體內刮起浪疊山湧的血潮。大腿就在眼前,而我的手卻握著一雙毫無肉感的硬滑黑亮的筷子。手的眼睛早已對准了她,我干嗎不讓它快快過去,彈奏愛情的茫茫樂章?我將筷子拍到桌子上。嚓一聲響,妻子的雙眸隨即睜得渾圓。她的杏眼吃驚起來十分性感。我站起說,不吃了,你也別吃了。沒等她有所反應,我就繞到她身後,用雙手捂住她的乳房,用胸脯緊貼她的後背。她知道我要干什麼,扔掉筷子癱軟在我懷裡,仰起臉翻著霧幔籠罩的杏眼,嬌態地看著我。我側過身子,一手摟住她的脖頸,一手從她的屁股下插進去,稍稍有些吃力地抱起她,然後喊著一二三將她扔向鋪墊不怎麼厚實的硬板床。她要坐起,我喊一聲別動。她就一動不動地仰躺在那裡,大腿並攏著流淌紅色的情緒,小腿安詳地從窗沿上垂吊下來。我蹲下身子脫去她黑色的船形鞋,又抱住她紅色的雙腳,在腳面上用力留下幾個熱氣騰騰的吻痕,再起身從側面解開她的褲扣(她的腰肢纖細,兩胯較為突出,所以從來用不著系褲帶)朝下扒去。她屁股一抬我就將內褲外褲一起扒下來堆積到她的肌肉均勻的小腿上。我朝下看看,覺得不能覽盡風流,便退後一步,拽起褲角將大紅的褲子全部褪下,扔到身後的椅子上,然後佇立在她的面前靜靜享受眼福帶來的愉悅。她的大腿的形狀並沒有什麼變化,依舊那樣靜美舒展,只是皮膚顯得更加白嫩光潤、清芬四溢、軟綿可愛,一片和平鮮亮的境域。只有妻子的大腿才能使我如此長久踏實地觀賞,為此我必須打心眼裡說一聲,還是妻子好,妻子耐看,妻子中用,妻子能給我最完美的滿足。別的大腿只能倉皇地品味,急促地撫摸,緊緊張張用嘴去感受那彈性的魅力或者只能發揮超人的想象去用心腦咂摸那種尊貴的豐盈。我俯下身去,將臉埋在她的大腿之間,來回磨蹭著贊美它的偉大。因為女人的大腿是情愛的上帝,它向男人發布至高無上的命令,去愛吧,於是我們就愛了。它向生殖器招手,生殖器就有了勃然前沖的力量,並且力大無比,成了人類創造一切的根本。我起身趴到妻子身上,緊緊閉上了眼睛,心裡卻油然升起了別的女人——那女人的雪色的大腿、那雪色點點的姑娘極易傷逝的大腿——

    你閉著眼睛干什麼?——

    我、我想、想點事。

    這種時候還想事——

    我想,你,不,是我,好像有點那個,陳舊,不,老了,也不,是、是在走下坡路。對,我覺得我們還沒有盡情生活就已經在走下坡路了。

    我本想編造謊言,可說到最後,竟然吐露了那麼一點點真情實感。我問她同意不同意我的看法。她在我的撫摸中點點頭。我鼓起勇氣繼續發表我的看法——

    你說說看,一個男人一輩子只和一個女人好,不,這樣表達不確切。這麼說吧,你作為一個女人一生把自己只交給一個男人享受,你不覺得有點虧嗎?

    她不語——

    你說是不是?——

    好像是吧——

    其實人活著就那麼回事,不抓緊生活到時候就會後悔。抓緊生活的辦法有千千萬萬種,其中之一便是,便是尋找,尋找愛情——

    我不是找到了嗎?——

    我是說,繼續尋找。比如說,你可以給自己找另外一個,就是情夫——

    別瞎說。

    她用手在我的腰肋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干嗎這麼緊張?怕是你已經,已經有了?——

    胡說。快干你的事吧。

    我睜開了眼睛。我看到她在我的身體下面已是腮紅耳赤了。

    這一天就要結束了,紅紅的丈夫沒有來。可能是紅紅沒告訴他我的住地,也可能是紅紅的離去使他幡然悔悟,如果他把事情鬧大,紅紅將永不再來。管他呢,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該干什麼還得干什麼,太陽照常升起,我得照常生活。晚飯後我實在不願面對妻子那張熟悉的臉,耐不住枯寂便去散步。我又一次在大街上顧盼流連,又一次經過那條深深的小巷。我沒忘了朝裡張望。不是冬天就沒有潔白。赭紅的高牆前,青沉沉的電線桿下,鉛色的路面上,只有男人沒有女人,好像所有女人都被那冰冷的電線桿的拔地而起給嚇得藏了起來。潔白的記憶裡,那種縹緲的朦朧,那種人衣相諧、人景相諧的調勻之美,被該死的青鉛色、該死的男人所代替,如同在我的腦海中紅紅被紅紅的丈夫所代替一樣令人厭惡。我繼續朝前走,從那用立體聲錄音機招徠顧客的飯店門口,聽到了一陣哀哀怨怨的音樂,是一支難以忘懷的歌曲,久違了,《深深的海洋》。

    2憂傷的苔痕

    黛黑的遠山,蔥綠的近嶺。細雪輕盈盈的似楊花飄灑。風永遠是北來的西去的,又一次精神抖擻了,橫貫東西,恣意搖撼大樹的枝干。地上,浮現一層淺淺的碧紋,一道道游動的夢幻的筆觸正在輕歌曼舞,消逝了,又出現了。白色蓋不住的森林,讓我無言的那一種深沉,讓我躁動的那一種搖蕩,讓我粉碎的那一種強悍,讓我失落的那一種博大,變作綠海,浩浩遠去了。深深的水平線上,有黑礁白浪,有濤聲潮音,有陣陣野獸的嗥叫。雲杉的枝杈間巢起一對對藍馬雞,村捨就要化入雪霧了,夕煙裊裊,飄起放蕩不羈的曲線。

    每天,我都站在蒼娘家門口的那塊巖石上,朝隱藏著鬼不養兵娃的那邊眺望。對我來說,那邊是另一個潛伏著危機的不可名狀的世界。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老河了。蒼娘給鬼不養兵娃做的飯煮的肉,由蒼樸按時端走。每次走時我都要叫住他,問他鬼不養兵娃怎麼樣了?會好嗎?他總是用嗯嗯的聲音回答我的問題,眼光低視著,從來不看我——

    我跟你一起去吧——

    嗯。

    於是我跟他走,於是我被蒼狗獒拉用齜牙、吐舌、低吠的威脅橫截在起步不遠的地方。蒼樸對它的舉動既不呵斥也不慫恿,木然旁觀著。從他復雜的眼光中我領略到的是對我的怨恨、懼怕和可憐。最後蒼樸兀自走了,留給我的是一種和巖石一樣冰涼堅硬的拒絕。媽的,什麼時候我成了一頭被蒼狗獒拉綁縛在黑牢中的困獸呢?好在有蒼娘,她可以給我證明我還是個會說話的動物的機會。只是,我得等到夜晚她從田裡歸來的時候。

    到了夜晚,森林就變成一片黑海了,淹沒了一切美麗和凶險,也淹沒著人心。蒼娘好不容易可以騰出手來做點針線活了。她就著燈光縫綴著一件用獸皮從山外的城鎮人家換來的舊衣服,有心無心地和我說話——

    蒼狗獒拉,山裡的黑精狗中的鬼。這黑精小時候就凶詐,像人,怕硬的咬軟的。自小看到大,現在還是這樣。你越害怕它,它對你就越厲害。

    總是這些話。我聽著,很快煩膩了,仰過身子去,靠著炕角被子躺下,打出一串清脆透明的鼾息。我在裝睡。因為我雖然需要有人和我一起交談,可一旦意識到滿足我這要求的竟是一個絮絮叨叨的老婦人時,我馬上就疲倦了。一晃就是五天,幾乎每夜我都是在這種疲倦和失望中進入睡眠的。

    可是,我從蒼娘那雙忽明忽暗的眼睛中分明感受到,她對我是有所期待的。她期待什麼?期待我也和老河、和蒼家男人那樣,在蒼狗獒拉的暴戾面前成為一個真正的漢子?

    雪粉鋪向森林,就像一個完整的白世界被一根根狼牙棒擊得粉碎。同樣被擊碎的還有那塊新開的田地。覆雪蓋不住的新生的草枝草葉勇猛地竄出來,一步步竄高,高得超過了原先那層被荒火燒去的植被,高得讓蒼木嬰爾大為驚異。已經無法耕種莊稼的事實和一道陰影一起出現了。而對森林人群來說,新墾地的拒絕播種,便是一種神秘的懲罰,便是災難的預言:大山神說,還是讓你們餓餓肚子吧。因為你們違背了神戒山律。一從田裡回來,蒼木嬰爾就對我嘮叨,從來沒有見過,都啥時候了,還下雪,地翻了還長厚草,沒照幾回太陽就長得有半人高。我沒有心思去聽。但在這個黑沉沉、濕漉漉的家中,我躲到哪裡,她的活兒就干到哪裡,話就說到哪裡。田裡的草是黑穗子草,惡草,砍了流膿,一離地面就又干黃了,不能當柴燒,燒了鍋要炸,飯要臭。祖先就忌諱這個。我沒有能耐再聽下去了,返身出門,朝那條通往田地的小路走去。蒼狗獒拉就像往常阻撓我那樣,突然竄出來橫擋在前面。我神經質地打了個冷戰。

    憤怒。我為自己的怯懦憤怒。

    怪,蒼狗獒拉纏你纏死啦,先前可沒有過。蒼木嬰爾悲涼地說,你也怪,就要吃黑飯了,跑出去做啥?

    天怪地怪田怪草怪狗怪,連我也怪了。

    飯後,我又來到門外,朝迷茫深邃的巖洞那邊張望,望得眼睛發木了,便坐在那塊讓我盡興和陽光擁抱過的巖石上。繁星滿天。暗夜將蒼狗獒拉的那雙眼睛映襯得越來越亮了。房內有了蒼木嬰爾抑郁渾濁的歌聲:

    那一邊是深樹林喲,

    我帶著太陽走過去,

    卿卿吉爾瑪,

    太陽的故鄉神的家。

    那一邊是黑田地喲,

    我帶著月亮走過去,

    卿卿吉爾瑪,

    月亮的故鄉女人的家。

    那一邊是男人們喲,

    我帶著鹿皮走過去,

    卿卿吉爾瑪。

    卿卿吉爾瑪,據說是一片富饒的森林地帶,不知哪年哪月,也不知什麼原因,蒼家人的祖先離開了那裡,經過一番艱苦卓絕的長途遷徙來到積石大禹山脈。於是,一種對家園的綿長的思念就變作古歌,流傳在蒼家人的嘴上。

    歌聲和神秘的夜鳥的叫聲一起遠去,化入寂靜。我想蒼木嬰爾該來叫我回房休息了,不禁回過頭去,可我看到的卻是月華映出的我自己的影子。房內的燈光已經泯滅,她獨自睡了。寂寞像悶棍一樣朝我砸來,我頹然歪倒在巖石上,望著掛在黑林梢頭的一串兒銅鈴似的星星,忽地跳起來,向著那條有點像飄起的挽幛的小路一陣瘋跑。最後我倒地了。蒼狗獒拉,又是可憎的蒼狗獒拉。

    那麼就讓我順順當當地離開這裡吧。我對蒼狗獒拉說。可這個該死的畜牲不懂人話。或者,它只懂人的潛藏在古老心態中的隱秘的獸語,而不懂一個有良心的人的請求。我是有良心的,因為在我有了丟棄鬼不養兵娃的一剎那的過失之後,緊接著就是綿長的悔恨,夜以繼日的孤寂。遺憾的是,沒有誰理解,大森林的良知,就是要讓那些不適應它的雪虐霜打的生命漸漸枯干,化作輕煙飄逝。

    我是一線無足輕重的煙氣嗎?不。大森林是祖先的,而我屬於田野、屬於城市、屬於開化的具有文明頭顱的人群。一天早晨,我對蒼木嬰爾說,我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兒去?——

    回到我出生的那個地方。

    她明白了,我是要去尋找自己的生活。她說,他也要走?——

    他?誰?鬼不養兵娃?蒼娘,你說他會好嗎?

    蒼木嬰爾的目光黯淡了,不置可否地瞪著我。兩手合起,想舉到胸前,可又慢慢放下——

    你不去看看他?——

    看看他?蒼娘,你要我去看看他?可有人不讓我去——

    誰啊?老河?為個啥?——

    就是老河。不,是它,是蒼狗獒拉。

    在這個血跡斑斑的早晨,苔痕草色愈加鮮亮了。忠誠使命的蒼狗獒拉安臥在房簷下。聽到我們談到它,它表示理解地一連做了好幾下仰頭低頭的動作。蒼木嬰爾走過去,拿起一根青柳樹皮編制的粗繩,遲遲疑疑地蹲下身子,掰開系在繩頭的木環,扣住了狗的脖子。蒼狗獒拉驚奇地站起來,看主人將繩子的另一頭拴在了窗戶上,便又溫順地用頭在蒼娘腿間蹭起來。

    感謝我的敏捷的反應,等蒼狗獒拉明白拴住了它就等於解脫了我時,我已經離開了它的視域,快步鑽進了密林從中。吠聲從身後傳來,焦急而無可奈何。我輕松地走著,萬萬沒想到蒼木嬰爾會悄悄跟上我。她隱入幽暗,看著我目不斜視地路過了那排古老而陰險的洞穴。用不著再去探究了,我的行動就已經證明了她的預感:鬼不養兵娃早已經被我們轉移出了洞穴。災難,這就是災難的種子。任何違背神意的做法都將招來神的無情的報復。她恐怖地連連驚叫,嚇得我渾身肉跳,猛然回首。好一會,她才從綠障中鑽出來,戰戰兢兢望著我,雙手緊緊攥著那根管束蒼狗獒拉的青柳繩。簪滿頭發的樹葉在她的抖索中紛紛落下。蒼狗獒拉卻悠閒地踱著步子,不時地沖我運動一下臉上的肌肉。我感受到了一種空前壓抑的氣氛,而蒼木嬰爾臉上的憐憫又讓我明白了我在森林、在這支森林人群的可悲的地位。蒼木嬰爾滯澀地向我投來神聖的一瞥,便再也不看我了,直到她俯身解開蒼狗獒拉脖子上的扣環,用手勢讓蒼狗獒拉明白了她的意圖後,才又用眼光向我深疚地鞠了一個躬。

    蒼娘。我悲涼地大喊。

    她渾身一顫,微閉了雙眼。一會,便鎮定地扭轉彎曲的枯樹一樣的身子,緩步走去,腳步的沙沙聲一直持續到蒼狗獒拉沖我發出獰笑的時候。

    3人與狗的決斗

    一切聲響都消逝了,似乎也消逝了我的驚恐。我喃喃地向蒼狗獒拉表白,不是我,天上的怪相,地上的惡兆,森林人的災難,統統不是由於我。

    你是說我應該去咬死老河?它瞇縫起眼睛,蔑視地問我。

    我怎麼可能不搖頭呢?蒼狗獒拉,假如你有一星半點的文明熏染,你就會明白,我和老河都不是制造這災難的魔鬼。

    它也像我一樣搖頭。它說,森林自有森林的法規。我只不過是一個奉命而行的走狗罷了。追查引起災難的原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愣了,隨著蒼狗獒拉的一陣低沉的呼嚕聲,我突然又有了一個絕路逢生的念頭。我那閃現詭詭譎譎的亮色的眼光,那心髒的大起大落的跳動,使我霎時成了一個人類的叛徒,在向魔鬼吞吞吐吐地出賣著同伴的秘密,同時也毫無保留地兜售著我的怯懦和卑劣。

    真的要追查責任的話,那也不應該是我呀,是老河和蒼樸將鬼不養兵娃轉移出洞的。我發誓,我至今不知道鬼不養兵娃在哪裡。

    蒼狗獒拉笑了:不是你死就是老河死,但主人已經指定讓我咬死你,你就得死。不然,大山神是不會饒恕我們的。

    欺軟怕硬。

    對。我一貫就是這樣行事的,這是法規,是道德。因為我說了我是一條名副其實的走狗。

    我憤怒了,學著它的樣子齜牙咧嘴。

    唉,有什麼辦法呢。你還算幸運。要是我們自己的人違背了神戒山律,那就要捆綁到山頂上喂豹子。來吧,我不會讓你有太多的痛苦。

    我寧願喂豹子,也不想死在一條狗面前。

    喂豹子?它眨巴著眼思考了一會又道,不行,你沒有資格,你是山外人。

    那麼……

    別再說了。它用吠聲暴躁地打斷我的話,伸長脖子,別動,我來了。

    目空一切的蒼狗獒拉忽地躍起,帶著一陣狂飆的鳴叫,齜出匕首一樣銳利的牙齒向我刺來。慌亂之中我不知采取了什麼動作,等到它轟然落地時,我發現我已經閃向了一邊。哦?我躲過了它,我畢竟是個不甘束手待斃的活物,我有了一個小小的成功。而毫無失敗准備的蒼狗獒拉卻格外驚訝,凸突著眼睛,冒失地再次沖鋒過來。我旋腰一跳,再一跳,第二次防衛竟然又取得了成功。別小看我,黑狗。我不禁亢奮地大叫。

    它愣了,直勾勾地望我。但在它看來,我即使成功,也是敗退的成功。這種事實讓它壓根不會去考慮對手的本領,而只會檢點自己的捕殺動作是否正確,是否保持了以往生活教給它的那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

    沉默。就這樣,在我和蒼狗獒拉冷然對峙的幾分鍾裡,我的神經不知不覺繃緊了。由於蒼狗獒拉的提醒,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楚地認識到:它不過是一條狗。我曾經打死過狗,那是在家鄉我入伍前的某一天,為了讓我過一次人間的肉癮,我把一條在街上拉野屎拉了五六年的黃狗誘進我家院內,追逐著好一陣棍殺。那是我的第一次殘忍、第一次野性的抒發。黃狗黑狗都是狗,盡管它們如同人與人一樣有著高矮粗細、凶善純雜的不同,但老河能征服的,我為什麼就不能戰勝?老河不如我,比體力、比心機、比經驗、比殘酷,他都應該不如我。我不再顫抖了,軀魄變得像雲遮霧罩的黑大山一樣堅固,而體內卻升騰起一股躍動的火焰,無聲地燃燒。來吧,蒼狗獒拉,大嚼過獸肉大喝過獸血的蒼狗獒拉,你的野性的殘酷、野性的狡黠不過是一種恃強凌弱的炫耀罷了。既然你是一條狗,我就應該在你的無知、盲從和野蠻面前,盡情袒露我的人的尊嚴和文明賦予我的能耐,那就是從不自誇孤獨的孤獨,而孤獨則是力量、勇氣和智慧的源泉。來吧,蒼狗獒拉。我挺直腰,攥緊了拳頭,一步比一步堅實地朝它走去。

    天光斜射,透明的空氣在岑寂中飛翔,遠山近嶺更綠了,綠得讓人昏迷,讓人思念沙漠。綠色並不美麗。綠色的深刻處往往在於那些被華彩遮蓋著的血腥的廝殺,那些不會有人鼓掌聲援也不會有人押賭喝彩的廝殺。綿延不絕、跌宕不止的悲劇常常又是無聲無色的寂寞的悲劇。這裡再也沒有別人了,也就是說,只有我和仇恨同在。

    蒼狗獒拉冷漠地望著我。在它穩固的意念裡,只有防止我敗逃的警惕,而沒有迎接我主動進攻的准備。它鄙視我,以為看透了我,不相信我的靠近會給它帶去什麼危險。

    它錯了,一錯就錯到了我的胯下。我跳到它背上,雙手撕住脖子上的長毛,朝下摁去。它的脖子彎曲了,前肢卻硬挺著。而我的目的是要將它的四腿壓彎,壓得它整個身體匍匐在地,然後用拳頭揍瞎它的眼睛。

    咳咳咳。我喊著,將整個身子的重量壓過去。

    它的頭俯得更低了,瘋狂擺動的身子突然停下來。我害怕它扭過脖子來咬我的手,趕緊撕住靠近它耳朵的那塊皮毛。那是它的利牙所無法企及的地方。它大概發現了我的詭計,使勁搖晃著頭。這樣一來,我只好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狗頭上。它朝左晃,我往右拽,它朝右晃,我往左拽。它不晃了,將頭使勁翹起來。我怎麼可能讓它翹呢,狗尾巴不能翹,狗頭就更不能翹。咳咳咳,一陣猛吼伴隨著一陣異常強烈的壓迫。可是它的頭翹得更厲害了。人的向下的力量和狗的向上的力量凝聚在我的雙手和它的頭顱上,一上一下滯重地對抗著。我的兩條胳膊打直了,像摁在堅實的土地上,瑟瑟發顫。

    突然,蒼狗獒拉的脖頸向一邊滑去,借著我的壓力滑得那樣隨便那樣迅速。我的身子傾斜了,一只手被它倏然擺脫。就在這時,它歪頭將利牙伸過來,一道白光閃了兩下,很快泯滅。我尖叫一聲,歪著身子倒在地上。血從胳膊上流出來,滴滴答答。

    現在,是蒼狗獒拉壓在我身上了。它後肢撐地,前爪重重地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聲狂吠在我臉前爆炸,氣浪沖撞而來,直貫雙耳。耳膜被震麻了,而眼仁卻被氣浪沖得凹了進去。我的拳頭出去了。這是出於本能的反抗,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會那樣敏捷准確。蒼狗獒拉的左眼被我擊中,它身子朝後一仰,等我打出第二拳時,前肢便離開了我的肩胛。汪汪汪。它凶狠地狂吠著,撲過來用牙齒撕住我的衣服。我猛浪地翻起身來,只聽嘶啦一聲,我的衣服前襟裂開了一道口子,一綹一拃寬的布條一頭鉤住它的牙齒,一頭還連在我身上。我攥住布條,用力拽拉。布條斷了,我一屁股坐了下去。我趕緊朝後挪動了幾下,顫悠悠立起,喘著粗氣,用衣袖揩揩汗津津的額頭。那受傷的地方還在滲血,混合著汗水染紅了整個右小臂。我有點發怵,愣愣地盯著蒼狗獒拉,蒼狗獒拉也有了片刻的平靜,甩掉用牙齒洞穿的那截布條,挺腿望我,不再齜牙聳毛,只是用喘息送出一陣沉悶的呼嚕聲,深沉地向我發出受創者的最後通牒。

    起風了。被森林染綠的陽光閃閃爍爍,殘雪釋放出撲朔迷離的金色,讓我心中陡升一種惆悵卑微的感覺。古森林因此而愈加博大神聖了。我是無力攀附這神聖的,只能用那種人的自尊,用精力的宣洩,來和一條狗爭執生存的權利。

    蒼狗獒拉的眼睛越瞪越圓,在被我揍了一拳的那只眼中,一股血色溢然而出。陰毒和恐怖就在這血光中不斷滋生著。我渾身不由得一陣戰栗,突然醒悟我已經不可能做出別的選擇了,大森林裡固有的殘殺之氣被蒼狗獒拉強化到了極限,任何沮喪、頹唐和遲疑都將意味著生命的凋謝。我看看胳膊上的血跡,悄悄退了一步。

    嘩——如同一股黑風刮來,鋪天蓋地,整個兒籠罩了我的視域。蒼狗獒拉主動進攻了,使用它慣用的招數,用極強的沖力和極快的速度直撞我的胸脯。我倒地了。我已經失去了防護的敏捷。緊接著就是利牙的再次撕咬。我的衣服整個兒被撕爛了,露出結實的胸脯,向著殘酷痛苦地開裂。血汩汩地流出,染紅了蒼狗獒拉的嘴唇、牙齒和舌頭,也染紅了我的眼光。我展開雙臂,將那黑色碩大的狗頭死死抱住,然後拼命踢它的下腹。蒼狗獒拉扭動著身軀,用勁健的後腿支撐地面,使勁後退著。我被拽拉得離開了原地,一點一點朝前移動。我已經身不由己了,但我的頭腦卻變得格外清醒。我想不管它如何費力拖拉,我也不掙扎著站起來。總會有它拖不動我的機會,到那時,它的疲憊癱軟的身子將會被我壓到胯下。我躺著,騰出一只手狠揪它的耳朵,另一只胳膊卻依舊纏死在它的頭上。終於,它的緊貼著我的胸脯的嘴巴被我拉歪了。我放開它的耳朵,捶打它的眼睛,而我的身子卻還在隨著它的拖拉一寸寸挪動著。

    就這樣,不能松勁。我對自己說。現在就看誰更有耐力了。我是人,它是狗,而任何堅毅韌性的素質都應該是人的天賦。

    我激動,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我還能有這樣的靈性。但我也意識到,我給自己的叮囑就是對自己的擔憂,而擔憂的事情往往又是最易發生的。一種預感突襲而來,我開始懷疑我是否有這樣僵持下去的力量。

    蒼狗獒拉不再拖拉我,和我一樣靜靜等待著一個對自己有利的時機。突然,它的頭一陣猛甩,惹得我將渾身殘存的力量全部積攢在兩條胳膊上。但我已經無法死死夾住狗頭了。蒼狗獒拉就利用我雙臂松動的那個瞬間,又一次將嘴對准了我的胸脯,一陣皮肉的撕裂聲。我的胳膊徹底松開了,鮮血滿懷流淌。蒼狗獒拉馬上離開我,又迅疾撲來,將我的褲子和大腿上的皮肉撕去了一大塊。我痛苦地一迭聲叫喚。大概這叫聲太慘烈了,驚得蒼狗獒拉連退幾步,並且遲疑著沒有即刻撲過來。

    我吃力地撐起身子,屁股蹭著地面朝後挪挪。手被什麼絆了一下,一摸,是塊石頭。我將石頭舉起來,在它躍空而起的同時扔了出去。老天保佑,這一下竟然擊中了,盡管只是擊在了它的腰身上,但也使它驚愣在原地,半晌沒敢動作。

    我發現了石頭的威力,於是我又有了站立起來的勇氣。看吧,我這天賜神授的血肉之軀,被野獸扯去了衣褲的交織著筋脈網絡的人的骨架,長滿了殷紅的樹枝樹杈,盛開著無數燦爛的血之花。母親生下了我,竭力要我的肉軀完好無損,可命運卻要讓我渾身裂變,流血流膿流淚,流出紅色的痛苦來,慘不忍睹。

    然而,我還是站著,我的本能就是直立,像松杉像刺柏像高原檜像遠方巍峨的黑大山。我疼痛得咬牙切齒,又扔過去第二塊第三塊石頭。蒼狗獒拉靈敏地躲閃著,再也沒有被我擊中。我又發現我的反抗毫無希望了。聰明的蒼狗獒拉卻明白,徹底摧毀我的時機已到。它來回踱著步子,一會,又慢慢朝我逼來。狗眼裡冒出兩股我從未見識過的獸性的藍光,火焰般熠熠燃燒。被我揉皺了的黑毛漸漸恢復了原狀,又有聲有色地聳立起來了。狗頭搖晃,一再搖晃。牙齜出來,又收進去,舌頭拖得幾乎就要掉到地上,忽地又卷起。粗悶的鼻息和嗓眼裡的低唬此起彼伏,間或仰頭來一串驚心動魄的狂吠。而更讓我兩眼眩迷的是我自己的生命的痕跡——蒼狗獒拉黑色的軀體上有我濕漉漉的人血,壯麗而悲慘。

    近了,它離我越來越近了。死亡的威懾早已襲遍了我的全身,心似乎不再跳了,就像四周的森林倏然停止了喧嘩。

    蒼山沉寂,無邊的靜謐中,只有一種聲音能和蒼狗獒拉的吠聲一樣引起我的震顫。這聲音在我身後,在我苦苦企盼過的被山林遮擋去了的那邊,悠遠、微弱、若斷似連。一會,又變得格外清晰,有歡呼,有人眾的齊聲吆喝,有雜沓的揪心揪肺的腳步聲,還有和我一樣的面對暴虐的慘叫和反抗的嘶喊。後來就消逝了,依舊是綠沉沉的安謐。我有點分神,回了一下頭,又回了一下頭。霧嵐升起,很快積厚,好像已經不存在隱藏著鬼不養兵娃的那邊了。

    一陣風鋪地刮來,蒼狗獒拉恰到好處地選擇了進攻的機會。這次它沒有跳起,而是貼著地面直撲我的腳踝。腳爛了,但我沒有倒地。我現在唯一能夠做到的似乎就是不再像畜生那樣爬下。人的尊嚴和生的欲望就在這站立的姿勢中可憐巴巴地萎縮著。

    蒼狗獒拉得意地抖動帶血的黑毛,用腫脹的眼睛斜視著我,再次撲來。我仿佛不再會思考了,一股神秘的力量驅動著我,我倉皇地學著它的樣子撲了過去。蒼狗獒拉沒料到它的對手會來這一招。在即將和我碰撞的半途中它突然止步,強烈的慣性使它無法立穩,一個滾兒打到我的腳邊。我被它絆倒了,重重地壓在它身上。它扭過脖子來將利牙插入我的大腿。而我下意識的舉動便是雙手卡住它的脖子。我慘叫,它發出一陣尖尖的哀號。這哀號讓我驚悟:我依舊是個驕傲的靈長,而不是一只黑狗眼中的低能的獵物。我移動大腿,讓皮肉離開它的牙齒,然後稍稍抬高,又重重地朝它的眼睛蹲去。這樣,我蜷縮的身體就整個兒壓在了它頭上,而它的身子卻被我強迫得朝一邊擺去,和我列成了一條水平線。它死命掙扎,沒有節奏地胡亂用勁,毫無作用地浪費著精力。只一會,這種掙扎就漸趨平靜。它那用後腿強撐著的身子也從腰際彎了下去,沒持續多久,肚腹就貼住了地面,接著,筋肉縮成葫蘆串的後腿就有些顫抖了,慢慢地下沉著,終於斜斜地貼向地面。我覺得我馬上就可以打死它了。我用腿壓住它的脖子,騰出一只手,朝它的頭顱砸去。我不知砸了多少下,直到我手背上的皮肉一層層剝去,骨頭疼痛得無法再和外物接觸時,我才住手。它出血了,眼睛、耳朵、鼻孔、舌頭,全都被我打出了血。狗血淋頭,七竅冒煙,我舒暢地喘口粗氣,松開它,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低頭望它,就像悲哀地望著一只野兔或一張掏空的皮囊。

    它就要死了,那充血的狗眼中勉強射出的黯淡的光亮讓我高興,讓我可憐它,也讓我覺得我應該感歎生命的無常了。

    可我沒想到,即使在這種時候,蒼狗獒拉也沒有失去它作為自然驕子的傲慢與偏見。它也在可憐我,在極度的痛苦中用黯淡的目光傳遞著對我的蔑視,好像面對我,它用不著讓眼睛發出光亮來似的。在人和動物之間,到底誰更應該可憐誰?我想到了這個問題便覺得我並沒有勝利。

    蒼狗獒拉恢復體力的速度是驚人的,就像濕潤肥沃的森林土中頃刻再生的黑穗子草,像蒼家人飛快傳播的隱秘消息。霎時死亡,立馬復活,似乎它的生命不止一個,肉體也隨時可以更新。它抽搐了一下,又連續抽搐了好幾下。腹部突然有了大起大落的動蕩,一股氣體噴鼻而出,吹起一陣塵煙向四周彌漫。等我意識到危險重又逸來時,它就巍赫赫崛起了。

    好沉重的森林霧,從寂靜的那邊飛奔過來,帶著山野的原始氣息,將大地淹沒了,也淹沒了潛藏在綠林深處的殘殺和死搏。我和蒼狗獒拉的對峙出現了一陣和平的等待,濃霧從我們之間穿過,它望不見我,我也望不見它。但當霧薄氣輕時,我猛然發現,這從天而降的霧已經延宕了讓我徹底致它於死地的機會。不僅如此,和人一樣狡猾的蒼狗獒拉趁著大霧已經向我靠近了。血跡浸染的狗頭上那一對陰險的狗眼瞇了起來,獰笑著直視我。我不寒而栗,一步步朝後退,兩手無力地下墜著,虛弱的身體搖搖晃晃,直想背後有一只大手將我扶住。

    老河,消逝在神秘之中的老河,還有死活不知的鬼不養兵娃;靈魂,生生不息的到處飄游的靈魂,至少,有一百多個是我的老相識,會來幫助我的。

    但是,我搞不清楚,是那些歷歷在目的靈魂走向我,還是我應該走向他們加入那冥然之中恢弘悲愴的幽鬼行列呢?

    我覺得我就要完蛋了。偉大的我,光榮的我,美麗的我,壯觀的我,就要倒下去了,倒在一條惡狗的血口之下,死、去。

    我、不、怕、死。在這生命之光就要泯滅的時刻,我看到了生的恐怖。來吧,蒼狗獒拉,我的召喚就是你的使命。你活著,就是為了用你的生命滅殺別的生命。你撲了過來,好狗。你又一次用復仇的前肢將我撲倒在了綠絨毯上。我發現你那飛快增長的力量比以往任何時候對我更有威懾,況且,迎受你的沖撞的不過是一個傷殘的肉體。來吧,蒼狗獒拉,我會將裸露的肌膚橫陳在光天之下,任你的利牙一塊塊切割、咬碎。吮吸我的血吧,我的血是世間最美麗的最有滋味的血。

    可是,我還是不能這樣死去。尤其是當我發現身後那排油松組成的綠色屏風朝裡凹去,中間露出一道縫隙時,我恍然以為那就是我應該躲藏起來的洞穴。我爬過去。不管蒼狗獒拉在我後面如何肆虐,我機智地更是愚蠢地將頭擠進了縫隙,再用肩膀使勁頂撞,試圖探進身子去。蒼狗獒拉搞清我的意圖了,咬住我破損的褲子,用力後拽。我被拉了出來。荒風和野獸又一次覆蓋了我的全身。我直起腰,想用剛才對付它的辦法重新抱住它的頭顱.但它來回躲閃著瞅准機會,一口咬住我的左臂,又急速閃開。似乎我的臂膀上的疼痛還沒來得及產生,它又箭矢般射過來,在我早已負過傷的右臂上劃出一條長長的血口。之後,它又跳開去,帶著響亮的唬聲凝視著我。我驀然看到,那兩道黑色的長劍一樣銳利的眼光在直直刺向我的脖子、脖子上那個隆升而起的蠕動的喉結。它也想利用我脖子的柔軟和脆弱最終將我殺死嗎?我慶幸,是我教會了它。假如我在這個世界上還起過什麼作用的話,那也許就是咬喉嚨戰術的流芳百世了。但是,我是一個老天恩寵過的生命,無論理智如何告訴我走向死亡的偉大和幸福,我也無法做到挺直身子,將我完美無缺的文明而白晰的脖頸奉獻在它的利牙之下。

    它跳過來了,直撲我神聖的牽系著身心和頭腦的那個渾圓的柱子。

    我奮力揮動兩條胳膊。胳膊上血去肉爛,但骨頭猶在,依舊是那般堅硬結實。兩條胳膊就是一對粗碩的鋼鞭,揮過來,打過去,我已經沒有疼痛了。好啊,沒有疼痛的生命是最偉大的生命。至於孤獨、憂傷、惆悵種種感情,純屬狗屁,早已遠走高飛了。

    我是頑強的。連蒼狗獒拉也驚詫我的反抗的毅力。它在一連撲了七八次沒有奏效後,便放慢了進擊的節奏,停在離我四步遠的地方,前身貼地,又吐舌頭又聳動臉毛,一方面稍事休息,一方面打著什麼鬼主意。而這時,我已經明白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我怎麼能夠跳起來呢?可是我跳起來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最敏捷、最輝煌、最瘋狂、最有果敢精神和征服意識的一跳。

    它用最快的速度閃開了。接著是我的第二跳、第三跳。我打算就這樣跳下去,直到壓住它或被它壓倒。它是野獸,我也是野獸,而且,我的祖先早在數萬年前就已經做過強悍而智慧的獸中之王了。我因此而自豪。野獸的血統,野獸的遺傳,野獸的風格,野獸的驕傲,野獸的榮耀,統統加起來,就只能集中在一點,那就是扼殺生命、吃肉吮血。

    蒼狗獒拉來回跑動著,渾身的卷毛刷啦啦抖顫,又一次躲過了我那死滅前的騰跳撲抱。但它沒有躲過我的優雅漂亮的第六跳。我抱住了它,緊緊地就像抱住了自己的生命,激動得狂叫起來。

    遺憾的是,我抱住的是它的腰身。

    它的脖子一次次彎過來,肆無忌憚地咬我那已經麻木了的肉。

    一眨眼工夫,我的最後一股力量用盡了,雙手一松,重重地摔倒在地。

    蒼狗獒拉急轉身體,一腳踩住我的脖子,伸頭,張嘴,齜牙,一個凶猛的俯沖。

    我的脖子似乎吊住了一塊千斤石,沒有疼痛,只有沉重的感覺。

    我的頭掉了嗎?我問。

    沒有。沒有。沒有。我固執地幻想。

    不、是、幻、想。

    我知道即使咬住嬰兒細嫩的脖頸,狗也無法一口咬斷。它們必須換口,也就是說,第二次將利牙楔入後,才可以達到咬死對方的目的。這是造物主對它們的殘暴的限制。

    換口吧,我鼓勵它,兩手毫無目的地揮動著,繼而在地上亂摳亂抓,像給自己挖掘墳坑那樣急切那樣勇敢。換口吧,讓我屍首分家的瞬間就在眼前。我閉上了眼,仿佛看到靈魂正在依依不捨地做著最後的道別。再見了,朋友。我的軟沓沓的右手抓住了幾根草枝。我松開五指,又抓起一把土,無力地讓它漏掉。這種下意識的舉動繼續重復著,直到蒼狗獒拉將我再次拽離原地。我突然覺得抓到了一個異樣的東西,什麼呢?不軟不硬,柔韌細長.從我捏起的指頭間橫穿過去。在蒼狗獒拉的酷虐下,隨著我的身體的晃動,那東西變得沉重起來。我想丟開,可力不從心,只好憑借那一絲已經復原到和娘肚裡的胎兒一樣微弱的力氣,將它松松款款地攥住。

    蒼狗獒拉已經被我擠出眼瞼了。我准備死去,可我歪斜著的臉頰卻感覺到了肩胛的冰涼。怎麼回事?我怎麼還不死?我倏然睜開了眼睛。

    天依舊,雲依舊,樹依舊,風依舊。可蒼狗獒拉,你這死神面前舞蹈的畜生,你在哪裡呢?我望不見,怎麼也望不見。我借助鬼神賜給我的能耐迷茫地移動眼珠。看見了,它就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低唬著,向我痙攣似的掀動血嘴,眼神誠實地流溢出兩股驚慌的光澤。很快,它停止了一切威脅的舉動,搖搖尾巴,再一次搖搖尾巴,小心翼翼卻又坦坦蕩蕩地表示著它的疚悔。我蠕動著頭顱,呻吟了一聲。它朝後跳去,又乞憐地靜臥在那裡,眼睛低垂,而尾巴卻高高翹起,像一面迎風飄曳的投降的旗幟。

    我驚愣著,良久才將右手舉起,想驗證我是走在去陰間的坦途上,還是又回到了陽世蒼涼的綠野中。驀然之問,我看到我手中攥了一根青柳樹皮編織的繩子。繩索長長的,像蛇一樣從樹間游來。我恍然明白,這兒就是剛才蒼木嬰爾站過的地方,這根救命的繩索便是她的遺落物。我咬緊牙關,將繩子一截截拉過來,直到它全部堆在我身上。我必須牢牢抱住它。因為此刻我從蒼狗獒拉的萎縮中看到的只是人的偉大、智慧的不凡以及青柳繩的啟示,盡管這啟示在那時僅僅是一種猜想,直到後來才被證實——蒼狗獒拉,無論你怎樣具有森林的雄壯和凶險,你都不可能擺脫人類的教化,你的先輩在那個世紀初的透明的早晨就已經被人類馴服。那根繩子大概從你小時候就圈在你的脖子上。這是人施加給你的法規律令,是規范著你的行動的歷史教條,是讓你高興也讓你痛苦的綿長的精神鎖鏈,是我們向野性專政的不可磨滅的證明。誰掌握了它,誰就成了你的主宰,你的遺傳基因使你沒有能力也沒有意識去抗爭。這也許就是古森林中持續了數千年的野性平衡。可惜,我不能用手舞足蹈的舉動和炸雷般的吼叫,表達我對蒼木嬰爾的感謝。她要強迫我接受神祇的懲罰,可又不情願看著我就這樣了此一生。她想,那就看殘酷的命運是否對這個山外人格外鍾愛吧。她將那根青柳繩留下了。我抓到它,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但我抓到了。相信吧,我的不願飛升入天的靈魂,我的不屈的音樂般迷人的肉體,我的雄強永健的不滅的求生的欲望。我的想法是對的——蒼木嬰爾,就是我命運的使者。

    我靜靜躺著。藍天空闊,那麼遼遠的澄澈。碧風綠氣徐徐吹來。森林的安詳就像此刻我的美麗的眼睛、我的永遠漂亮的神情、我的備受創傷卻不改優雅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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