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古道2·活人禁地 第一章 活人禁地
    在蒼莽雄渾的青藏高原東部,四川、甘肅、青海三省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座連綿起伏的高大山脈。在果洛山、阿尼瑪卿山、西傾山、西秦嶺的群峰之間,卻突然塌陷了一塊,形成了一塊海拔三千三百米至三千六百米的獨特高原盆地。

    在這塊高原綠洲中,有嘎曲、墨曲和熱曲流過,還有白龍江、包座河和巴西河,以及奇特的黃河第一灣。各種河流蜿蜒起伏,水流充沛,甚至形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沼澤。這塊罕見的高原盆地,在古代被稱為松潘高原,也叫若爾蓋草原。

    若爾蓋歷來是去甘抵青的交通要道,是阿壩州的北路重鎮。它處在北去河湟谷地,南下岷江、大渡河,東出嘉陵江通達四川盆地的三角區域,交通和貿易地位重要,歷來都是青藏高原與內地進行溝通與交融的前緣地帶。

    來之前,我只知道它是一個沼澤遍佈、雪山環繞的地方。在車上看了相關介紹後,我才知道此行的可怕和艱難。

    1935年,紅軍開始了二萬五千里長征中最可怕的一段——爬雪山、過草地。在那段路上死去了無數的紅軍戰士,被稱為長征中的死亡行軍。這段遍佈白骨的死亡之路,就是若爾蓋草原。

    若爾蓋草原雖然在四川,但是地處三省交界,倒是從蘭州搭乘去青海的車更方便。我們倆弄了塊紅布纏在胳膊上,偽裝成去那邊串聯的紅衛兵,說去若爾蓋草原瞻仰一下我們紅軍當年爬雪山過草地時犧牲的烈士,連哄帶騙,好說歹說,總算搭上了一輛去郎木寺的貨車。顛簸了一路,我們到了郎木寺。

    郎木寺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縣下轄的一個小鎮上,地處甘、川兩省邊界。一條小溪從鎮中緩緩流過,連接著四川、甘肅兩個省。這也是一個藏、回兩個民族的聚居區,既有喇嘛寺院,也有清真寺,各種打扮各種信仰的人都有。

    我們四處打聽怎麼去若爾蓋草原,連說帶比畫,打聽了半天。結果,我們說漢語,人家說回語;我們說漢語,人家說藏語。費了半天勁,互相都聽不懂。

    我和猴子傻了眼。猴子想了想,說他去郎木寺看看,估計那裡的僧人懂漢語,讓我在這裡等他。

    小溪旁的一個帳篷外,一個粗壯的漢子蹲在那裡,一直斜眼看著我。那人端著一碗馬奶酒,大口大口地喝著,看樣子像是個漢人。但是那人自眼角處有一條大疤,一直延伸到臉頰處,看上去很凶,我不敢問他。

    我不問他,他卻過來招呼我了,大咧咧地說:「併肩子,要去若爾蓋草原?」

    我不大能聽懂他的話,也不敢不回答,忙說:「是,是去若爾蓋!」

    那人說:「在下順水萬,單字一個三,敢問小哥怎麼稱呼?」

    我搞不明白了:「啥,啥順水萬?」

    那人咧嘴笑道:「咳,這個,這個順水萬就是劉,我叫劉三。」

    我覺著奇怪,這順水萬和劉有什麼關係,但還是客客氣氣地說:「我姓白,白石頭。」

    那人臉色一變,忙往屋子裡跑,掀開門簾就叫道:「瓢把子,這裡來了個雪花萬!」

    那人問:「遞門檻?」

    刀疤臉支支吾吾地說:「遞倒是遞了,不過像是個空子!」

    那人說:「招子放亮點兒,別是發托賣相!」

    刀疤臉說:「看著不像,要不然你去掌掌眼!」

    那人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屋裡門簾一挑,走出來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抱了抱拳,笑瞇瞇地看著我:「小哥姓白?」

    那刀疤臉明顯是個狠角色,對這人卻恭恭敬敬,我哪敢對他不敬,慌忙學著抱了抱拳,說:「白,白石頭,您叫我石頭就好了。」

    那人依然笑瞇瞇的:「好,好,石頭,你們要去若爾蓋?」

    我說:「對,對,這不在打聽路嘛!」

    那人說:「這時候去草原不妥呀!」

    我說:「啊?有什麼不妥?」

    那人呵呵笑了,說:「八月是雨季,草原裡下了雨,到處是水,草地都變成沼澤了,怕進去就出不來了!」

    我一下愣住了:「草原裡都是水啊?」

    那人依舊呵呵笑著:「不僅有水,還有其他東西呢!」

    我說:「還有什麼?」

    那人直勾勾地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有鬼。」

    我被他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還有鬼?」

    那人沒回話,定定看了看我,轉身回去了,說:「是啊是啊,所以你們要小心點兒了。」

    刀疤臉跟上他,兩人小聲說了幾句,他便進屋了。

    刀疤臉依舊蹲在石頭上大口大口喝著馬奶酒,看我在那兒比畫著問人。後來估計他是看煩了,把我叫過去,說:「嘿,你這小子還真邪性,跟你說了這時候去草原就是尋死,你小子還去!」

    我說:「那你們去哪兒?」

    刀疤臉說:「俺們?俺們自然是去草原!」

    我說:「那你們不怕死?」

    刀疤臉被我一嗆,頓時怒了,罵道:「老子打長白山出來,就他娘的不知道啥叫怕!」

    我說:「就是嘍,我也不怕!」

    刀疤臉嗤笑著:「就你這小白臉,到了草原還不給狼活吃了!」

    我敷衍著:「走一步看一步吧,人固有一死嘛!」

    那刀疤臉神情古怪地看著我,彷彿對我產生了什麼興趣,說:「嘿,老子還碰上個倔種!好,有種!你小子要去若爾蓋是吧,我給你介紹個人!」

    我有些不相信:「你還認識去草原的人?」

    他一撇嘴:「老子在這地方都待三個月了,腳丫子都要發霉啦!」

    我說:「你們都待那麼久了!」

    他撇撇嘴:「有什麼辦法,還不是為了等人?」

    我隨口問:「等誰?」

    他眼一瞪:「關你什麼事?你小子還不一定有命出來呢!」他看了看天,嘟囔著,「這都八月底了,鬼老天,還不下雨!」估計他們也要進草原,說不準以後還能在那兒碰見呢!

    刀疤臉脾氣夠壞,但是人還不錯。他在那兒張羅著,很快幫我雇了一輛去若爾蓋草原的牧民的大車。他還告誡我,若爾蓋草原是真正的藏地,懂漢語的人很少,到了那裡,人生地不熟,會很難辦。他勸我還是安心在這裡住幾天,等人多了再一起進去。

    我正猶豫著,猴子回來了。我跟他說了說,猴子對刀疤臉很有顧慮,草草弄了點兒東西吃,堅持跟著牧民的大車直奔若爾蓋草原。

    那個牧民叫多吉,意思是金剛,他趕著一輛犛牛車。牛車是木頭輪子,在草原上骨碌骨碌地走著。

    多吉很熱情,可能覺得我們去草原很新鮮,用磕磕巴巴的漢語和我們說話。但是說來說去,他也只懂那幾句「你好」「我,多吉」「吃飯了嗎」,我和猴子更是只懂一句「扎西德勒」,最後只好朝他咧著嘴笑,笑得我的嘴巴都酸了。

    我躺在牛車上,嘴裡叼著根狗尾巴草,仰頭看著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若爾蓋草原很冷,年平均氣溫接近零攝氏度。好在現在是八月,白天倒不冷,只覺得很涼爽。遠遠望去,漫山遍野都開滿了格桑梅朵。在藏語中,「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梅朵」為花。藏族人把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統稱為「格桑梅朵」,也叫格桑花。這些細碎的小花在風中搖曳著,有粉色的,有黃色的,也有白色的。翡翠一般的湖水,白亮的溪水,草地和天空都呈現出一派憂鬱的藍色,白雲悠悠飄在天上,絲絲縷縷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這裡,處處都能看到五顏六色的經幡,山坡上有藏民用一塊塊白石頭摞起來的巨大的六字真言,碩大的犛牛,密密麻麻的羊群,揮舞著鞭子的藏民,外界的喧囂明顯沒有影響到這裡。這裡依舊保持著最初的純真和安靜,像是一個遠離塵世的世外桃源。

    看著夢幻一般的美景,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大車上,枕著雙手,對猴子說:「剛才那個刀疤臉說我是『空子』,這是啥意思?你懂不?」

    猴子說:「他們一看就不是好人,我估計就是流竄犯。我以前聽人說過,他們這夥人說話都講究切口,估計這句也是他們的江湖黑話。」我大不以為然:「江湖人不一定是壞人呀,水泊梁山還出好漢呢!再說了,我爺爺也說過,他們黃河手藝人采金時也有一套暗語,這個也沒什麼!」

    猴子沒說話,只在那兒看著藍天發呆。

    我看著藍得憂鬱的天空,絲絲縷縷的白雲,這幾天心中的陰霾少了許多。我在車上舒展了一下身體,拿猴子打趣:「猴子,你小子比國民黨還壞!」

    猴子問:「怎麼了?」

    我說:「哼,還有臉問我怎麼了?你小子在水底下看見自己在草原上賞花,卻看見老子被龍吃了,你說你是不是比國民黨還壞!人家國民黨是損人利己,你小子是損人還不利己!」

    這本是句玩笑話,猴子卻壓根兒沒搭理我,繼續陰沉著臉看著遠處連綿起伏的青山。

    我討了個沒趣,面子上有些掛不住,說:「他娘的,你小子到底有沒有準兒,咱們到底要去哪兒?你沒聽說,若爾蓋草原可是徹頭徹尾的藏地!我估計你說什麼,他們都聽不懂!」

    猴子淡淡地說:「你放心吧,那地方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喲呵,這死猴子嘴還挺硬!我氣得牙根直癢,想著到時候找不到地方,看我不抽丫一大嘴巴子!

    走著走著,天空中飄過一片黑雲,將陽光遮住。遠處原本淡綠色的青山隨著陽光被遮住,迅速變成深綠色,遠遠看去,就像整個大山迅速變了顏色。

    我正看得稀奇,忽然犛牛嘶叫一聲,接著身子一擺,兩條腿俯在地上,渾身戰抖起來。車子歪在路邊,差點兒倒下,我和猴子一下子被甩了下來。

    多吉也從車上滾下來,跪在地上,朝著天上直磕頭,身子抖得像個篩子,邊磕頭邊說:「嘎布恰拐,嘎布恰拐……」

    我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猴子一下子把我從車上拉下來,藏在了大車後面,朝天上看去。

    我小聲問他:「怎麼回事?」

    「噓!」猴子指了指天上,謹慎地看著。

    我抬起頭看了看,天上很乾淨,除了清澈的藍天和絲絲縷縷的白雲外,只有一朵黑雲悠悠飄過來,擋住了陽光。這黑雲有什麼好稀奇的,他們為什麼這麼慌張?

    我伸出頭仔細看了看,那天上的黑雲離我們很遠,從這裡看著,差不多有一張蓆子那麼大,但要是落下來一定會大得驚人,不然也不可能連太陽都給擋住了。這分明就是塊普普通通的雲彩嘛,有什麼好緊張的?

    我剛想收回視線,黑雲卻突然縮小了一塊,接著又縮小了一塊,然後又漸漸變大。這黑雲果然有古怪!

    我結結巴巴地說:「猴子,他娘的,這塊雲會動!」

    猴子卻嚴肅地說:「那不是雲,是只大鳥!」

    「鳥?」我嚇了一跳,那黑雲遮天蔽日,怎麼可能是鳥?世上哪裡有這麼大的鳥?

    猴子卻肯定地說,那並不只是一隻鳥,而是成千上萬隻鳥聚集在一起,在天上高高飛著,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塊黑雲,連太陽都給遮住了。

    想來,猴子說的情況叫作過鳥,也叫作趕鳥會,我小時候還真經歷過一次。那是我七八歲的時候,跟父親去碭山。碭山有條很古老的黃河道,老黃河底下埋著一座古城,深不見底,有十幾米深。碭山全是沙土地,那土太沙,什麼莊稼都種不住,就是盛產鴨梨。那鴨梨又甜又脆,成為著名的碭山酥梨,對外出口。

    我們去的時候正是秋天,趕上了一場過鳥——過鵪鶉。那鵪鶉多得活像鬧蝗災一樣,到處都是,鋪天蓋地,真是把天都給蓋住了。先是刮過一陣黑風,刮得天昏地暗,人出門恨不得要打燈籠,大半邊天都黑了。大家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嗡嗡的嘈雜聲,像是地震,又像是數百架戰鬥機一起在飛,整個地面都嗡嗡作響。然後鳥群就過來了,黑壓壓的,像天上下起了黑雨。鳥群一轉眼就撲下來,落在樹上,樹枝都被壓斷了;落在地上,地上像鋪了一層麻黑色的毯子。反正一轉眼的工夫,唧唧喳喳,到處都是——天上是,地上是,樹上也是,成群結隊,浩浩蕩蕩。

    老鄉告訴我們,這是過鵪鶉,就是鵪鶉遷徙。鵪鶉成群結隊從南方一路飛過來,它們太累了,一落下來就再也不動了,用棍子都打不走。當地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陣,用大掃帚撲,用漁網網,甚至用棍子打。鵪鶉屍體堆成了小山,每家每戶的臉盆都裝得滿滿的,當地人吃了整整半個月才吃完。

    不過我也有些拿不準,這麼多鳥在天上聚集成一朵黑雲,也不往外飛,到底是要做什麼?

    這時候,那塊黑雲慢慢飛走了。多吉這才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拍打身上的土,雙手合十指著天上說:「哦呀……恰拐,天上的……飛的……鷹……嘎布!」

    多吉說的是天上那片黑雲,「恰拐」的意思應該是鷹——天上飛的鷹。這「嘎布」又是什麼意思呢?老鄉比畫了半天,我們也弄不明白。最後他從地上拿起一塊白石頭,指著給我們看。

    「嘎布」的意思是石頭嗎?難道說「恰拐嘎布」的意思是石頭鷹?這根本說不通呀!猴子說,多吉的意思可能不是說石頭,是說這石頭的顏色——白色。藏族人有白色崇拜,他估計是想說,天上飛的是一隻大白鷹!

    我更驚訝了,啊,敢情剛才那塊黑雲不是鳥群,是一隻大白鷹!那鷹得有多大啊?

    猴子也苦笑著,說希望不是吧,不然這大白鷹要是餓了,我們幾個怕是還不夠給它塞牙縫的呢!

    又走了大半天,我們遠遠看到茫茫草原上點綴著一朵朵白色的蘑菇。走近一看,那蘑菇原來是駐紮在草原上的帳篷。多吉很熱情,一定要邀請我們去他家住一天。他吆喝著牛車,還沒走近,就看見一條如獅子般的獒犬嘩啦一聲扯著鐵鏈站過來,按住腳,朝我們嗷嗷叫起來。那叫聲如滾雷一般,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響。

    我嚇了一跳,早聽說藏獒是高原上最可怕的野獸,沒想到這麼兇猛。我看著它獅子一般龐大的頭顱和齜出嘴唇外的尖牙,嚇得不敢靠近。

    多吉朝它丟過一根馬棒,喝住它,它悻悻地走到遠處趴了下來。

    藏地的帳篷由犛牛毛編織而成,結實且大,差不多有內地一間房子大小,裡面各種生活用具一應俱全。帳篷中央堆著幾塊石頭,上面吊著一個鐵桶,下面燒著牛、羊糞。鐵桶裡的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地響。帳篷門口一左一右擺著兩個銅皮水缸,帳篷上掛著一些風乾的牛羊肉,還有一串串的干奶渣,甚至還有一個軍用水壺。

    我一愣,多吉家裡怎麼會有一個軍用水壺?

    想了想,我就釋然了。當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有一萬多人永遠留在了這片草地上。牧民在草地裡撿到個把水壺,或者接受幾個戰士的水壺作為禮物,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多吉招呼我們坐在火爐的右上方,這地方是平時供奉佛爺的,是一個帳篷中最尊貴的地方。他手忙腳亂地給我們燒水,卻怎麼也燒不開。他尷尬地笑笑,自己出去弄了。

    我跟猴子說:「這裡連個懂漢語的人都沒有,我們怎麼辦?」

    猴子望著帳篷外的流雲,淡淡地說:「沒關係,反正到了那裡就什麼都有了。」

    我怒了:「你他娘的,那裡是什麼鬼地方還不知道呢!再說了,就算那裡啥都有,也得有命到那裡不是!」

    過了一會兒,藏獒又一次叫了起來。這次的叫聲有些奇怪,像是非常害怕,喉嚨裡像滾雷一樣,發出威脅的聲音。

    藏獒算是高原上最凶悍的野獸了,別說是草狼、雪豹,就算是遇到恐怖級別的藏馬熊,也有一搏的實力。它到底遇到了什麼,會這麼害怕?

    我和猴子剛想出去看看,這時候門簾一挑,一個女人進來了,說道:「哦啊,來客人啦!」

    進來的似乎是女主人。我不明白藏獒為何這樣怕女主人,趕緊站起來。女主人梳著典型的藏式盤頭,頭上卻戴著一個典型的漢人的綠玉髮簪,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她很熱情,給我們燒了酥油茶,說這裡海拔高,我們剛來,怕有高原反應,喝些熱乎乎的酥油茶就好了。

    我捧著熱乎乎的酥油茶碗,說:「真是太好了,我們正愁找不到人問路呢,正好遇上您這位懂漢語的。」

    女人咯咯笑著,說她小時候是在漢人居住區長大的,所以懂一些漢語。她隨手指著屋裡的東西,教給我幾句藏語,說水缸叫「球桑」,藏獒叫「其」,西藏的六字真言是「唵(an)、嘛(ma)、呢(ni)、叭(ba)、咪(mei)、吽(hong)」——這個在漢人居住區也有好多人念頌。

    她銳聲喊著多吉,讓多吉趕緊殺一隻羊,好招待客人。她又問我們要去哪兒,說這方圓幾百里她都熟悉,保證錯不了。要是再往外,那就是沼澤地了。幾百里地,草堆都浮在泥水上,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人一腳陷下去,轉眼間就沒了頭頂,拉都拉不住。

    我見她那麼熱情,趕緊掏出背蔸裡的食物送給她;又催著猴子,讓他說那地方在哪兒,要是在沼澤地裡可玩完了。

    猴子明顯有些迴避這個問題,後來被我催急了,不情願地說:「我記得那裡全是大雪山,中間凹下去一塊,在那裡盤著一堆大鐵鏈子。」

    女人一下子愣住了,彷彿聽到了什麼可怕至極的話,驚道:「大雪山峽谷?你們要去大雪山峽谷?!」

    我聽她聲音有異,知道這地方一定有古怪,忙問她:「若爾蓋草原到底是什麼地方?那裡不能去嗎?」

    女人警惕地問我:「你姓什麼?」

    我說:「白,白石頭,您叫我石頭就行……」

    女人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冷笑著:「你到底還是找回來了!」

    那女人回頭喊了句藏語,應該是招呼多吉。她轉過頭朝我冷笑,彷彿看透了我的什麼陰謀。

    女人突然間就變了臉色,氣氛一下子僵在了那裡。

    這時候多吉走了進來,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手中拎著殺羊的刀子,朝我們呵呵笑著。女人朝著他說了一句藏語,多吉明顯緊張了,一下子怔在那裡,刀子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迅速撿起刀子,緊緊握在手裡。

    我也緊張地站了起來。三個人突兀地站在原地,誰都沒有說話。

    這時猴子喊我坐下,讓我什麼也別說,先坐在那兒別動,然後緩緩放下了一直端在手中的銅碗。

    坐下後,我才明白猴子的意思。

    這時候我們已經和他們兩人形成了對峙,要是被他們誤會,不用那個男人動手,他只要招呼外面的藏獒進來,我和猴子兩人的小命可就算交待在這裡了。

    猴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平靜地說:「你們不用緊張,我們也是第一次來到這裡。我媽媽是老紅軍,長征過草地時在這裡永遠離開了。所以我們想趁這個機會看看。如果說大雪山峽谷是這裡的禁區,我們犯了忌諱,那我們現在就回去,以後再也不會來了。」

    我當時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喘,在那兒看著他們,想著猴子這小子也真敢編呀,就這麼一會兒他母親就成了紅軍!

    那兩個人也沒說話,眼神複雜地用藏語小聲交流著什麼,眼睛不時瞟過我們。我緊張得要命,又不敢問,看看猴子,他倒是一臉平靜地看著他們。

    過了一會兒,那女人用漢語問猴子:「你媽當時在哪一支部隊?跟的是誰?」

    猴子想都沒想就說:「我爸說過,我媽當年跟的是徐向前徐老總,在紅三十軍。」

    那女人想了想,點了點頭,又跟多吉小聲嘀咕了幾句,最後給我們道了歉,深深鞠了一躬,說原來是紅軍後人,實在失敬得很。因為我們問的地方實在敏感,我又姓白,讓她想起了以前的一些恩怨,所以剛才失禮了,讓我們多多包涵。

    多吉也在那兒傻笑,用干牛糞使勁兒擦拭著銅碗,給我們倒滿了滾燙的酥油茶,敬給我們,不斷讓我們喝。

    氣氛緩和了,我也鬆了一口氣。不過我有些遲疑,猴子不是說在水底下看到了異象嗎,怎麼又冒出來一個紅軍媽媽?回想一下,猴子家好像就他和他父親兩個,確實沒有過什麼女人。我以前問過他,他支支吾吾地說,他媽媽是紅軍,跟著部隊去南方了,難道說的就是這件事情嗎?

    我忍不住想問猴子,他卻偷偷捏了一下我的手,我趕緊把肚子裡的話嚥了下去。

    那女人親切地拉著猴子的手,問他:「你媽叫什麼名字?」

    猴子說:「她姓粟,叫粟沐。」

    那女人吃驚了,問道:「你爸是不是複姓歐治?」

    猴子也激動起來,問:「您認識我媽媽?」

    那女人有些感慨,也有些激動,在那兒捋了捋頭髮,說:「其實我當年也是徐老總的兵,叫宋奇雯。當年我還管你媽媽叫姐,你們……你們可以叫我宋姨。」

    猴子有些不能相信,一下子站了起來,訥訥地說:「宋姨……您……認識我媽媽?」

    那女人揮了揮手,淡淡地說:「是呀。何止認識,當年我和你媽媽,可是有過一段很不平常的往事。」

    猴子還想問什麼,我卻聽出宋姨話中有話,偷偷拉了一下猴子,讓他坐下,先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再說。

    宋姨點了點頭,動作明顯怔了一下。

    我忙問猴子:「猴子,你小子到底有準兒沒準兒?你媽媽還真是紅軍啊?」

    猴子眼圈都紅了,說:「是啊,在我小時候,媽媽就跟部隊去南方了,我總共也沒見過她幾面。」

    宋姨也歎息了一聲:「我這裡有一張照片,你看看吧。」

    宋姨從箱子底找出一個老式的日記本,她翻了翻,拿出裡面夾著的一張黑白老照片,遞給猴子。

    我也好奇地跟著看了看,這是張黑白照片,年代明顯已經很久遠了,照片已經起了皺。這是一堆人穿著老式軍裝站成一排的合影。

    我仔細看了看,照片發黃發脆,人物面孔早模糊了,看不清楚具體樣子。

    這照片的背景也有些古怪,一般來說,那時候合影都是在照相館,背景都是紅布,或者是一個遠景。但是這張照片的背景很奇怪,像是一塊巨大的黑布,黑布後面還能隱約看出來有個黑疙瘩。這是什麼奇怪的幕布?

    我總覺得這張照片不對勁兒,那種感覺很奇怪,像是有些熟悉,又有些排斥。但是具體哪裡古怪,我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猴子捧著照片仔細分辨著,面色越來越凝重。我理解他的心情,猴子是在努力辨認著自己母親的樣子。

    想著猴子那麼多年可能早忘了自己母親的樣子,我有些心酸,不好意思老看,就退到一邊去,讓猴子自己在那兒待了一會兒。

    這時候,外面突然打了一個雷,天馬上黑了下來。

    草原的氣候多變,剛剛還是朗朗的晴天,此時我和猴子出去一看,天上烏雲壓得低低的,馬上就要下雨了。我們忙幫著多吉夫婦把羊群趕到羊圈中,用木橛子將帳篷加固,把外面曬的氈子搬進帳篷裡。

    匆匆忙忙弄完這些,天已經黑得不成樣子了。幾個人剛鑽進帳篷,轉眼間雨點兒夾著豆粒大小的冰雹就劈頭蓋臉地打下來了。

    天色迅速暗了下來,一個閃電接著一個閃電打下來,震得帳篷啪啪作響。多吉卻站在帳篷邊,掀開簾子,往外凝視著天空。

    雨下得很凶,還夾著豆粒大小的冰雹,打在帳篷上啪啪作響。宋姨說草原就是這樣,剛剛太陽還曬得人骨頭都疼,轉眼間就能下一場雞蛋大小的冰雹來。

    這時候,天上滾過一陣響雷,多吉突然指著天空哇哇叫了起來。

    宋姨聽他一說,面色一變,也掀開門簾向外看去。

    在她掀開門簾的一瞬間,我看見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草原很開闊,能看到完整的閃電,像雪亮的彎刀一樣彎彎曲曲地劈下來,十分壯觀。

    巨大的閃電在天空上印出了一個個古怪的紋路,草原上空彷彿群蛇亂舞。往上看去,濃厚的黑色雲層中,一個巨大的身影在雲層與雷電中快速穿梭著,像是一個奇形怪狀的光斑,又像是閃電在雲層中折射的影子。

    影子?!

    我揉了揉眼,想仔細看看。宋姨卻拉著多吉進來了,然後將門簾拉死,又用氈子蓋住,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我嘲笑自己大驚小怪,這天上怎麼可能會有蛇,除非是條龍!

    我見多吉渾身都被淋濕了,笑道:「草原的雨可真大,說下就下了。」

    宋姨說:「可不是嘛,這不要到九月了嘛!」

    猴子問:「九月這裡就下雨嗎?」

    宋姨說:「草原上七月到九月是雨季,特別是到了九月,這雨能連續下一個月,整個草原都能被水淹沒,成了海啦!」

    我也感慨著:「草原真是邪乎!我剛才看天上,像是飛著一條龍一樣!」

    本是隨口一說的笑話,沒想到一直笑呵呵的宋姨和多吉卻沉默了,大家站在那裡一句話也沒說。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剛想開口問,猴子在旁邊踩了我一下,我只好把想說的話嚥了回去。

    宋姨見氣氛尷尬,就呵呵一笑,說我們跑了一天,應該也累了,趕緊吃飯,吃完飯好好睡一覺就舒服了。

    我們幾個人悶悶地吃了頓手把羊肉,雖然羊肉很香,但是吃飯的時候大家還是一句話不說。這頓飯把我給吃鬱悶了,只好發洩似的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羊肉,最後撐得簡直要吐出來。

    吃完飯,宋姨給我和猴子整理出一塊地方,把酥油燈的燈光調小,讓我們休息。

    酥油燈微弱的火焰忽明忽暗地跳動著,帳篷裡瀰漫著一股羊肉的香氣。宋姨的舉動讓我覺得很奇怪,但又弄不清具體是怎麼回事。我原地翻了幾個身之後卻怎麼也睡不著,這時候突然想起來,剛才在雲層中穿梭的東西,好像是一隻巨大的鷹!

    我猛然坐起來,指著窗外,對猴子驚訝地說:「巨鷹!這裡也有巨鷹!」

    猴子卻一下按住了我,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指了指後面的多吉和宋姨。

    我搞不懂他是什麼意思,是怕吵到他們睡覺,還是說這個事情不能告訴他們?我好不容易憋住湧到嘴邊的話,在那兒傻呵呵地等著猴子解釋,他卻連個屁都沒放。見我不再說話,他便轉過身去睡覺。我憋了半天,在後面使勁兒捅他。他一聲不吭,身子一動不動,也不知道究竟睡著了還是沒睡著。

    我硬生生將這句話嚥回了肚子裡,憋得難受,翻來覆去睡不著,又不敢起來,最後索性扭過頭看著外面漆黑漆黑的夜。夜色中,雨水嘩啦嘩啦響著,雷聲轟隆。我開始後悔這一次這麼冒失就來了,又在心裡暗暗安慰,想著也許這是個誤會,猴子應該不會這樣。就這樣,在不斷的內心掙扎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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