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古道2·活人禁地 第十二章 詭異水潭
    那時候全國都在搞大串聯,坐火車不用花錢,但是擠上車很難。我簡單收拾了一些行李,等猴子身體好一些,就和他硬擠上了去蘭州的火車。好在大家都去北京,去西南的人並不多,我和猴子趕得好,還落了個座位。這種老式的綠皮火車,坐到蘭州,需要兩天兩夜。我們放好了行李,又將兩個大茶缸子灌滿開水,挨著坐下了,誰都沒說話。

    這次去若爾蓋草原,猴子一定有事情瞞著我,我又不好意思問,氣氛就有些尷尬了。我心不在焉地翻看著車上的報紙,猴子也一直往窗外看,躲避著我的眼神,估計心中也亂成了一鍋粥。

    火車叮叮噹噹響著,我望著外面一望無際的農田發呆,外面不斷掠過農田、土房,還不時能見到牆上刷的革命標語。我心裡亂糟糟的,好多東西不斷浮現在我的腦海裡。猴子的臉也隨著外面的燈光忽明忽暗,我一時間有些分不清楚,坐在我面前的究竟是不是猴子。

    「猴子……」我開口,卻又不知道要說什麼。

    猴子卻站了起來,示意我跟他去車廂的接口處。

    火車卡嚓卡嚓響著,猴子自顧自點了一根煙,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他終於開口:「老白,你是不是想知道當時發生的事情?」

    我點點頭。

    猴子狠狠吸了一口煙,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心,問我:「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了想,問他:「你潛入水下後,到底發現了什麼?」

    猴子愣了一會兒,終於在黑暗中緩緩說道:「老白,說出來你可能不會相信,我當時在水底下究竟見到了什麼……」

    我看著他,斬釘截鐵地說:「我相信。因為你是我唯一的兄弟。」

    猴子明顯有些激動,他先自嘲地搖了搖頭,緩緩吐了一口氣,然後有些遲疑地說:「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自己。」

    「你自己?」我吃驚地喊了起來。

    猴子苦笑著:「你現在知道,我當時為什麼不告訴你了吧。我竟然在水底下看到了自己,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我想了想,問猴子:「你看到的那個『你』,當時在做什麼?」

    猴子臉色漸漸凝重了,說:「當時的『我』,和另一個人在一起。」

    我忙問他:「另一個人是誰?」

    猴子搖了搖頭,說:「當時我很害怕,水底下也很黑,我沒有看清楚那個人的樣子。」

    我想了想,也是,任誰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也會嚇得屁滾尿流,哪還敢仔細看看另外那個人是誰呢?

    我又問他:「你當時說,在山洞中撿到了黃七爺的荷包,那是不是真的?」

    猴子鐵青著臉,說:「當然是真的。我說過,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我要不然不說,只要說了,肯定就是真的!」

    我又問他:「那你怎麼能舉起那麼重的刀?」

    猴子說:「其實我一直沒跟你說,但我想你應該能猜出來。我祖上歐治子是著名的鑄劍大師,我們歐治家後人從小打鐵,力氣要比一般人大一些。況且我從小就學刀劍之術,能舉起唐刀也沒什麼稀奇的吧。」

    我說:「不對呀,小時候打架,你怎麼打不過我?」

    猴子冷哼道:「那是我故意讓你而已。我們歐治家善鑄劍,但是劍乃利器,鑄劍者多不得善終,所以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身份,也就裝得像平常人一樣。」

    猴子這話倒是合情合理,歐治這個姓確實不普通,沒想到我被這死猴子騙了那麼多年。我又問他:「那你從水潭中出來後,為什麼要說『沒時間了』,還要拚命往裡走呢?」

    猴子表情凝重了,說:「老白,我當時在水下看到了一個人。」

    我問:「誰?」

    猴子直勾勾地看著我,說:「你。」

    我說:「啊,是我?那我在幹什麼?」

    猴子頓了頓,說:「你……你死了……」

    我一下子怒了,說:「你小子太他娘的壞啦!你看見我死了,還樂呵呵地站在一邊!你怎麼不看見你自己死了?」

    猴子急得臉都白了,說:「你看,我就知道你不相信……算了,那我就不說了……」

    我一把拉住他,說:「別介,你快說,你快說!」

    猴子說:「我當時看見黃七爺在水底下,把龜葬城給弄塌了。水面上出現了巨大的漩渦,你當時落在了水裡。一條蛟龍躥過來,一口就把你給吞了……」

    我一下瞪大眼睛,忍不住罵道:「我操,敢情小爺我死得還挺慘,還是被龍給吃啦?」

    猴子尷尬地擠出點兒笑容,說:「老白,你罵我也好,打我也好,但是我當時看到的就是這個情況。」

    我被他氣得夠嗆,揮揮手說:「好吧,好吧,那你接著說,接著說……他娘的!」

    猴子有些猶豫,他瞇著眼回憶:「當時我也搞不懂怎麼回事,眼前就跟過電影似的,一個片段接一個片段。水裡面好像一下子鑽出來一大堆人,我都不認識。他們都往外跑,邊跑還邊喊話——」我一下子打斷他,說:「他們喊的是『來不及了』?」猴子臉色大變,問:「你怎麼知道?」我說:「當時你小子從水裡鑽出來後,像中邪了一樣往古桑樹底下跑,嘴裡就不停念叨著這句話。」

    猴子訕訕地笑著,撓了撓頭,說:「原來是我說的,原來是我說的……」

    我撇撇嘴,說:「看你小子那點兒出息,要是換成白爺我,一準兒衝進去,逮住那蛟龍抽筋拔骨,筋頭巴腦正好涮火鍋吃!」

    這本來是句玩笑話,猴子卻緊張了,一下子站起來,愣愣地說:「那可不行!」

    我看著邪門,罵道:「蛟龍又他娘的不是你姥爺,你那麼護著它幹嗎?」

    猴子這才回過神來,訕訕地笑著。

    我有些納悶,猴子這小子平時挺機靈的,看來這次在水底下一定是被大烏龜殼子給砸傻了,說話都神經兮兮的。不過看他終於願意說話了,我也鬆了一口氣,又問:「你小子昨天死活拽著我,說讓我『別去,別去』的,別去哪裡呀?」

    猴子一下子緊張了,問:「我真這樣說了?」

    我點點頭:「你肯定說了,說了好幾次。」

    猴子臉色陰沉,問:「我還說了什麼?」

    我說:「你這個死小子剛說到這兒就嚥氣了,我還沒來得及問呢!」

    猴子嘿嘿笑了幾聲,笑容有些古怪,讓我有些搞不懂。

    我問他:「怎麼了?」

    猴子說:「沒事,沒事。我是沒想到,在那個時候,我竟然會說出這句話來。」

    這話就有些奇怪了,他自己說的話,自己還覺得奇怪,老子我覺得奇怪還差不多。我於是嗤笑著:「哼,你小子還不是醜人多作怪!快說,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猴子隨口說:「沒什麼意思,我隨口亂說的吧。」

    我罵了一聲,站起來伸了伸懶腰,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問他:「對,當時在龜甲城裡,你說什麼崑崙陰山,那個又是怎麼回事?」

    猴子誠懇地看著我,說:「老白,這件事情我不能告訴你。但是我保證,我從來沒想過害你。等這件事情結束後,我都會告訴你,但是現在不行。我不知道怎麼和你解釋這件事情,因為我現在也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希望你能明白。」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還有什麼好說的,誰心裡還沒有個秘密呢?不過我也有些惱火,敢情那麼多年,我都被這孫子給騙了!我擂了他一拳,自己也笑了,這麼多天來對猴子的猜疑和顧忌一下子全沒了。這時候我嗓子眼兒裡突然有些乾澀,忍了好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他:「猴子,你當時在山洞裡,真、真看到……黃曉麗了?」

    猴子沉重地點了點頭。

    我不說話了。

    猴子壓著我的肩膀,好久才說:「老白,忘了她吧……」

    我明白猴子的意思,沒說話,使勁兒點了點頭。

    猴子遞給我一支煙,我點著,使勁兒抽了幾口。煙抽得太急,嗆得我直咳嗽。我使勁兒咳嗽了一會兒,咳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猴子一直勸我:「老白,我知道黃曉麗的事情你放不下。這事情怎麼說呢,放不下也得放下,大丈夫何患無妻!咱們出來混,混的是什麼?是義氣!」

    我一聽這話就惱火,一把推開他:「去他娘的!」

    我別過頭去,使勁兒擦了擦眼,用力吸了一口氣,問猴子:「這次要去哪裡?」

    猴子瞇著眼看著遠方,說:「若爾蓋草原。」

    「若爾蓋草原?」這地方我連聽都沒聽過,問他,「為什麼去那兒?」

    猴子轉過身去,用一種古怪且緩慢的語氣說道:「因為,我當時看到的『我』,就站在那個草原上。」

    猴子說到這裡,好像有些怕冷,縮緊了衣領子,說:「我看見『他』站在一片茫茫的大草原上,大草原上有一座高大的雪山,雪山峽谷中有一座石碑。我要去看看那個石碑。」

    我哈哈大笑,說:「這可真夠有意思的,自己看到了自己!你當時啥樣啊,還是那麼瘦嗎?」

    猴子愣了愣,好像回憶著什麼恐怖的事情,猶猶豫豫地說:「我當時看見另一個我,也愣住了,搞不懂自己是做夢還是怎麼回事。這時候……這時候……」我聽著都著急,催他:「這時候怎麼了?」

    猴子臉色蒼白地看著我,用一種古怪的語調說:「那個人,他、他好像也能看見我……當時他突然扭頭對著我,然後……然後他娘的朝我笑了一下!」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身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猴子也苦笑著:「老白,現在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麼不告訴你了吧……」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慢慢緩過氣來,回想著當時的一幕。難怪猴子從水底下出來後,像變了一個人,死也不肯說,原來他在水下曾經歷過那麼可怕的一幕。

    在那樣古怪的水潭下,遇到那樣的一幕,換成誰估計都要嚇得腿腳發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更何況還在水底下見到了「自己」,這聽起來就像是天方夜譚。難怪猴子當時死活不告訴我,就算他告訴我,我也不會相信。

    不過,當時猴子看到的真是他自己嗎?這也太扯淡了吧!再說了,要是按猴子的說法,「他」站在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那猴子怎麼能一口咬定那地方是若爾蓋草原呢?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我想不明白這些,就問猴子。猴子也說不上來,他說他就是知道那裡是若爾蓋草原。後來被我問急了,他索性跟我裝傻充愣,說不管怎麼樣他都要去那裡看看,我要是不願意跟他去就趁早下車,我們兩個一拍兩散!我見他竟然耍無賴,頓時大怒,恨不得立刻從車窗跳下去,扔這孫子自己在這兒!後來想想,算了,這死小子回來後,就有點兒神經兮兮的,我何必和這個精神病患者一般見識?管他娘的什麼情況,待老子先過去再說吧!

    猴子見我沒說話,以為我生氣了,忙賠著小心跟我說話。扯了一堆閒話後,他來了一句:「事情吧,就是這樣,你越想弄明白,就越想不明白。等你不去想它了,突然有一天自己就明白了。」

    我被他說得想笑,他卻認真地看著我,彷彿這話大有深意。

    我被他這話堵得夠嗆,想找根煙,卻找不到。那年月物資緊張,猴子那盒煙還是偷他父親的,總共也沒幾根。現在我煙癮上來了,難受得團團轉。這時候列車緩緩停在一個站台上,好多人著急上車,好多人著急下車,全堵在了門口。我被擠在人群裡,下不去,也出不來。這時候,旁邊有個人一晃,擠在擁擠的人群中不見了。

    我猛然一愣,剛才那個人的樣子,怎麼有點兒像死人臉?

    我趕緊伸頭去找他,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哪裡還有他的影子。而且剛才就那麼瞅了一眼,也沒注意他是要下車還是要上車,這還去哪裡找他!

    我苦笑著,說不定是我自己看花了眼,看誰都像死人臉。在太行山腳下那個晚上,我還覺得看到他了呢,結果呢,我還不是沒有看到他的半個影子?

    就這樣想著,我恍了恍神,背後就有人輕輕撞了我一下。

    我的身子一僵,然後很快恢復了自然。

    那個人一直低著頭,說著「對不起,對不起」,然後迅速走到了人群中,我沒看到那個人的樣子。

    我跟猴子說去一下廁所,見左右沒人,展開手心,裡面躺著一張紙條。

    這張紙條,就是剛才那個人塞給我的。

    我展開這張紙條,發現上面寫了一句話:小心他。

    我心中突然一沉。

    小心他?「他」是誰?是猴子嗎?他娘的,竟然有人跟蹤我!

    我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先不把這件事情告訴猴子,看看情況再說。但是同時我也預料到了,這次的旅途一定不會輕鬆。

    我看著外面的田野,車燈照在茫茫的原野上,原野漫上了一層白霧。霧氣瀰漫,彷彿黃河一般渾濁,讓我怎麼也看不清楚前方。

    再遠處是無窮無盡的黑暗,幾盞燈忽明忽暗,轟隆隆的列車寂寞地行駛在荒蕪的黑暗中。我縮緊了衣領,想著我到底是離真相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了呢?

    回到座位上,猴子正在那兒翻看一本破了邊兒的旅遊手冊。我心裡亂糟糟的,又怕猴子跟我說話,便把頭歪到一邊,裝作睡著了。我瞇著眼看大山在黑暗中隱約露出的輪廓,荒無人煙的草原,忽明忽暗的燈光,胡思亂想著。我有些拿不準,猴子當時讓我來若爾蓋草原的理由簡直荒謬透頂,一看就是瞎掰的。但是我當時為什麼想都沒想,一下子就答應了呢?

    我和猴子之間的深厚友誼固然是主要原因,但是說老實話,我在內心深處好像對那裡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就好像我曾經到過那裡一樣。其實,在我內心深處還有一個隱秘的理由,那就是,我還抱有一絲希望,希望能在那裡找到黃曉麗。

    在這些天經歷的所有人物事件中,黃曉麗是最讓我搞不懂的。可以說從一開始相遇,一直到她離開前說出那句古怪的話,都讓我完全摸不著頭腦。我想從猴子嘴裡套出點兒什麼,但是這小子也對她一無所知,只知道她出生於軍人世家,父親是四野的一個頭頭。她前幾年才來黃委會,為人很低調,很少和別人談論家裡的事情,所以猴子知道的並不多。

    我一個人在那兒悶頭想了又想,越想越不明白,索性不想了。火車轟隆隆響著,在這單調的環境下,我的眼皮漸漸抬不起來了,脖子往衣領裡一縮,靠在座位上,就呼嚕呼嚕睡著了。在火車硬座上睡覺是最痛苦的事情,你剛剛要睡著,頭一歪,身子就差點兒摔倒在地上,立起來再睡,要睡著了,身子又要歪倒。就在這半醒半睡之間,我看見猴子站了起來,從行李中掏出一個破本子,小心查看著。我迷迷糊糊嘟囔了一聲,他嚇得趕緊把本子藏起來,朝我傻傻笑著。我胡亂罵了一句,接著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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