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張床 第七章
    1

    赫赫有名的“紐東方”總部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四層舊辦公樓,高速路、立交橋、廣告牌和龐大的建築工地將它湮沒在塵土飛揚之中,落伍的白色馬賽克牆體,活像一個內地小縣城的招待所或治療“難言之隱”的非法診所。很難想像,絕大部分出國留學生都是在這兒被高壓鍋燜飯似的鍛造之後爭先恐後地溜出東方奔向西方。

    熱浪滾滾,塵浪滾滾,人浪滾滾,是“紐東方”獨特的第一景。經過二十多小時長途折磨和兩小時市內公汽顛簸後,三十歲高齡學員和低齡下崗職工的我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匯入一大群大包小包的少男少女,馬不停蹄地靠近那團煙塵。越走攏人們越發出氣喘吁吁南腔北調的幸福尖叫,活像當年左派青年遙遙望見延安寶塔。

    樓內條件好多了,有空調、飲水機、資料室、小餐廳和帶馬桶的衛生間。人聲鼎沸,摩肩接踵,賞心悅目的青純美女目不暇接,不時引起饑民似的男生制造出麥浪般的扭頭運動——不是男生甲的前額頭碰到男生乙的後腦勺,就是男生丙的垂涎流到了男生丁的鼻子上。看來才女並不都是滅絕師太嘛,我這樣想著。我買了點食物,領取了一大堆沉甸甸的培訓資料和托福聽力磁帶,又額外掏錢選購了一些留學、簽證指南之類的資料。

    不久,開始點名,簽到。因為目的都是赤裸裸的,所以既沒填“來京目的”,也沒“來本校目的”。幾輛臭哄哄的大巴開過來,我們像牲口一樣被趕了上去。汽車經過無數街道和雜亂的建築工地,過了圓明園頤和園不久,進入城郊結合部,明顯顛簸。一片片農田、農捨漸次排開,不遠處蒼勁雄渾的燕京山脈蜿蜒起伏。兩個小時越來越劇烈的顛簸後,大巴抵達妙峰山山腳下一所中學,這是“紐東方”利用該學校暑假空檔租用的教室和校捨。這個學校頗像一個山莊似的公園,環境幽雅,空氣清爽,罕見百年大樹也不少。當時GRE住宿班全國僅此一家,估計就是開到周口店山頂洞或明十三陵,也會人滿為患。

    大巴在這個集中營似的培訓基地停下來,我們魚貫而出,被領到水洩不通的操場上。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突然從全國各地湧來這麼多熱血青年,你不得不納悶,都TMD啥年代了,怎麼還這麼多人像逃離瘋人院一般離開他們的母國?他們有我這樣純潔得不可告人的動機嗎?

    就像春運時火車站廣場的民工,按班次分成幾排,按培訓費餐費發票分發聽課證、課程表、計算機房模擬考試卡、飯卡、筆記本、住宿房號和床號。和絕大多數“紐東方”資料上一樣,校內到處是醒目的標語:“在窩囊中尋找脾氣,人生終將牛逼”,活像專政場所裡的恐赫口號。

    宿捨在一處僻靜老式院落裡的平房裡。院裡青石地板,條石拱門,朱紅油漆,古木參天,陰風習習,難怪是明清時期剛淨身的太監進宮前中轉客棧,與時俱進,這裡演化成未淨身大學生留學中轉站。和很多中學宿捨幾乎一樣,每個宿捨四架鐵床,住八人,惟一不同的是配置211卡電話、電扇、夏季床上用品和蚊帳。等我放下行李,去小賣部買了暖瓶、拖鞋、洗漱用品、磁卡電話卡回來,室友都到了。我自稱下崗職工兼社會閒散人員,一幫孫子滿臉詫異,然後異口同聲“佩服佩服”,那假惺惺的口氣,如同一幫政治輔導員勉勵一個金盆洗手的失足青年。根據年齡,他們都叫我老大,這名字真TMD受用。

    老二牛畢,小我一歲,我下鋪,戴一黑框眼鏡,東北糙漢,胖得渾然一體。牛畢自稱社會大學傻逼系畢業,大伙不必叫他牛逼盡管叫他老傻逼或傻逼老憤青,不必客氣。我們假模假式地說還是叫你牛逼吧,他隨便笑笑,我就一傻逼,隨你們咋叫吧——不過很多不明真相的傻逼叫我牛胖子或胖哥。坦率說,看見牛哥我心裡有了底,我不是這裡最後一個人渣。老三張琦,小我三歲,江西老表,曾獲全國中學奧數比賽亞軍,華東某名校物理系研究生,他在保送清華讀博和出國留學之間猶豫。老四楊濤,二十五歲,北京某大院高干子弟,北京某校電子系本科畢業兩年。老五嚴力果,二十五歲,晉人,南京某校文藝學研究生。老六白小寶,二十四歲,黔之人,滬上某校經濟學研究生。老七文小東,二十四,成都人,西南某校本科畢業,計算機專業。老ど阿黃,廣東仔,剛畢業,學金融的。老ど精干黧黑,以元謀人為參照系,你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靚仔。我們詭笑著叫他“小弟弟”,他害羞地叫:“莫啊,莫啊!”

    “摸——?呃呀媽呀!有病?”牛胖子取笑,“就算我是Gay(同性戀),你有啥好摸的,秧雞子兒。”

    眾人哄笑,阿黃滿臉通紅。楊濤說:“幸好這屋子不能住九個人,老九叫著罵人似的。”

    反應敏捷的張琦糾正道:“叫老ど不就得了,不能有十個倒是真的。”

    食堂亂,飯菜差,但吃死人是絕對不可能的,符合壟斷企業特征。最可怕的是廁所,一律旱廁,酷暑和封閉使惡臭加劇百倍,成了各類蚊蠅蛆蟲的聖地。如果你沒攜帶防毒面具,或憋氣功夫沒達到忍者水准,瞬間就可以把你熏得七竅冒煙淚流滿臉神經錯亂,一時搞不清到底到這是新陳代謝還是哭鼻子來了。我就見過一帥哥,減負工程沒完成,硬生生把隱形眼鏡憋進糞坑啦。

    安頓完畢,被召集到操場上聆聽校領導訓話。在“在窩囊中尋找脾氣,人生終將牛逼”的紅色條幅下,主持人介紹後,一個身材清瘦、馬型長臉、上著花色體恤、下穿灰白色休閒褲的中年男子兔子般矯健蹦上了場。他其貌不揚卻不失儒雅,動作滑稽卻不失親和力。站在第一排的我定睛一看,此君正是“紅寶書”背面那個喬裝打扮搔首弄姿的物種,他當時已經如雷貫耳,日進斗金,雖然難望一些超級腐敗公僕項背,但用鈔票砸死幾十個非洲或太平洋酋長國國王還是綽綽有余的。

    這個“紐東方”創始人三言兩語就把疲憊不堪的人群煽動得跟打了雞血似的斗牛士一樣血脈賁張熱淚盈眶、手舞足蹈。他們整齊劃一拼命揮舞著紅寶書,鼓掌,忽哨,尖叫,嚎叫此起彼伏。愚老大滿面春風地揮手,那捨我其誰的勁頭和日月神教教主相比,也就差一身紅衣了。

    隨後,兩位氣質優雅、衣冠楚楚、從北美名校歸國的副校長登場,從他們黑白通吃的嚇人雅號“留學教父”“人生規劃師”等等可以看出,這幫家伙已經得逞為極其成功的騙子,成為社會中堅。他們現身說法的方式再次掀起陣陣排山倒海,隨著高擎的手臂奮力一揮,剎那間定格為一樽巍然屹立於紐約港的自由女神像,大伙吃了搖頭丸似的一派集體抽筋、啄米狀,好像美利堅的大門就在前方紅燈右拐一百米。

    最後,幾條大尾巴狼下台和學員握手,引起更大的騷動。人群洪峰一樣壓過來,由於我們幾個室友的有利位置,有幸摸著了狼尾巴。大伙激動得雙手跟發了羊角瘋似的,回到寢室還在發抖。我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不愧是犯大案的!”張琦感歎,“這幫人無論干啥都是驚天偉業。”

    “呃呀媽呀。”牛胖子接口,“彪悍啊彪悍!我搞傳銷培訓時,也不過如此彪悍啊!”

    這家伙果然一失足青年啊。我一點也不客氣地說:“你傻逼啊?能一樣嗎,你那是坑人,人家是救人。你那也叫彪悍?你那叫膘厚。”

    “咋啦?彪悍的銀(人)生不需要解釋!”牛胖子惱羞成怒,“你咋就斷定傳銷害銀(人),你見我害銀(人)啦?”

    我有些狼狽,眾人勸解一番,楊濤若有所思地說:“胖哥好像飽經滄桑啊。”

    2

    GRE培訓班教室奇大,是會堂改建的,沒空調,吊扇稀少且高懸五米以上,感覺更像電吹風,坐著不動都揮汗如雨。教室密密麻麻不下三百人,以致於不得不借助於音響設備,才能讓教員的金口玉言輸送到每一個如饑似渴的角落。這些兩足直立講台口若懸河的,個個都是狼以上的品種,大多頂級學府背景,大多年輕,有幾個甚至就是學員的平均年齡。教員們基本不是英語專業出身,發音古怪(尤以唐山和膠東口音為甚),但個個都是瓷器國應試教育訓練出來的超級變態產品,面對美國最刁鑽的專業試題設計機構ETS,他們就像職業慣偷,一眼洞悉破綻,再從容上下其手以售其奸。可能因為這幫人既沒有入黨分房的需求也沒評職稱拉項目的隱衷,完全沒儒酸氣,品味和粗鄙等量齊觀,偽善和真誠難分仲伯,挺對學員胃口。他們開誠布公地說,來這上課純粹出於撈一把的心態,因為老愚錢太忒多人忒傻心忒軟,不賺他的錢是道德缺憾或抱憾終生的。而學員呢,也不需從教員那裡拿學分爭獎學金,對他們也不客氣。因此在那段心理刑期,我享受了片刻放風時光。

    給我們講課的主要有四位,三位都剛考了G和T,申請了學校,躊躇滿志地等錄取通知。聽他們的口氣,非“常青籐”名校就別死乞白賴地給他們發Offer了。

    講填空題的三十多歲,江南才子,算高齡教師了。這人看上去既老成持重,又下流倜儻,頗有“師奶殺手”風范,但在同事們的攻訐下,此君是道貌岸然卻缺乏技術含量的資深流氓,犯起風流案子來虎頭蛇尾。

    講閱讀的山東二哥,二十八歲,隨時一身名牌,不是“阿迪”就是“耐克”。此君不論哪個角度看都一表人材,也是我見過的最為自戀也最為戀母的主兒。

    講詞匯的廣東仔出身中醫世家,看上去疑似三十五∼五十三之間。每隔二十分鍾他就自我表白一次,自己二十五歲,住雙人房,睡單人床。他留著怪誕的山羊胡子,有些斜視的眼睛在鏡片下車轱轆轉動,不像風情萬種的藝術家,倒像裝神弄鬼的江湖郎中或練得走火入魔的邪派武林高手。

    講邏輯和數學的活脫脫張楚(搖滾歌手、“魔巖三傑”之一)翻版。他青瘦蒼白卻活力四射,在熱衷於低級趣味方面,他顯然不是“師奶殺手”和“邪派高手”的對手;在顧影自憐哼哼唧唧方面,難以匹敵山東二哥。他語速猶如機關槍,思維之快之嚴可以挑戰銀河計算機。他一手拿麥克風、一手或奮筆疾書或演示,身體扭動如八十年代的扭腚抽筋舞,聲嘶力竭滿臉通紅青筋暴突,如同一個唱到傷心處的便秘型歌手。鑒於我處於史前單細胞物種水平的邏輯思維能力,我從心底最佩服這位大師。

    一堂課一個小時,一般是這樣分配時間的:講課半小時,海闊天空半小時——表揚和自我表揚十五分鍾,善意妖魔化校長和同事十五分鍾。當然,為了加強販賣效果,所有內容穿插進行。講課三十分鍾就不多說了,自信得近乎牛逼,牛逼得近乎賣弄,賣弄得近乎色情,其風頭可讓“學術超男”愧對祖宗屁滾尿流。那些句型復雜意義艱澀邏輯隱晦的試題,“師奶殺手”都倒背如流,學員們佩服得手掌拍腳背,這哥們便眼冒綠光,掃描儀一樣頻頻向美女聚集區掃去。據說他夫人就是在“紐東方”被他非法截流,斷送了美國夢。

    海闊天空這一段,各人癖好不同。“邪派高手”對中醫達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時常背出幾個藥方把學員們弄得愣愣的,什麼百年老屋房頂朝陽面瓦片裡的陳年艾蒿,什麼千年古廟正廟大殿前老青石下雌雄成對的蟋蟀,什麼萬年洞穴裡孕婦蝙蝠留下的干燥糞便(夜明砂),什麼百歲高僧圓寂後常年未洗的腳後跟死皮屑,就差沒弄出“還元湯”(童子尿)、“人中黃”(人類大便)啥的了。作為在北京上大學的廣東人,該君還顯示出比他老鄉強烈得多的政治熱情,他對剛剛上台的台灣偽總統極盡丑化謾罵之能事,心照不宣地暗合了政治正確的潛規則。而當他開涮愚老大或比自己資深的同事前,無一例外去門口瞄一眼。“邪派高手”濃厚的廣東普通話和常常斜視的眼球,添加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怪異效果和可信度折扣。他毫不掩飾小人得志的嘴臉。一是痛陳情史。自稱生長在熱帶地區異常早熟,小學一年級Masturbate(手淫),二年級Nocturnalemission(夢遺),三年級追女生,可是直到拿到Offer前一直沒有被正眼瞧一眼,粗暴地沒完沒了地傷害了他的淳樸感情。(有人接話茬老師請注意左前方四十五度,全場哄笑中,高手拋來粉筆砸那人——這家伙動輒用粉筆砸人,粉筆果然落入右前方四十五度。)他的報復是:一拿到哈佛或耶魯的Offer,便按黑名單去一一羞辱她們——就像魯迅先生臨死時一樣,一個也不寬恕。他還透露他如何將美國名校教授誘到中國來,如何在北京飯店設下“鴻門宴”將其套牢,成功地把自己賣了個好價錢。“這是鴉片戰爭以來第一個以中方獲勝的密約。”他這樣強調。學員們不敢不肅然起敬,他那西門大人似的眼神便探照燈似的向女學員一路橫掃過去。

    “師奶殺手”會從八十年代風靡全國農村的“燕舞”牌收錄機,毫無征兆地過渡到剛剛問世的廣大自卑男士的性福福音——神奇的藍色小藥丸Viagra(哥偉哥),並大發感慨全世界猥瑣男人們從此雄起來了,似乎這粒神奇藍色小藥丸形象大使非他莫屬。此君還會從達爾文的進化論自然進化到對大和民族的仇恨,咬牙切齒要發動幾次東京大屠殺,為大中華共榮圈清理門戶——當然只殺男人,女人可以引進改良品種。仿佛這就是進化論似的。此君如此津津樂道藍色小藥丸和東京大屠殺,以致於讓人不憚於依據“咬人的狗不叫,愛叫的狗不咬人”的普世原理反向推理:越是滿口污言穢語的人,性功能就越弱;越是性功能弱的人,就越是具有暴力意淫的傾向。根據此君的症狀,基本瀕於不治邊緣,即使“邪派高手”祖傳秘方輪番使用也不濟。

    在表揚和自我表揚方面。“資深流氓”自稱留學對他毫無必要,他已無書可讀,但鑒於“老子過去有才,現在老子又有了財”,他並不排斥時不時出於考據癖出去溜達溜達。他輕松達到了自我表揚的最高境界:臉不紅心不跳地以“牛人”“人精”或“才子”自居,同時自然而然地把“憨豆”“人渣”“孔乙己”和“流氓”之類頭銜批發給了他的老板和同事。

    “山東二哥”時常強調他的唯美主義品味,好像除了《追憶逝水年華》《百年孤獨》和《飄》(注:《百年孤獨》,世界名著,魔幻現實主義代表作,哥倫比亞著名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GarclaMarquez,1928∼)主要作品,1967年出版,1982年憑此作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飄》,美國著名女作家瑪格麗特·米歇爾(MargaretMitchell,1900∼1949)創作的一部具有浪漫主義色彩、反映南北戰爭題材的小說,著名電影《亂世佳人》以此改編。),沒啥作品能入他的法眼;他透露由於媽咪、爹地和女友對他寵愛競賽,以致於他每天早晨必須吃三個雞蛋,喝三杯牛奶,打三個嗝兒,否則就會點燃家庭內戰,引發一場因爭風吃醋的血案。為了保持身材,他又不得不通過加倍鍛煉來消耗多余的卡路裡,所以他不得不經常穿運動衫。鑒於他的身份、身材和一節課四位數的收入,他沒理由不穿“阿迪”或“耐克”。他這樣歎息道:“我這個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是名牌,也夠郁悶了——高處不勝寒呀。”對自己的英語水平,他更是不容侵犯的自信。他以親身經歷為例,列舉了一個澳大利亞外教的無知,牛逼得就像一個美國西部牛仔挑出了中國甲骨文教授的紕漏。

    “邪派高手”則一邊崩出一些比他的祖傳中醫秘方還要生僻還要詰屈嗷牙的變態詞匯,一邊為校長的紅寶書插漏補遺,那得意洋洋的樣子,活像當年戈海洋看盜版《我的奮斗》(注:《我的奮斗》,希特勒著,獄中寫成。),一邊看,一邊還榮幸地承擔了為元首校對的神聖職責。

    “翻版張楚”極自信但從不貶低他人——甚至是友好的貶低,更像一個虛頭巴腦的正人君子。

    愚老大和幾位副校長也各給我們上了一課,漫談式的,更像資產階級清談館——議會裡的閒扯。

    3

    “紐東方”大約是中國惟一明目張膽慫恿學員談情說愛的教育機構。從校長到教員均孜孜不倦地灌輸著這樣的理念:“學業和愛情應該比翼雙飛”。有的搬出弗洛伊德的理論,說一切偉業、文明無不源於偉大的Libido(性欲);有的以薩特存在主義為後盾,人體內所有器官一律平等,任何沖動都是正義而不容壓抑的;有的拿出大禹治水的典故,闡述洪水在於疏而不在於堵;有的拿出歷史案例,老套的有馬克思和燕妮、居裡夫婦……新鮮的來自身邊:這一期G班綁成了幾對,那一期T班又拴了幾雙;G班的比翼雙飛到了哈佛麻省,T班的也作對如願去了劍橋牛津……對於一些越軌的擔憂,他們會高屋建瓴地說,世界上沒有絕對的禁區,就算有禁區,“守住禁區,其他部位——靈活發揮”,就TMD差手把手地教你怎麼丟掉禁區啦。

    對這些旺盛分泌荷爾蒙年齡階段的人而言,這下三路戰略怎一個狠字了得。學員們都被撓了癢處似的蠢蠢欲動,校園裡時常目睹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學員,女的花枝招展,男的形跡可疑;甚至課堂上也波光粼粼綠光閃閃,風流案是一樁接一樁。當事人都大言不慚——踐行“紐東方”文化。所以“紐東方”不僅成為有史以來最大的“人才販子基地”,還是最大的“婚戀速成站”。跟配種站相比,也就差幾個穿白大褂賣春藥的獸醫了。

    我一度堅定地懷疑,傻逼老憤青牛畢就屬於此類人士。因為這廝除了對“資深老流氓”的課有點興趣外,整日難得在課堂上見到,不是在校園裡東奔西竄,就是獨守宿捨。即使在宿捨裡也很少和我們談留學信息研究試題,卻一個勁地罵現在的大學生都是沒獨立思考能力的腦殘、傻逼。他常這樣罵道:“別以為你TMD出國了你就不是傻逼了,只不過丟臉丟出了國界而已。”

    看來我是誤解他了。同屬八十年代理想主義憤青沉渣泛起,私下多了些交流。一次在火爐般的飯廳裡吃飯,我說你丫看上去心寬體胖,為啥火氣還那麼大?牛畢冷笑:“我TMD就是不願意非得在裝A和裝C之間做出妥協而已。”

    “你來這兒就為了做這道選擇題啊?你不也是為了出國嗎?”

    “我TMD才不出國呢,我來這就是看看,這裡也是社會一個縮影嘛。”

    “做社會調查啊?”我大吃一驚,“你TMD也太瀟灑了吧?花這錢這精力來這兒就為了這個?”

    “要不我傻逼呢。”他冷笑,“不過這幫小傻逼還得我這個大傻逼來啟蒙,他們出去丟臉,也有我一份,這事就跟我有關系了。”

    “別人咋丟你的臉了?”我不敢苟同。

    “因為我也是中國銀(人)!”牛胖子擲地有聲,“你說,現在這幫傻逼們,除了讀死書死讀書拿學位掙錢泡妞性交還知道個啥?別說‘五四’前後,就和八十年代土鱉比也是天壤之別。”

    “你TMD掏糞工啊,嘴巴咋這麼臭啊?”我抱怨,又說,“我也同意副校長所說的有些留學生身體出了國,精神還沒出國。但這關你屁事啊,你還能怎麼著啊?”

    “我呀,想來這兒教書。”他脫口而出,我驚愕之余破口而笑:“你是發情了還是發燒了?別人來這兒都是中轉一下,你卻想留下來。再說,在這兒教書容易嗎?站在講台上的那些,幾個不是北大清華的大尾巴狼?”

    “他們也有講錯的地方。”牛胖子搶白說,“我都一一記錄在案了。”

    “你哈佛的還是牛津的?你姓牛就逼大啊?”我差點拍案而起了。

    “呵呵,還說我嘴臭呢。”他嘿嘿笑了幾聲,低語道,“說出來別嚇著你,我TMD就是東北老家那旮瘩一下三濫中學畢業的——對不起,我還抬舉自己了,哥們我高中只念了兩年就落草為寇浪跡天涯啦!”

    “啊——!”我驚得打了個噴嚏,“你TMD忽悠我吧?”

    “這事光榮啊?”他無所謂的樣子,站起來去洗碗槽。我瞠目結舌地站起來:“你傻逼也太膽大妄為了,我TMD好歹還有個英語專科學歷幾門自修本科成績單呢,你也忒不知道天高地厚啦。”

    “誰讓咱是東北銀(人)呢?”他破口大笑,“咱東北銀(人)敢作敢當,你看長江以北但凡殺銀(人)越貨綁票撕票先奸後殺公安部督辦不成還得動用武警的大案要案至少百分之八十都是我們干的——”

    我打斷他:“長江以南百分之二十也是你們干的,加起來就百分百了。”

    “是啊!咱的傳統,丟啥不能丟傳統啊!媽那個巴子,走著瞧!”牛胖子把飯盒砰地一聲扔進櫃子,走出食堂,搖頭晃腦步態搖晃活像企鵝翩翩起舞。

    4

    就女生的漂亮指數而言,如果說T班是江南水鄉,G班則是黃土高原。G班的女生比例偏小,年齡參差不齊,真讀書的多;T班的年齡更小,很多社會青年和高中生混跡其間,不乏“官二代”和“富二代”,出國目的不是讀書而是移民,或者就是錢多得燒包,燒錢來了。我在飯廳偶遇一個T班小妖精,連續上了五個班,還不知道“托福”的英語全稱是啥。

    我們這個班規模大,真有幾個女生養眼,弄得不少男生爭前恐後地裝A和裝C之間玩中庸。我很幸運和兩個香港妹妹相鄰。緊挨著我的堪稱靚妹,二十一歲,跳芭蕾的,身材一流。她不會普通話,就用英語或繁體字和我閒扯。室友們個個誇我艷福不淺,我卻如一老僧坐懷不亂。一切朝花夕拾拔苗助長都TMD跟四月肥瘦肉精似的不靠譜。

    就寢時,大伙躺在陰風習習的前朝太監宿捨裡像饑民談論食物一樣談論著這幾個美女:哪個臭不要臉的和哪個美女搭話了,哪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哪個倒霉蛋碰了一鼻子灰……牛胖子說:“別人好歹還行動了。哪像爾等光說不練,有本事上沒本事拉倒。一幫傻逼意淫啊咋地?”

    “哈哈,想當年,安公公(注:安公公,指清朝名太監安德海。)也是在我這張床上意淫呢。”老七文小東一邊手淫一邊很有面子地說,文藝學碩士嚴力果很權威地為他撐腰:“意淫乃人生最高境界,古人雲妻不如妾,妾不如丫鬟,丫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要干實事,那還是老二上吧。”我提議,牛胖子不屑地說:“一看就傻逼,我對傻逼不感興趣。你以為漂亮就不傻逼了,你以為香港就沒傻逼了,你以為搞藝術的就不是傻逼了?”

    嚴力果再次宣布:“搞藝術的最裝逼,學音樂舞蹈的都很悶騷。”

    我嚴肅糾正:“應該叫風騷,你那個專業的才叫悶騷呢,文學就是靠燜燜出來的。最大的悶騷女,古有李清照,今有張愛玲。”

    “現在那幾個美女妓女作家呢?”白小寶問,我說:“那不叫悶騷,那叫騷悶。”

    大伙佩服地擊掌拍床:“精辟精辟。”老ど阿黃尖叫:“老大,I服了U!”

    “可是老大您卻是蹲著茅房不拉屎,守著青山沒柴燒啊!”楊濤說。

    “哥哥我都可以給她當叔叔了,再說我也不喜歡香港腳。誰來我都讓位——不行,我得拍賣。”

    “老七有優先權——誰讓你是處男呢。”老三張琦說。

    大伙說有道理有道理。文小東難為情:“趕鴨子上架呀?我又不會粵語,她唧唧歪歪說啥我都聽不懂。”

    “為了個雞巴傻逼爭來爭去值得嗎?搓搓睡吧!”牛胖子不耐煩了。半天沒吱聲的老ど阿黃發話了:“各位老大,看來只有小弟出馬了。”

    “是啊,我們怎麼都忘了廣仔啦。”楊濤說。

    “是啊,都說鳥語,就讓他去吧。”我附加一個條件,“從明天起,每天的開水就由老ど承包啦,還有我的臭襪子。要不就拉倒吧,我得一碗水端平啊。”

    阿黃哇哇叫苦,其他人則歡呼起來。我打斷大伙的歡呼:“還有一個條件,給你一周時間,你傻逼要是一周拿不下港妹,給我滾蛋,你也別占著茅坑不拉屎。有沒有信心?”

    阿黃哇哇叫苦:“老大,別給我壓力!”

    “給你壓力你就要堅決頂住,‘紐東方’的誰TMD沒壓力?”老三張琦說,“來這就是來找壓力的。”

    當時寢室裡八人,除了老七文小東,個個號稱自己有女朋友,但只有楊濤和T班靚女茵茵可以確認。他們雖然認識不久,儼然老夫老妻。

    大家密切關注廣仔和港妹的進展。兩人在課間休息時搭上話,很快無話不說。廣仔居然眾目睽睽之下摸了港妹的額頭,我們當即通報表揚。牛胖子頭一回正眼看了他一眼:“呃呀媽呀!瞧你小樣的,還有些手段。”

    不久,在操場飯廳,校外小餐館微機室花前月下到處可見他們出雙入對卿卿我我。一次詞匯課時,白小寶給我們傳來紙條:“看老ど的黑手,閱後傳各位兄弟。”

    四面八方看過去,老ど佝僂著身子,左手緊緊停泊在港妹的襠部,而港妹的右手,也正好棲息於廣仔的相似部位。最後發展到——據回家度周末返回妙峰山的楊濤透露——二人鬼鬼祟祟地鑽進附近一家小旅館。北京人啥事都愛往政治上扯,楊濤說:“香港回歸了,哥們也可以揚眉吐氣啦。”

    我偷著樂,這幫雛兒現在就意淫吧,哭的日子在後頭呢。

    廣仔春風得意時,其他人也大多沒閒著。楊濤和他女朋友晚飯後常去爬山鑽樹林。老五張琦和女友電話裡談婚論嫁。嚴力果常去校外網吧給女友電郵,及時匯報他女友的最新動態。文小東生性靦腆,在女生面前氣不敢出屁不敢放。在我們威逼利誘下,他就像冒著殺頭的風險扭扭捏捏和中意的“小恐龍”搭話,話沒三句落荒而逃。追問緣由,他支吾半天才透露,那“恐龍”不喜歡雛兒。

    我接過兩次武彤彤的簡短電話,依然是毫無建設性的廢話。弟兄們知道了,就像發現一個窮兄弟家的地窖裡原來藏著金銀財寶:“老大,您原來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啊!”

    最活躍的是老六白小寶,這家伙一下課就和遠在上海的女友煲電話粥,怎麼肉麻怎麼來,別人等得屁股都冒煙了他還高潮迭起,由此從我這裡榮獲“電交犯”這個諢名。按他的說法,上海某高官的掌上明珠纏住他不放,不讓他出國,他煩死了。有一次午睡時,他的電話來了叫了他兩次他不理,文小東就問有啥話轉告,我們都聽見聽筒裡傳來一個中年婦人嚴厲的聲音:“告訴白小寶別再騷擾我女兒了,再不要臉我就找他導師。”

    我們笑得此伏彼起,吵醒的白小寶一頭霧水,我們就說他女朋友讓他回電話,他不耐煩的娘娘腔:“討厭——!”

    5

    牛胖子沒一點動靜,他一心想的是給以阿黃、白小寶為代表的小傻逼們來個思想啟蒙運動。牛胖子說的也許是對的,阿黃確實是個問題人物。別的不說,這家伙的摳門指數,直逼守財奴葛朗台。他摳門鬧出了笑話,差點把自己送進了急救室。如果“紐東方”有電台電視台啥的,肯定是突發性新聞。後來我們猜測他和港妹短命的露水情緣,可能與此有關。

    寢室如果有人買零食,大家誰也不客氣。基本是輪流買,爭著付錢。惟獨這個中國最富裕地區來的阿黃,吃大家是毫不口軟,被吃一次就像剝他皮。他買東西吃東西,就像進行特務活動。一次午睡時,一陣微弱的蘋果香被我異常敏銳的嗅覺系統捕捉,我若無其事地下床,循著味兒躡手躡腳地鑽進他蚊帳,這個家伙躲被窩裡無聲無息啃蘋果呢。我輕揭被子,他驚恐地看著我,口腔裡塞得就跟TMD獾豬似的。他賄賂了我一個,換取我的沉默。我覺得這蘋果挺髒,但還是接了。

    事情終於敗露。一次他正在被窩裡田鼠一樣咀嚼時,大家一窩而上,他的寶貝被洗劫一空。歷經如此嚴峻教訓,阿黃依然不長記性。一傍晚,楊濤和拎著水果袋的阿黃狹路相逢,對峙了一陣,楊濤追,這廝居然躲到廁所去啦。楊濤火速打電話搬救兵,我們去廁所掃蕩時,這個家伙正好把最後一個大蘋果往嘴裡塞,撐得臉紅脖粗雙目發直話語失禁。為了防止他的寶貝落入他人之腹,這廝躲到臭氣熏天的廁所裡,五分鍾內生吞了十多個“紅富士”!我們嚇呆了,嚴力果用手指在阿黃眼睛前晃動,他大而無神的眼珠子一動不動,擠出一行淚水。楊濤拉起阿黃,要送醫務室。

    “瞧瞧,我說得沒錯吧。”幸災樂禍的牛胖子趁機上綱上線,“這樣的傻逼出了國,肯定為國爭光。”

    “得饒人處且饒人,救人要緊。”我畢竟被他腐蝕過。

    七手八腳將阿黃扶起來像傷員一樣架起來往外走,他被撐得像一條泡脹了的死魚,腦子還清醒,聽說要去醫務室,垂死掙扎。以為他有話要說,停下。牛胖子觀察了一會他骨碌碌轉的眼睛,說:“知道咋整了,閃開!”

    牛胖子一聲大喝,對准阿黃脹得青蛙似的腹部猛擊一掌,阿黃一個趔趄,打出一響亮嗝兒,又一連串漸次亢奮的嗝兒,一嘔,嘩啦啦白花花地井噴了。我們趕緊把他弄到路邊水渠,阿黃哇啦哇啦地吐了好一陣,才恢復人形。牛胖子一點也不積口德:“這就叫排洩系統紊亂。”

    次日晚上回宿捨時,桌上擺滿零食,阿黃一臉媚笑地看著我們,迎來大加贊賞。

    一天晚上,廣仔扭扭捏捏要求再次和我對調座位,大家愣了。牛胖子放肆地取笑他:“呃呀媽呀,這才幾天啊?還沒開花呢,就完事啦?你早洩呀?”

    阿黃咬牙切齒:“那個賤人!背著我養漢子,兄弟們給我做主啊!”

    “誰是西門慶?”白小寶問,阿黃悲憤地說是T班的,開輛法拉利跑車。

    “行,改天哥們來個血洗獅子樓。”楊濤拍拍胸脯。

    我坐回原來的位置,港妹只是訕訕笑笑。

    6

    五周的培訓很快過了大半,一塌糊塗。GRE考試分為Verbal(語文)、Quantitative(數學)和Logic(邏輯)三部分。總分兩千四,各八百分。Verbal大多是一些跨學科的文獻,涉及前沿科學、艱澀詞匯、復雜語法等因素,最難啃,設置填空、閱讀、詞匯三門課。數學很簡單,基本予以忽略。邏輯基本是排列組合。數學和邏輯對絕大多數中國學生都易如反掌,常拿滿分。他們怕Verbal,但由於數學和邏輯加起來可輕松拿到一千五百分,所以即使語文只考五百分,也能輕易上兩千分。

    對我來說,邏輯比Verbal難百倍,那些嚴密而瑣碎的組合題,錯一題錯一大片,頗像早年讓我栽倒的極限和微積分。到機房模擬考了幾次,語文維持在六百八十分上下,數學也能上七百,但邏輯最好成績三百五十,最差二百,平均下來二百五,怎麼也湊不夠比較保險的一千八百。

    哥們在匪夷所思之余,在“老大”之外奉獻給了我另一個雅號——吳邏輯同學。任他們咋幫我,腦子就是拐不了那個彎。他們一分鍾可以搞定的問題,我在草稿上又是畫圖又是推理半小時還摸不著門,氣得奧數季軍張琦大罵:“老大,你怎麼比咱們愚校長還笨啊。”

    文小東說:“我斷定老大腦子肯定少了一根筋。”

    “老大就叫正直!”我哀嚎道,“死定啦,咱去外星球留學得了。”

    只有牛胖子像診斷病人一樣凝視了我一會,照例先來一句“呃呀媽呀”,說:“上帝是公平的,能量是守衡的。MyGod—!這是天才白癡的症狀!”

    周末晚我們出去溜達。楊濤拉著茵茵,廣仔摟著“回心轉意”的港妹。不久前廣仔和港妹出去野合時發現附近一個超豪華的療養中心,它孤島一樣坐落在農田裡,如一豪華游艇停泊於烏泥塘。我們湊近一看,居然是某國家機關的職工療養基地,裡面休閒設施一應俱全。對外開放,價格離譜,主人消費不起,專對僕人服務。想到累了大半個月了,還是奢侈一把吧,蜂擁而入。男的買了游泳褲,女的租了游泳衣,爭先恐後跳進游泳池,再泡溫泉。廣仔真TMD黑,港妹真TMD白,倆人粘在一起,活脫脫白胡椒和黑胡椒拼成一盤“絕代雙椒”。港妹其實生長在大陸,五歲才去香港。

    每四人為一組開始台球對抗賽,哪方輸哪方請客。兩美女當裁判。一聽張琦這個提議我就想你小子要是不和老大分一組肯定死得很難看,奧數邏輯你是老大,要玩這種街頭流氓運動爾等掉袋子書蟲就給我統統趴下吧,老大玩台球時爾等還在玩小雞雞呢。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除了楊濤可稍作抵抗,其余人等,三下五除二就被我和牛胖子解除了武裝。飆歌到後半夜,兩對野鴛鴦就地開房。楊濤提議午後去爬妙峰山,牛胖子一臉淫笑:“呃呀媽呀,你們牲口型的?這後半夜還不夠你們爬?”

    我們哈哈大笑著走了。路上一陣鬼哭狼嚎,嚇得田野裡嘎嘎叫的蛙聲都戛然而止。

    錯過了午飯,正好校內有人叫賣盒飯,周圍農民溜進來挖愚老大牆角的。五元一盒,沒吃過,湊合吧。

    眺望遠處,幾座山峰平地乍起,兀然聳立,甚為美妙,不知道妙峰山這曖昧名字是否因此而來。爬山或進香的絡繹不絕,多背塑料桶采集山泉。長勢怪誕的松樹傲立於懸崖,嶙峋山石突兀於峭壁,綺麗的山桃花、野丁香、山茉莉、杜鵑、麥稈菊等無規則散落各處。野兔、斑鳩和羽毛絢麗的野雉冷不防撲騰而起,驚得女生哇哇叫男生哈哈笑。山澗泉水潺潺而下,山崖凹回處清泉匯集,有容器的盆滿缽滿,沒帶容器的便掬手而嘗,仰天而飲。

    越往山上走,草木越蔥蘢,一些掩映在深林和霧靄裡的廟宇、古剎越顯露真容。兩小時後登上主峰“蓮花金頂”。放眼望去,遠處龐大的京城露出參差不齊灰霾迷濛的一隅。金頂主建築是明清建成的靈感宮,十余座古剎環繞於此。走進靈感宮,山風徐來,松濤微熙,香霧繚繞,佛音悠揚,人們停止說笑,屏住呼吸,雙手合十,默念著奉上蚊香。此情此景,仿佛令人遁入空門,六根清淨。除了牛胖子,每個人都許了個願,一核實,居然都是希望考試過關,早日拿到大洋彼岸的Offer。離開寺院,進入樹林。游玩間忽覺腹部劇痛,異口同聲:“盒飯!”

    沒廁所,不遠處又有人,狼狽不堪,只好褻瀆一下美好大自然了。狗急跳牆的楊濤提議讓女生先為男生站崗,茵茵怒罵道:“一點紳士風度也沒有,你就不知道女士優先啊?”

    兩美眉一腳深一腳淺朝樹林深處跑去,我們則緊張地警戒。她們一臉輕松回來後,為我們一一分配手紙。我們出恭時,兩位美女又為我們望風。下山後氣勢洶洶去找賣盒飯的,那廝早就班師回朝啦。

    培訓曲終人散,我面臨兩個選擇:一是接著上T班,二是先拿下GRE再進T班。由於再次面臨當年高考時嚴重偏科的窘境,我決定在附近找房子住兩個月,沖刺一下試試。這裡很有氣氛,楊濤、廣仔也留下,有問題可以請教。正好有一排當地農民新修的平房,家具全新,水沖廁所。除了那個通過煤球爐供熱熱的簡易澡房,條件比“紐東方”宿捨還好。吃飯也方便,可以湊錢讓房東做,也可去另一處某機關療養院食堂。

    學員大規模撤離,我們到北安河鎮最好的驢肉餐館舉行告別晚餐,再到那個高級公僕療養基地打了一場友誼告別賽。留下聯系方式,預約大洋彼岸見。牛胖子說:“我就免了——過去看看玩玩還是可以的。”

    我和楊濤合住,茵茵和一個T班的女生住進最裡面一間。廣仔眼淚汪汪地挽留港妹留下,未遂。節奏一下慢下來,我每天就像神漢研究《易經》矩陣一樣研究邏輯題,無聊透頂。偶爾爬山,打球,要不就被拉到屋外小水泥壩踢毽子。我對北方糙漢酷愛這個陰氣十足的運動十分別扭,老是想起《水滸傳》裡的惡少高俅。

    我約楊星辰和李皓妙峰山一聚,他們堅持我去找他們。楊星辰生意起色很大,轉眼在朝陽某高檔小區買了套新房,兩間住人,一間辦公,新辦公設備一應俱全,看得李皓和我心潮洶湧哈喇子澎湃。午飯後,又隨楊星辰去附近寫字樓他公司小坐。他家以前的那個親戚女孩在裡面守著,越來越像小白領。楊星辰說:“其實我喜歡在家辦公,只是見客戶才來這裡。”

    “照你這個速度,要不了十年就千萬富豪啦。”我說,李皓給他升了十級:“楊總的目標是十倍。”

    “有八點八七倍就行啦。”楊星辰笑,“你們的目標是掙美元,一塊換我八塊八毛七。”

    他們問起武彤彤,我說這一段沒聯系。說起考試,我不置可否:“誰知道呢?死馬當活馬醫。”

    返回妙峰山時和李皓同行一段。他又搬家了,住大屯,眼下在一家信息公司做翻譯。

    7

    兩月一晃過去,人弄得無精打采,邏輯水平始終故步自封於二百五,二百五就二百五吧,正式預約考試。無論結果如何,打道回府。

    在人大招待所找了個單間住下。炎熱、疲勞、緊張和劣質空調的噪音折騰得一夜無眠,起床後灌了兩袋酸奶,頭重腳輕趕往考場,那哀兵之勢就TMD天朝國足迎戰八國聯軍似的。

    一寫字樓裡驗明正身後安排到電腦前,還沒考就一塌糊塗了。我對電腦還不熟練,看著屏幕做題、操作鼠標都覺得吃力。語文和數學覺得還可以,做邏輯時,我腦子習慣性地陷入混沌。我看一眼題,在草稿紙上列出條件,滿頭大汗做了幾道題,半小時就過去啦,手忙腳亂,胡蒙了事。當電腦詢問是否查詢成績並警告一旦查詢,成績將正式計入檔案時,我一咬牙點擊了Yes,一千七百五十分,語文六百八十,數學七百二十,邏輯——三百五十分!和我當初模擬考試幾乎一樣,這幾個月算是白學啦。

    我在電腦旁枯坐,心如死灰,在工作人員催促下垂頭喪氣離開了。到網吧給武彤彤發了一封郵件,頂著酷暑在大街上晃蕩,不經意間到了我和武彤彤親密接觸的那家旅館。我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兵,駐足於流過血負過傷的地方,睹物傷情,思緒紛飛,悄無聲息流下幾滴濁淚,默默走開了。一條迷失了方向的流浪狗,在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游蕩,直到快下班時,我才登上公汽,風塵僕僕地趕往大屯。

    楊星辰的高尚住宅雖然住著舒服,但我已明顯感到我們不再屬於一個俱樂部,吃吃喝喝敘敘舊還可以,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就別TMD生拉硬扯同舟共濟革命友誼啥的了,不互相革命就TMD天下太平啦。我在“家和超市”旁邊和李皓會合,一見我他就開涮:“猴子下山了啊。”

    我也不客氣:“是啊,趕緊給我改善伙食吧。”

    “咱就是來采購的,不過還得你這個大廚來掌勺。”我們走進這家很大的超市。

    他問我考試情況,我說栽了,可能得再考。李皓拍拍我的肩膀:“你真能折騰啊。”

    “困獸猶斗唄。”

    李皓住處那時還挺荒涼,從“家和超市”到他那蝸居公汽都不通,出租難得一見,只得靠步行或火三輪。火三輪辟辟啪啪的引擎和源源不斷的污黑油煙弄得我耳目失聰,口鼻失控。這段兩三裡坑坑窪窪的路途,差點沒把五髒六腑給顛覆了。下車時,大汗淋漓的我們小心翼翼避開泥地小坑裡淤積的污黑積水和白花花的垃圾。這地方比陳寧安住地還偏僻,一排平房、窩棚似建築和幾十個簡易發廊一字排開,門口立式旋轉燈和室內粉紅燈飾光芒曖昧,袒胸露背的女子在門口或雞啄米似的對你親切問候,或手抽筋似的向你發出人性的召喚。路邊年老色衰的女人更是赤膊上陣,上來就直奔主題:“大哥,操練嗎?”

    這話問得挺有體育精神,挺實在的。李皓警告我別搭話,我也沒那興趣。水泥地四處開裂,紅磚樓陳舊得發黑發黃,窗戶上的黃漆和玻璃被厚重的灰塵和油煙覆蓋得斑駁陸離。幾個搖搖欲墜的花台裡,一些殘花敗草在貧瘠、干燥且垃圾密布的土壤裡垂死掙扎。

    “咋住這兒啊,不知道的還以為到了索馬裡盧旺達啥的。”我笑。

    “湊合吧。在北京你就得隨時准備搬家,我都搬了十多次家了。要不咋叫北漂?”

    哼哧哼哧地上樓,壁爐一樣的房間和凌亂加劇了我的崩潰。李皓打開窗戶和電扇,沖澡,然後興致勃勃做好飯。我拿起破沙發上雜物,一屁股塞下去:“這家比狗窩也就多了幾本書,你得趕緊找老婆啊。”

    “我這情況,誰瞎了眼嫁我啊?”他苦笑著添酒。

    “別眼高手低——跟我似的,就找個北京工人階級的女兒吧。”

    “你臆想症啊?她們還指望著走出小胡同,住進電梯高樓深宅大院呢。”李皓彭一聲撬開啤酒瓶,“除非楊總那樣的還可能。”

    “回老家找吧,做飯也可口,你看楊總多幸福。”我們開始上菜。

    “條件好的誰來北京啊——別以為你漂在北京就是北京人了;條件不好的,來了也是個負擔。”李皓感歎道,“像楊夫人那樣既精明能干又同甘共苦的可遇不可求。”

    “那咋辦?總不能老找性工作者吧?”我打趣。

    “這名詞聽著新鮮。我從來不找,又出錢又出力還擔驚受怕的事我才不干呢。”

    “英雄所見略同!”我們干杯,喝下涼爽而苦澀的液體。他瞅了一眼對面房間,低聲說:“那哥們愛找,有時還帶回來。”

    “那你咋辦啊?”

    “嗨,還能咋辦,聽個響,洗洗睡吧。”

    “別急著睡啊。”我說,“專家給民工出的主意——多開展文體活動轉移注意力,打打乒乓球啥的。”

    “中國壟斷世界乒壇,敢情全靠性壓抑啊!狗屁專家,瞎掰!他們花天酒地的,咋不去打打乒乓球?”他笑罵,又詭秘地說,“我有個秘密情人。”

    “是嗎?”我驚訝地問,“你是深藏不露啊,她來了,我睡哪兒?”

    “沒事,你睡床墊子。”

    我大驚失色:“啥,TMD比我還前衛啊?知道群宿群居啥性質嗎?刑事案件!”

    “沒事,到時候就知道。”他再詭秘一笑,“別老是關心我,說說,和留美博士的事情咋樣了?”

    “估計是沒戲了。考砸了,更沒戲了。”

    “嗨,出去的人。哥們提醒你,別太傻太天真了。”

    “閒著也是閒著。”我自嘲,“哥們下崗職工,再不拼一把,賣大餅去啊?”

    晚飯後,和對面室友去亞運村游泳。回“家”時,小路旁邊的黑暗溝渠蛙鳴一片。推銷自己身體的女人一擁而上,那室友嘿嘿一笑:“不錯吧,這條路上既能聽到蛙叫還能聽到雞叫。”

    室友和她們討價還價,砍到四十五塊,假惺惺地問我們要不要,我們連擺手。他挑了一個姿色尚可的女人。其他女人糾纏一陣,悻悻而去。濃妝艷抹的女人挽住老公一樣挽著室友走,就像一老媽子挽著自己壯實的兒子。我對李皓耳語:“這哥們喜歡既出錢又出力,活雷鋒啊!”

    “這哥們藝高人膽大,久經沙場了。”他笑。

    “說我們啥呢,討厭!”那女人嗲笑著揪李皓的胳膊。

    “我說咱哥們藝高人膽大。”李皓說,女人淫笑著:“高不高待會才知道呢。”

    室友一拍女人臀部,罵道:“傻逼,閉嘴!”

    說說笑笑進了院子,這個衰敗的小區,保安形同虛設。那邊巫山雲雨顛鸞倒鳳時,這邊也欲火中燒,我問李皓秘密情人在哪。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李皓哈哈大笑,神秘兮兮從衣櫃深處拿出一長條形盒子,打開後將一橡皮玩具啥的扔向我,下意識接住,充氣娃娃!我樂不可支。他說是商家送的。

    “真TMD有創意!”我笑得差點岔了氣,“只聽說過給農民打白條的,沒聽說過給白領來這一手的。這事可以上‘焦點訪談’啦,肯定驚動黨中央。”

    “嗨,說來話長。”李皓邊喝水邊說,“這家公司人讓我翻譯資料,千方百計賴賬,最後一筆幾百塊不由分說拿這個抵債,搞笑吧?”

    “這該死的太有人情味啦!”我看著這赤裸裸極有質感的肉色尤物,“這尤物多少錢?”

    “市面上一千多呢,質量還是不錯,真人體積,一米六五,魔鬼身材。”

    “哈哈,你賺了。”

    “賣給你我少賠點,二百塊你拿走吧。”他咕噥著。

    “操練過嗎?”

    “沒有,你看還沒拆封呢,拆開試試吧。”他過來指著說明書說,“這都是特殊矽膠制作,觸感與人體幾乎一樣,體內有芯片控制的溫控聲控系統。”

    小心翼翼地把這個尤物取出來,充氣。干癟的肉色矽膠慢慢膨脹起來,色澤越來越豐潤,手感越來越真實,體積也越來越接近真人,豐乳細腰肥臀,微笑謙恭、熱辣,活脫脫當下某一線清純女星。李皓放進電池,打開開關,我撫摸尤物臉頰,嗲嗲的一聲:“討厭!討厭!”李皓浪笑著捏粉紅色乳頭,尤物肉麻抱怨:“你壞!你壞!”李皓把尤物往床上一扔,尤物尖叫:“我要我要!”“你真棒!你真棒!”

    我趕緊關掉電源,拔掉氣閥,這個尤物立即像個洩氣的皮球,瞬間成為失去水分的美麗木乃伊。我贊歎:“霹靂嬌娃!你翻譯得真TMD棒!”

    “純屬意淫!這TMD變態游戲也只有小日本才想得出!”他笑。

    “就這麼白留著?資源浪費啊。”

    “你喜歡你拿去。”

    “得啦,我沒那麼變態。”我笑,又朝對面房間努嘴,“要不送給這哥們,牲口型的,猛!”

    “他喜歡干實事。”

    我獻上一計:“送房東,抵一月房租也好。”

    “好主意呀,——可惜房東是女的!”

    “給她換個男用的嘛。”

    “得啦,找死啊!還是下次搬家時送給民工兄弟吧,肯定比打乒乓球強啊。肯定成輪奸啦!”李皓收起“霹靂嬌娃”,物歸原處。對面傳來女人肆無忌憚的尖叫和男人的咒罵。李皓怪笑:“我要我要,你壞你壞!”

    眼前的“霹靂嬌娃”和對面的性工作者提醒我,在這個欲望橫流的時代,我整整一年沒碰女人了。半夜,我夢游般窸窸窣窣摸向那個衣櫃。

    8

    難得的懶覺中被急促的電話聲吵醒,武彤彤打來的,立即睡意全無。

    “比我想的要好,我當初語文比你還低十分呢,數學也還將就。”她口氣比以前好多了,忍不住爆笑,“你邏輯也太差了!按你的分數,基本錯完啦。”

    “我容易嗎我?”我也笑,“我還獲得一個雅號呢,Mr.Ilogic(無邏輯先生)。”

    “沒貶低你。其實如果你不學理科,這些都用不上。”

    “那還考干嘛?這不是逼著公雞下蛋嗎?”我抱怨。

    “這是考試體制,看綜合能力。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沒辦法。總不能因為你就改變吧?不過第一次考這個分數還不算太寒磣。”她又為我歎息,“你要是邏輯多考個兩三百分就行了。多少中國學生得滿分啊,就靠它得分。我都懷疑你是不是中國人啊?”

    “楊星辰說我有猶太人血統,絕對胡說,我不貪財嘛;不過匈奴鮮卑血統啥的倒有可能,五胡亂中華,誰也干淨不了。”我自嘲,“我的智商能趕上街頭菜農的十分之一就謝天謝地啦。”

    “也夠難為你的了。”

    “可不是嘛,而且我不習慣電腦考試,看著都暈。”

    “慢慢就習慣了。”

    “而且我在考試前受到了刺激,我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我忿忿地說,同時將考試後說成了考試前。她吃驚地問怎麼啦,我說考前入住我們住過的那個賓館,正好一周年。

    “別,別說這個。”她語氣大變,我不悅:“咋啦?說話的口氣就像陌生人。”

    “陌生人還給你打電話?”

    “我們真的不可能了?”我可憐巴巴地問。

    “我想是的。”

    “那我該咋辦?”我傻傻地問,她滴水不漏,邏輯超群:“我也不知道,自己拿主意。如果不考就算了,哪兒都一樣過日子;如果你要繼續折騰,我可以出點主意。但你必須明白,我對你沒義務。”

    “仁至義盡啊。”

    “可不嘛,我一貫如此。”她又問,“你准備回去還是留在北京?”

    “我玩兩天,回去復習托福,同時提高邏輯——估計沒戲啦,再考一次,不行拉倒。”

    武彤彤沉吟片刻,說:“也行,很多人都考幾次,最後以最高分為准。”

    “有新男朋友了嗎?”我見縫下針,她笑起來:“這關你啥事兒啊?”

    “這是咱家的事。”我嬉皮笑臉地,她威脅我如果再胡說就掛電話,無奈地同意了,“還有啥指示?”

    “真還有一件小事麻煩你。”

    “能為你效勞,天大的榮幸,說吧。”我來了精神。

    “你能不能去‘紐東方’總部幫我買一套GRE和托福材料,最新版的。”

    我納悶:“你還用這個干嘛?你不已經讀了一年了嗎?”

    “我不太喜歡現在這個導師,也不太喜歡這個學校,我想去美國最頂尖的大學。”

    “二流大學已經很不錯啦,三流要我我也去,還興高采烈敲鑼打鼓的。”

    她笑:“那是因為你沒追求。”

    “啥時間要?”

    “越快越好,錢你就先墊著吧。你現在還有錢嗎?”

    “毛病啊,一家人說啥兩家話?”我說,掌櫃向地主匯報似的,“咱家還有些余糧。”

    我翻身起床。在掛斷前,她突然補充道:“你注意安全!”

    莫名湧起一陣溫暖,心曠神怡地穿衣洗漱,興高采烈地下樓,神情坦然地突破性工作者的圍追阻截,精神抖擻地向小區外走去。一路長途奔襲,終於趕到“紐東方”總部。按書目買了全套資料,又趕到辦理國際郵政的中關村郵局。工作人員興高采烈地接待了我,打了個漂亮的包裹。他們沒法不高興,區區三百塊的書,生生收了我四百多大洋郵寄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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