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張床 第六章
    1

    我把戲劇性的北京之行小範圍地、簡明扼要地給家人嘮叨了一下,他們都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啦。但當我把武彤彤的照片拿出來時,他們的情緒又像開口向下的拋物線右側一樣墜落了。客氣的,如我弟弟的新任女友,委婉地說:「理解,情人眼裡出西施嘛。」

    不客氣的,如我姐姐,拿出參照系:「還不如那個雪兒呢,真是漂亮無才女啊。」

    淺薄粗鄙的,如我弟弟,直奔問題要害:「哥,我看你該增加眼鏡度數了,一個不如一個了。」

    儘管這些反應都在我意料之中,還是引得面紅耳刺,我辯駁道:「還以為我年少輕狂意氣風發呢?別忘了我現在是下崗職工,說白了無業遊民。她確實住在『滅絕師太』樓裡,但也是名校滅絕師太裡的極品。」

    「啥,師太?她多大了?」我媽被弄懵了。

    「滅絕師太——」我弟弟繪聲繪色地給她解釋,「就是金庸的《倚天屠龍記》裡峨嵋派掌門人。眉毛是倒立起來的,面帶鬼相武功高強,心狠手辣,凡她走過的地方,飛沙走石寸草不生,比現代生化武器還凶。」

    我媽聽得目瞪口呆,十歲外甥女童言無欺,驚恐而歡快地手舞足蹈:「就是就是,看了覺都睡不著。」

    我弟接著說:「男人聽了她的名字腿肚子都要打顫,尿筋都要閃了。厲害吧,所以叫『滅絕師太』。以前電視裡放過,我有碟子,我哪天拿過來。」

    「胡說八道。」我顏面盡失,絕地反擊,「現在一些人別有用心地妖魔化女博士或女強人,第三性呀,滅絕師太呀,假小子呀,都是——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屬於酸葡萄心理。」

    我媽緩過神來,加上我弟在家的第三世界地位,就給我解圍:「就是嘛,老ど說得也太誇張了。知識型、事業型女人個性強也是正常的,哪像蒙城這些,弄得跟小妖精一樣。人漂亮當不了飯吃,而且也就那十多年。我看她還不錯,氣質取勝,在電話裡也很有禮貌,很有水平。」

    「那也是,和哥哥說得攏,兩個書獃子,一對呆夫妻。」我弟弟笑,「你們將來有小孩了,就叫阿呆。」

    我姐姐理智下來:「也是,沒十全十美的。再說還可以把你哥弄到美國去,也不吃虧。」

    我這時再吐出疑慮:「但她要我讀書,一讀就是五六年,而且讀那之前,還要考幾個試,每個都要脫一層皮,一年半能夠考下來就算天才了。」

    我姐姐和弟弟都嚇得搖頭,吐舌頭。我媽也愣了:「還有這回事?」

    「是啊,天上哪會掉柿餅啊!」我接著說,「這還沒完呢。考完試只是萬里長征走完第一步,你還得選專業,和美國大學教授套磁——也就是拉關係,然後準備申請材料,找人寫推薦信,一封一封寄過去,人家要不要你還難說呢。為了增加幾率,你得寄十幾份,每份上百美元,也就是咱們八九百塊。從考試到拿到Offer——也就是錄取通知書,再到簽證,兩年內能拿下就算吉星高照啦。還不說這幾年不但掙不了錢,還得倒花兩三萬呢。加上前面考試的錢,沒三四萬拿不下來。」

    「天啦,我聽得腦袋都大啦。」我弟弟說。

    「咋這麼貴啊?」我姐姐大吃一驚。

    「GRE考一次就要一千多,考托福一次也是六七百,很多人考好幾次。還要去北京培訓,一個班就是一千多,GRE和托福兩個班都得上,有的人上幾次,還有上千元的資料費,北京幾個月的食宿費,北京和蒙城的交通費,十多個美國學校申請費,還有去領事館的交通費和簽證費,簽證一次就一百美元,連簽三次能過關算幸運……你們算算要多少錢?」我一股腦地列舉出來,再補充說,「即使過去了,讀三四年或七八年書,拿到學位才能找工作,找到工作兩三年才能拿綠卡。」

    「啥叫綠卡?」我媽問。

    「簡單說,就是美國戶口。有了那玩意,你才能在美國合法地生活工作。」我說。

    我姐姐眼睛都大了:「天哪,差不多要十年!這代價也太大了,你自己好好考慮。」

    「這和十年有期徒刑有啥區別?我算是被考住啦。」我仰天花板長嘯。

    無論文化高低職業貴賤社會屬性,但凡中國人總是不可理喻地認為,讀書就是走正道,甚至不計後果。果然,我媽沉思了一會,說:「這個我支持,你以前讀書就不認真,要不也不會考到那個學校。這也是個機會,幾年也值得,老婆也找到了,總比白晃下去好。至於錢的問題,想辦法吧。」

    「我不適合讀書,我適合寫書。」我大言不慚。

    「寫書?你寫的書在哪?這次有眉目了吧?」我媽數落我。

    「編輯很喜歡,但要修改。我可沒時間耗在那上面了,愛出不出。」我無所謂的樣子。

    「我忘了問了。」我媽遲疑了一下,問,「去美國讀書可以要小孩嗎?」

    「當然,出去之前就要結婚嘛。嗨,八字還沒一撇呢。」我說。

    在我和我媽的影響下,家人迅速統一了思想。我也馬上制定了詳盡的計劃:每天七點起床,晚上十二點睡覺,一周休息一天……看著這個計劃,我覺得頭皮發麻,後脊背涼颼颼的。

    一切皆有可能?我一塌糊塗的生活似乎不可思議地發生了逆轉。長期動盪不安的生活,已讓我滋生了不可遏制的種種胡作非為的危險苗頭,如果就這樣爛滾龍一樣滾下去,遲早會走上不齒於人類的不歸路。我為迎接大洋彼岸的新生活做好了思想上的準備,只等一年後彤彤來接我。告別青春以來,我再次對生活充滿了玫瑰色般的夢想。剩下的,就是重新拿起書本,一路考過去。這事不好玩,但很多時候事情一旦開始,你TMD就得硬著頭皮玩下去。我還有點自知之明,這絕對是我自救於水火通向幸福的末班車了。

    我完全恢復了當年高考時的狀態。閉門不出,一切熱鬧熟視無睹,一切電話敬謝不敏,電視基本與我絕緣,連「新聞鹹播」和「幸運250」都戒了。偶爾瞅一眼股市,氣急敗壞,索性懶得再看。所有家務與我無關,所有好吃的都給我送來。我媽小心照顧我的飲食起居,我成了一個肩負重任而又恬不知恥的寄生蟲。

    2

    武彤彤走之前那一個禮拜,天天和我煲電話粥,說不完的甜言蜜語道不盡的卿卿我我。我對她講了我的考試計劃,她覺得安排得很合理,但不要太累了。

    午夜,第一個越洋電話把我從夢中驚醒。彤彤的聲音不太清晰:「哈哈,我到地球另一面啦。你睡了嗎?」

    「都做了幾個夢了。」我打著哈欠。

    「是嗎?夢見我了嗎?」

    「你說呢?」

    「我哪兒知道啊?」她笑,「那我改天打給你啊,你肯定累壞了。」

    「沒事,反正也醒了。安頓好了嗎?」

    「正收拾呢,房子是同學幫著找的。還行。」

    「感覺咋樣?」

    「很興奮,第一印象是天壤之別。」

    「天堂呵。」

    「倒不致於,但絕對一片淨土,藍天碧雲,參天大樹,芳草茵茵,鳥語花香。這裡真是太乾淨啦,簡直一塵不染。」武彤彤興奮莫名,「皮鞋不用刷了,鼻孔不乾燥了,咽喉不疼了,腸胃也舒服啦,例假也不紊亂了。」

    「才去幾天啊,這也知道啦?」

    「這個——據其他師太說是這樣。」

    「那我就放心啦。」

    「不放心又怎樣啊?」她笑,又訴苦,「東西吃不慣,一想起我們去的那些餐館就垂涎三尺唾液橫飛。」

    「也太誇張啦。咱中國人就是一群吃貨,一個人要想獲得靈魂的自由,首先必須擺脫味覺的囚禁。」

    「這句話誰說的?」

    「誰說的?我就不能說出這種話來嗎?」

    「挺有意思。」

    「當然啦,你想啊,人和豬的主要區別在哪兒啊?除了人能使心眼子、直立行走和——偷情以外。」

    「我明白了。」武彤彤笑得差點岔了氣,話筒裡傳來辟辟啪啪的氣息響。我問她學校咋樣,她又興奮起來,「又大又漂亮,跟公園沒區別,而且沒圍牆;我這個學校校園比北大清華加在一塊還大十個,校內都有公交線路,很多學生都有車。」

    「牛逼!這下傻眼了吧,我估計就跟一百年前外省人於連去巴黎。」我笑。

    「你能不能別用劉姥姥的眼光推測他人啊?」她笑。

    聊了一會我的複習情況,她說明天再給我電話,掛了。電話把我媽也吵醒了,來到我房間,問了問情況,不停讚歎「這女子真有本事」,進而覺得她兒子也挺有本事,非常滿意地回去睡了。

    次日清晨,越洋電話又打來,武彤彤讓我記下她的新電子郵箱和電話,又核實了我的地址,說即將來信和照片,也讓我再給她寄幾張照片。我問:「你不是有了嗎?」

    「那是標準照,一點也不生活化。」彤彤說,「一幫師太聚會時都把自己男友或老公照片拿出來展覽呢。」

    「你就別拿我丟人現眼啦。」

    「廣大師太一致認為,小子還有點姿色。作家我見得多了,個個長得偷工減料,鬼斧神工。」

    「啥叫姿色啊?你拿的參照系也太低啦,美男都是跟恩來精衛張少帥比,沒聽說跟武大郎比的。」

    我選了幾張搔首弄姿裝腔作勢的照片,寄了過去。

    如何消解相思之苦讓人抓狂,在那個電信向互聯網過渡的青黃不接的時候,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聲訊方式更折磨人。除了頻繁而漫長的電話粥,我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電話激情。無數個寂寥的夜晚或凌晨,我們小心翼翼地躲在被窩裡,通過一根細細的金屬線上的電流聲,地球兩端兩個孤寂的靈魂被連接起來,體會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既虛擬又堅實的美妙聲波,在幻想中撫摸著對方的靈與肉,強烈感應著彼此的微妙反應,時而攀上驚心動魄的波峰,時而滑入不可名狀的波谷,羞榮交加,意興闌珊。

    3

    「紐東方」資料到了,沉甸甸一大箱。複習比想像的難,我畢竟已離校七八年了,除了剛畢業自考了幾門,偶爾翻譯點東西換點零花錢,基本沒摸專業書。僅有的那點法語知識早已皮毛不存了。我調整計劃,將法語考試挪到最後,找個機會上個培訓班。不久,一切有條不紊地推進著,我感覺漸入佳境。

    武彤彤來信了,中英文夾雜,優美而摯烈。除了描述留學生活,全是關於愛情、思念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最後一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看得我淚眼婆娑一塌糊塗,當即以一個飽經滄桑的文學青年所能採用的最好修辭並不惜套用大尾巴狼名言回鴻一封。當時蒙城對互聯網、電子郵件還一片茫然,就鴻雁傳書吧,我堅信這古老的聯絡方式最為真摯。

    隨信寄來幾張照片。一張是聚會,綠茵茵的草坪上鋪著白布,擺滿食品和飲料,五顏六色的學生盤腿而坐,大快朵頤笑逐顏開,一白人小子撥弄吉他。遠處是奇異龐大建築,疑似圖書館,又像音樂廳。另一張則是她給洋學生上課,墨綠色板上寫著幾個漢字:天、地、人、和……彤彤正忽悠博大精深不著邊際的中國文化呢。

    我媽戴上老花鏡看了一會,說:「彤彤長得還是不錯,只是忙事業不愛打扮,很耐看。人嘛,最終還是要看內在。」

    我開玩笑:「你年輕時要是醜了,老爸會看上你嗎?」

    「嗨,時代不同了,情況也不同嘛。」

    武彤彤平均兩三天打一次電話。常在深更半夜或黎明時分,每次電話粥平均時間約莫一節課,最長的一次發生在週末,居然聊了四個多小時,聊得兩人都睡著了,直到她卡裡的錢用完,自然斷了。對她的電話,既渴望又懼怕,有幾次我這個超級話癆都累得想結束通話。她總是說,從美國打便宜,不打白不打。——她太寂寞了。

    蒙城下第一場雪時,武彤彤二十九歲生日不期而至。如何慶祝我們認識後她的第一個生日,頗讓我這個糙漢傷腦筋。我姐善織毛衣,她提出以上好毛線給這個未來弟媳織一件毛衣,萬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我覺得主意不錯。我又去商場選購了兩套「宜而爽」緊身內衣褲和一雙羊皮手套,我想寒冷的美國北方肯定用得上。隨後,我絞盡腦汁地寫了一封傻傻的情書,再從大學英語綜合教材找出著名心理學家弗洛姆的名篇《論愛的藝術》一個章節,拿到一家打字店讓打字員輸入,我守在旁邊校對,設計好字體、版式和裝飾,然後選取特型彩紙打印出來。還好,打字員不懂英語,要不她一定先暈過去。

    郵寄這些東西,花了四百多,比置辦這些東西還貴。這些禮物顯然起到了感情催化劑的作用,武彤彤連來幾封信,恨不得立馬回來接我。談到我的複習情況,我說我都要崩潰啦,她說為了她,為了我,也為了咱們的下一代,就崩潰一次吧。隨後一段時間,武彤彤來電更頻繁,有時候一天幾個,以致於我都不得不大發雷霆譴責她應專注於學業。

    新世紀來臨之際是在惶恐和興奮交相廝殺中度過的。我知道,新世紀的頭一個夏天,我的命運將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我不憚以最坦誠的心態,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臉:哥們不是啥傳奇,不過是「幸運250」!

    4

    新年後春節前這一段,武彤彤電話明顯減少,我沒多想,她畢竟有繁重的學業。節後一個夜裡,她來了一個電話,說一個中國留學生對她糾纏不休,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在之前的電話裡,她提到過有美國男同學對她眉來眼去,她不為所動啥的。我想可能是中美文化差異太大,她誤會了美國人的熱情開放吧。這次我得留意了,我氣咻咻地:「那人咋回事?他不知道『版權所有,違者必究』的規矩啊?」

    「說了也沒用,把你照片給他看了他也不管,瘋了似的,賴在我宿舍不走,都跪著哭。」

    「居然有這麼不要臉的人?」

    「我對你說過,中國男生在這裡找老婆可能就像民工追明星。留學生中本來就男多女少,這裡來個女的就是一場混戰,每個女的屁股後面都是一支八國聯軍。這人來幾年了,一直沒著沒落。」

    「那是他太拙劣了。」

    「別人也是名校的,就是人長得猥瑣點寒磣點,更沒戲了。」

    「還陽痿吧?」我惡毒地說。

    「哈哈,我哪知道?」她笑起來,「估計不會,陽痿了不至於為女人瘋狂。」

    「發情了吧,回國找還不隨他挑啊?盯著你幹嘛?」

    「回國肯定隨他挑,但很麻煩,你以為都跟我這麼傻啊?這人有前車之鑒,他前妻一過來就跟人跑啦。不少男生都成了別人的單程機票,還免費呢,也挺可憐的。」

    「中國男生就那麼次嗎?」

    「不是次,情況就是這樣。美國女生他們不敢追,只好打自己同胞主意了,很多人專撬同胞牆角,怎麼卑鄙怎麼來,也挺悲哀的。」

    「TMD都出國了還窩裡鬥!他找個黑人妹妹不行嗎?」我忍不住罵起來,「我都喜歡用黑妹牙膏,黑妹那牙齒,多白啊!」

    「你種族歧視啊?我跟你說你還別不服氣,中國男生在這裡連黑妹都難找。」

    「他們是互不欣賞吧。」我本能地維護起中國男同胞的聲譽。武彤彤帶著學術化的理性口氣說:「這是不對稱的互不欣賞。你不欣賞黑妹妹沒關係,別人有的是選擇,喜歡黑妹的白人黑人多了去了,你是沒選擇,所以沒意義。不過亞裔女生最搶手,所有背景的男生都喜歡。」

    我陰陽怪氣:「翻身農奴得解放了,嘗到眾星捧月的感覺了吧?怪不得『滅絕師太』都喜歡出國呢。」

    「那是中國臭男人們淺薄!自己不咋地,還自我感覺良好,一出國,蔫了吧?拿啥跟人比啊?」她很激動地數落起來,「要身材沒身材,要見識沒見識,要氣質沒氣質,要素質沒素質,要浪漫沒浪漫,要錢沒錢,床上也不行……」

    雖然這說的好像不是我,依然不是滋味,我打斷她:「嗨!你說話客氣點,咋這樣啊?才出去幾天啊?中國男人就這麼偽劣?沒中國男人你打哪兒來啊?中國男人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還跟我幹嘛呀?」

    武彤彤振振有詞:「這是廣大師太的一致意見。」

    「你也這麼看我就趁早拉倒吧。」我賭起氣來。

    「你急了啊?」她笑起來。

    「我能不急嗎?不急我成太監了。」我追問,「那你咋辦啊?灰塵不打掃不會自己跑,何況癩皮狗了。」

    「我能咋辦?我只能給他解釋,不理睬,但不好翻臉,更不好報警,畢竟接機、找房、搬家都是他。這人是留學生聯合會的頭兒。」武彤彤為難地說。

    「媽的,都到美國了還搞這一套,乘人之危啊?」我義憤填膺,「你這種心態我很擔心,好像欠他的。」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跟他有任何可能的,我只是和你說一下。」

    「是啊,你已經是註冊商標啦。」我趁機因勢利導。

    「別得意啊,還不是正式的呢。」說了一些廢話,她讓我安心複習。

    不覺我媽已在我身後,剛才的小爭吵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關切地問有啥不對勁,會不會出啥問題?

    「不會吧,要出問題她何必告訴我?」我自問自答,「對我表忠心呢。」

    「也是,別多想啦,好好複習你的。」她給我添滿茶水,出去了。

    我確實沒多想,一頭扎進複習中。我報了三門自修課程,過了兩門:《英美文學》和《詞彙學》。《政治經濟學原理》居然栽了,而且那王八孵化物還假惺惺地給了我一個調戲性的五十九分!聽起來就TMD跟「革命還差毫米成功,同志仍需方寸努力」似的。

    大學英語教材我已經梳理一遍。不久,我將托福詞彙過了一遍,還好很多還認識。開始聽磁帶,這是我的弱項。中學學的是啞巴英語,大學又受到當年那場「政治風波」的影響,外教影子也未見到,所以,聽力課除了聽磁帶別無他途,毫無臨場感和互動感。那幾年,帶耳麥狂聽搖滾樂對我的聽力和神經系統造成了不小的損害,我老是走神,常常弄得和我說話的人誤以為我這人挺無禮。

    同時開始看GRE材料。首先啃那本被稱為「紅寶書」的磚頭似的1999版詞彙書。書背面是一個尖嘴猴腮搔首弄姿假扮青春的中年男,名字很古怪,愚民紅。明目張膽地宣示成功秘笈:只要敢於拿大眾當傻逼,你就能大紅大紫。按GRE的要求,詞彙量必須達到一萬以上。很多是極度生僻的詞彙,除了學術研究或賣弄辭藻,可能一輩子也用不上。古今中外,書獃子都善於給自己找一碗飯吃——把簡單的事情弄複雜,然後再非他們莫屬地將複雜的事情弄簡單,這勾當叫——學問。

    5

    渾然不覺武彤彤一月沒來電話,我想和她嘮嘮了。這時蒙城出現第一批網吧,利用晚飯後的短暫散步,我這個電腦盲去了網吧。我讓網管幫我申請一個電子信箱,演示如何發。一封兩三百字的信件,我笨拙地使用一個指頭折騰一小時,但常常好不容易快寫完時,一不留神點到突然跳出來的廣告頁面,便找不到以前網頁了。束手無策的我只好重新登陸重新寫。如此幾個回合都要崩潰了,再找網管,他給我一一關閉廣告頁面,一看,最初的那封信還在呢!初次上網也不是沒收穫,那網管隆重贈我一雅號——菜鳥,我煞有介事地糾正:「應該叫笨鳥。」

    三天過去了,毫無動靜;我追加了一封郵件,杳無音信。我如坐針氈,卻瞞著家人。惟一辦法是打電話過去,我家電話無權撥打國際長途,去移動公司簽了一份協議,每分鐘六元,預交話費,每次繳三千,用不完存那兒。早就寅吃卯糧了,跑到股市。「長紅」成「長綠」啦。一咬牙以十二塊的價格賣了三百股,一刀下去算是「膝斬」啦。

    算好武彤彤的起床時間,晚上,我緊閉房門,看著那多達二十多位數字的號碼,謹慎而又忐忑不安地撥出了我的第一個越洋電話。糾正錯號,加上信號老斷,弄得我撥了半小時才通。我一陣狂喜,漫長回音後,終於聽到了話筒被拿起的聲音。武彤彤的聲音,像被微風吹送過來,有些顫抖:「Hello—」

    「是彤彤嗎?」我屏住呼吸。

    「是啊,你是——?」

    「是我。」

    「天啊,怎麼是你啊?」她就像邂逅了一個多年未遇的朋友。

    「沒想到吧?要上課去了嗎?」

    「馬上就走。」

    「我給你發郵件了,收到了嗎?」

    「收到了。」

    「咋沒反應啊?」

    「我——我情況不太好。」

    我吃了一驚:「你怎麼啦,病了?」

    「沒有。」

    「那人糾纏不清?」

    「不是。」

    「學校的事情?」

    「也不是。」

    「Period(例假)來了?」

    「嗨,想哪兒去了?」

    「那是咋啦?」

    「別問了。」

    我一怔:「啥意思?我咋能不問呢?」

    她突然提高聲調,激動的聲音裡揉進一絲哭腔:「你——,你別逼我!」

    「我不逼你,你自己說啊。」我急了,她不吱聲,我懇求道,「最好還是說吧。」

    「我對你——沒感覺了。」

    我聽得異常清晰,卻本能地問:「你說啥?」

    「我對你——突然——突然就沒感覺啦。」她痛哭起來。

    「咋會這樣呢?」

    「我也不知道。」

    我充滿自責地問:「我對你不夠關心?」

    「不是,你沒任何錯。」

    「可能是我們離得太遠啦。」

    「可能吧。」

    「有多久了?」

    「有一段時間了。」

    「是因為那個糾纏你的傢伙嗎?」

    「跟他毫無關係。」

    「另有新歡啦?」

    「沒。」

    「難怪,沒電話,沒信件,沒電子郵件。」

    「我不知道咋對你說,沒想到你打過來了。」

    「那咋辦?」

    「我也不知道,給我一段時間,我再想想。」

    「好吧。你去上課吧。」我無力地放下了電話。

    當頭一棒!我陷入了有生以來最為難熬的夜晚,目眥欲裂,口乾舌燥,頭痛胸悶,猶如上萬隻蟲子在體內折騰撕咬。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在床上癱軟如泥,直到我媽做好早飯叫我也不想動彈。我媽察覺不對,一番追問,我只好和盤托出,她大驚失色,半晌失語,一個勁自問自答:「咋會這樣呢?這才作弄人呢……」

    我安慰她:「聽天由命吧。」

    「就無法挽回了?」

    「她說給她一段時間,她要想想。」

    「我看麻煩。」她悲觀地說。

    「管他呢。只是這半年白費了,你也白忙活了。」

    「這個倒沒啥,學知識不吃虧。」我媽安慰我,「你也休息一段時間吧。」

    我掙扎起床,毫無食慾,懶心無常地盯著不知所云的電視屏幕,又躺了一個下午,直到全家人聞訊後來到床前。我姐忿忿地說:「太不像話了!知識太多的女人還是靠不住啊。」

    「就是嘛,不曉得你咋個想的,非要找她,孔夫子早就說過,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姐夫說,我姐白了他一眼,他立馬不言語了。

    我弟弟開導我:「嗨呀,就憑她那個樣子,還甩你!閉著眼睛抓一個也比她強。拉倒還好些!」

    我媽說:「也不要一棍子把人打死,她可能在那邊很艱難,沒辦法。」

    我姐附和:「這倒是,人家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出去,憑啥要找你?你們才認識幾天啊,本來就沒基礎。」

    我急躁的姐夫站起來說:「算啦,自認倒霉算啦,再說也不是啥天仙下凡來了。」

    我外甥女也插嘴:「就是嘛,滅絕師太,嚇人!」

    我媽還有點僥倖:「再等一段時間看看,也許她又想通了呢。」

    我嘴上附和他們,心裡翻江倒海。我起床勉強吃了晚飯,悶悶不樂出門溜躂。此後幾天,我完全中止了複習,恍恍惚惚,度日如年。就是從當頭一棒的那一夜開始,我開始了繼老爸去世後第二輪大規模脫髮過程。迷迷糊糊中,每每意識到自己的雙手在拚命抓撓頭皮卻無法自控,早上一看,枕頭上佈滿了一層黑色針葉林。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就TMD趕超林副統帥直逼列寧同志啦。

    6

    幾天後一早晨,魂不守舍的我再次撥通了武彤彤的電話,電話通了無人接。算時差那邊是晚上十點多,應該在啊。半小時後再試,依然無人接,半小時後依然如故。過了當地午夜,我每十五分鐘、十分鐘、五分鐘,直到每一分鐘撥一次。我像一條被拴住脖子的瘋狗撲向永遠無法夠著的骨頭一樣,歇斯底里地摁手機按鍵,放到耳邊聆聽,直到手指酸痛、換了幾次電池也在所不惜。無數潛在致命的電磁波便源源不斷地輻射進已經錯亂了的神經系統,加劇了我的狂躁。吃了晚飯,去網吧發了郵件回家後再次撥打,終於聽到了一聲幽幽的「Hello」,如同從地心傳來:「是你啊?」

    「不能是我嗎?」

    「沒啊,咋了?」

    「你昨晚去哪了?」我開門見山,她似乎很鎮靜,說哪兒也沒去。我說我連續打了八個小時,幾分鐘打一次,電池都換了好幾塊,腦袋都要爆炸了。

    「MyGod!MyGod!」她連叫了幾聲上帝,連說了幾聲「你瘋啦!」,她說她睡覺前把電話線拔了,怕有電話吵醒。

    「是嗎?半夜三更還有電話?是怕那個人騷擾你吧?」我冷笑著問。

    「你想哪兒去了,我和他已經沒事了——本來就沒事。」

    「那就好。那和我還有事,——或者本來就沒事嗎?」我話鋒一轉。

    「不說這個好不好?」

    「為啥不說?」

    她囁嚅著:「我不想說。」

    「還沒想好?」

    「嗯,估計想也沒用。我們不說這個行不行,我要去上課了,你也該幹嘛幹嘛。」她想溜了。

    「我還複習嗎?」

    「這個——,你自己決定吧,我不好拿主意。」

    「我還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武彤彤遲疑了一下:「沒重要的事情,最好別打,多貴啊。」

    「這就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對我已經不是了。我掛了啊。」

    「等——」

    隨後一段時間,我如魔鬼附體失去自控力,夜以繼日地給武彤彤打電話,既是胡攪蠻纏,又像和自己較勁。每次都是勉強的對話、漫長的緘默和激烈的爭吵。這樣不計後果的後果就是我不停地跑進股市割肉套現,不到一月,話費高達一萬多塊還渾然不覺。

    一次,當我問她為何如此絕情,為何如此水性楊花時,她定時炸彈一樣爆發了:「去你娘的!好,既然你非要問,老娘今天就告訴你,我為啥出國,主要就是因為和男朋友分手!就他那啥雞巴樣,還跟我分手!TMD現在就是跪著求我,我都不搭理他的。」

    我被震住了。以前她斷斷續續地說過一個男人騙了她,一去歐洲就跟她拜了。她在報復男人?我強忍悲憤:「可是,這關我鳥事?」

    「跟你是沒關係,你非要問,你傻呀?」她有些嘲弄的口吻,我提高了語氣:「你這是反人類的做法!」

    「啥意思?」

    「別人和你的糾紛,為啥要我來承擔後果?」我怒不可遏,「你TMD搞『連坐』啊,就算『連坐』,我也跟那人八桿子挨不著!你這是『連環拐子腿』!我出氣包啊?山區孩子好欺負是麼?」

    她突然笑了一下:「我咋騙你啦?騙你錢了還是騙你人了?——哦,你說過我以權謀色。」

    「感情騙子!」我咬牙切齒。

    「如果誰分手都指責對方是感情騙子,誰還敢談戀愛?」她冷笑。

    「理論上是這樣,所以好拿來做借口。」

    「我再次申明一次,我們當初的感情確實是真的,現在沒感情了也是真的,蒸發了,信不信由你。」

    「以後還會有嗎?」

    武彤彤突然柔和起來:「以後的事情誰知道?估計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沒了。你也趕緊給自己打算吧,該成家就成家,別太挑剔啦,在哪兒都一樣生活。」

    「那你咋辦?」我傻傻地問。

    「讀我的書唄,還能咋辦?」

    「有壓力嗎?」

    「當然啦,而且越來越大,你以為容易啊?我的事你就別管了,你也管不了。」

    「你就不需要一個人關心你,搞好後勤,你好安心於學業?」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她突然啜泣了幾聲,斷然地說:「這就跟你沒關係了。」

    「我不管誰管?——這事跟你沒完!」我挺操蛋地說,她再次暴跳如雷:「你威脅我啊?別TMD跟我死乞白賴的!我告訴你,你這些天的騷擾已經嚴重影響到我的身心,弄得我睡不好覺吃不好飯上不好課。你TMD有完沒完?我馬上就搬家,電話也換,以後別騷擾我了。」

    「你可真TMD超級滅絕師太!」我氣急敗壞,她冷笑著說:「哈哈,你明白了吧,現在知道還不算晚,趕緊住手吧。看你這人本質還不壞,我不想玩你,你要再執迷不悟,你看我怎麼玩你?我TMD玩死你!」

    她最後的咆哮讓我突感一股致命的寒意穿過金屬線猛地襲擊了我的五臟六腑,我「啪」地摔下電話,由悲傷到悲涼,悲涼又成憤懣。突覺心臟劇痛,呼吸困難,摸索到床上。躺了一陣未見舒緩,我掙扎著獨自出門打車去醫院急診室。心電圖顯示,我患了急性心肌炎,醫生說是劇烈情緒波動氣血上衝的結果,咽喉和鼻腔裡的含血液體也與此有關。心理疼痛是可以引起肉體疼痛的,談愛戀操作不好會死人的,那一刻我認識到。

    醫生很委婉地詢問緣由,我謊稱股市被套贓款被盜腐敗被告老婆被撬偉哥失效,醫生深表同情,一邊開藥一邊安慰我:「人是可以活活被氣死的,任何事情想開點,天塌下來高個兒頂著。」

    「我離死還有多遠?」我苦笑著問,醫生也笑了:「你這麼樂觀,說明離死還有十萬八千里;但如果悲觀,就只有十萬八千米了。」

    7

    隨後幾天,我掙扎著給武彤彤打過幾次電話,她啥都可以談,就是不談我們的關係,最多表示,如果我繼續嘗試留學,她願以朋友的身份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我的支離破碎裡摻入怒不可遏,我突然有些癲狂症狀,嚇壞了家人。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我媽也徹夜未眠,每隔一會就來我房間裡看看,她說聽見我睡夢裡發出毛骨悚然的哀嚎聲。她擔心我從陽台上一頭栽下去,一再哀求我千萬別想不開。

    萬籟俱寂心如煉獄的夜晚,幽暗光線中牆上遺像框內的父親收斂了他彌勒佛似的微笑,憂鬱地凝視著他這個倒霉透頂的生命延續體。我走到鏡子前一看,比起一年前我的非正常人類氣質,現在的我更呈現出一種鬼魅般的陰森和猙獰底色。面由心生,情緒是可以扭曲一個人的軀體和面容的。我倒吸一口涼氣,摸出枕邊的隨身聽,黃家駒哀傷如杜鵑啼血的《無盡空虛》和《無語問蒼天》幽幽傳來,撕扯著每一根尚未死去的神經。我吃驚地發現,儘管歷經顛沛流離動盪不安的生活,我尚未完全失去悲傷的功能,我枯竭的淚腺還在頑強地分泌著渾濁而鹹濕的液體。我還活著。

    清明節,我沒去為老爸掃墓,因為我也快撐不住了。一直到我過生日時,武彤彤才來了一個電話,純粹屬於禮節性問候,幾分鐘都嫌多。

    一連兩月沒摸書,我不知道該咋辦,家人建議我休整一段時間。我終日遊魂一樣浪跡於茶樓、酒吧、麻將館、檯球城和各等小酒館,我的狼藉外貌、古怪表情和喃喃自語常常讓旁人交頭接耳側目而過。「戈海洋那瓜娃耍女朋友受刺激,瘋了」的說法一度在我同學圈裡流傳,江湖上的說法更邪乎:「戈老闆被一個美國女人騙得人財兩空,瘋了。」甚至有安定醫院的業務探子通過居委會找上門,被我弟打得口吐白沫屁滾尿流。

    偶然看看電視,兩眼木然。在我徹底崩潰之前,我意識到我必須扛住,在老爸撒手而去之後我TMD必須扛住,否則這一大家人就跟著垮了。我還得贍養老媽,我還要寫書呢。短暫酗酒後我堅決戒掉了,還在酒吧抵住了搖頭丸販子的誘惑。我清醒地知道,無論酒精還是幻藥都無濟於事,短暫的迷醉後甚至搭上小命。在精神上,只有你自己才能擊垮自己,也只有你自己才能把自己拖離懸崖。

    我開始自我治療,我找來一堆美國西部牛仔老影碟看,還把海明威的系列小說拿出來回顧。我歷來是將海明威的作品當作心理藥方來看的。沉著優雅地面對一切,即使死亡轉眼降臨。我在日記裡自我調侃,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久走夜路,不撞見鬼,還不會踩上一泡屎麼?我TMD做幾回傻逼我又咋啦?

    清醒之餘,我依然面對「怎麼辦」的重大難題。像我這樣的社會閒散人員,不自我掙扎一把,即使哪天倒斃街頭,除了家人以外,誰TMD都不會多看一眼,大不了引來一《西華都市報》記者,在「社會新聞」一犄角旮旯來上一句「一無名流浪漢橫屍街頭影響市容」啥的,主流專家們一定會輕描淡寫這是社會進步的必然、改革猶如女人分娩的陣痛——痛一陣就過去啦,云云。活了快三十,老子原來是個「陣痛」,也不算白活。

    我打定主意去北京「紐東方」培訓,我給武彤彤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她回復說尊重我的選擇。家人意見紛紜,莫衷一是。我姐說:「我看算了,試還沒考,頭髮掉了一半。」

    我開玩笑:「熱鬧馬路不長草聰明腦袋不長毛,這叫聰明絕頂。考不上,直接去當和尚,頭都懶得剃了。」

    我媽說:「我看你主要還是不服氣。美國有啥好嘛,電視上說的烏煙瘴氣的,不是槍擊案就是滿街要飯的,水深火熱的。」

    我笑:「所以我要去解放他們嘛。」

    遠在省城的另一個姐姐支持我,來電說試一下也可以,反正半年都過去了,再堅持半年看看,不行就算了,找個踏踏實實的女子過日子算了。我媽也改變了主意,說抱著無所謂的心態試一下,學點東西總有用。

    我和「紐東方」聯繫,正好暑期班還沒報滿,我趕緊寄了一千塊報名費和幾百塊資料費過去。我不得不面對股市裡的錢,兩年前差不多可以買兩套房子,現在一間廁所也買不上啦。情場賭場商場,哥們是場場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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