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 第二十九章 難兄難弟
    不辱使命的願望落了空,左處長回到安寧向雷環山匯報全部經過的時候,的確有一絲男人的羞澀。

    「對不起,老雷,我沒有完成任務。」

    「這不能怪你。澳大利亞那邊也沒有消息過來。」

    「下一步怎麼辦?」

    「只有等,天時地利人和,光人和沒有用。要不,我去請示省委先把這個案子了結了,米成山的問題另案處理。」

    「老驥伏櫪,還志在千里呢。你這還在跑的老馬,說什麼力不從心呢。」

    「主要是我對不起大家,大家長年累月地和我耗在一起,不值得。石慧敏這孩子,來的時候還好好的,沒想到案子還沒結束,就……」說到傷心處,雷環山掩面歎息。

    「我多想全套人馬順利而來,又能一個不漏地順利回去。我想每一位出征前的將軍都是這麼想的,他並不希望他的任何一位戰士犧牲在戰場上。開追悼會的時候,我看見石慧敏的兒子還那麼小,抱著遺像,一路走,一路哭,真對不住她埃要不是我點她來,她哪會有這個結局呢?我要她來,主要是看中了她的幹練,而且有豐富的經驗,有她在,我的負擔就輕一些。你瞧瞧,我是多麼的自私。」

    雷環山的臉上浮出一個苦笑。

    「還有你,也受苦受累了。你和石慧敏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埃米成山這個假死的案子,可能更複雜,它與雙十謀殺案聯繫不大。但是程家卿所犯的罪行中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政治上的,一個經驗上的,他在政治上的犯罪行為主要就體現在兩次謀殺上,他在經濟上的犯罪行為可能就主要體現在這個假死案件中。」

    「那具被火化的屍體既然不是米成山的,那又會是誰的呢?」

    「這是一個大問題,隨隨便便一般人是搞不到一具屍體,而且中國人歷來是重親情的,親人的屍體被盜他們肯定是要追查的。除非是沒良心的人把自己親屬的屍體去賣了換錢。還有,這個被米成山冒名頂替的人的姓名是什麼?我們目前也不清楚,米成山去了澳大利亞,這是兩年前的事情,兩年後的今天,他是不是還在澳大利亞呢?這個,我們目前也不清楚。米成山如何去澳大利亞的,是偷渡,還是大搖大擺帶著出國護照去的?如果是帶著護照去的,是哪裡的公安部門發的護照,也有待於進一步弄清。」

    「他這一假死,也不知銀行裡出現了多少爛賬。假死,虧他們想得出來。」

    「金蟬脫殼之計,這與我們許多可愛的經理、廠長們把企業弄垮了,就溜之大吉,或者出國避難如出一轍。不過更隱蔽一些,更徹底一些罷了。這等於是在說,我過去所做的一切壞事與我無關,瞧,我是另一個人了,我不再叫米成山了。」

    「比孫悟空還會變,孫悟空不管怎麼變,他還叫孫悟空,不會改叫豬八戒。」

    「這說明如今的罪犯開始走上智能犯罪的道路了。」

    「米成山出國,是偷渡,還是有正當的出國手續?哪種可能性更大呢?」

    「我估計很有可能是有出國護照的,不然,他是很容易被遣返回國的。」

    「那也不一定。美國有一個外國移民,都領了二十多年的救濟金,現在查出來了,是偷渡者。」

    「特殊的例子不能以偏概全。我看先與有關的公安部門聯繫,查一下米成山是不是有出國護照的,有的話,又是誰簽發的。」

    「好,我這就去辦。」

    「慢著,今天我想讓大家坐在一起開了會,我有話說。眼看97年都見底了,我們來安寧足足有兩個年頭了,不是我們不努力,實在是盤根鍺節得厲害、根深蒂固得厲害,又不比甕中抓鱉,三抓兩抓就完了。我們面對的不是一群傻瓜,而是官商與暴徒的綜合體,如果比作一個人的話,這是一個有著政治家的智慧頭腦,商人的漆黑心肝,以及暴徒的凶殘手段的人,不好對付喲。」

    「在假死的事情上,無論是程家卿,還是齊萬春他們,個個都死硬得很。」

    「也許他們一致不說,有什麼難言之隱。」

    「會不會涉及到另外什麼人?」

    「極有可能,而且可能是更上層的人物。你想,屍體和護照,這是一般老百姓能搞到的嗎?」

    「我看他們不說,完全是惜指失掌,遲早我們會弄清楚的。」

    「看來,他們還有最後一道防線。」

    「最嚴峻的時刻就要到了。」

    「是啊,最嚴峻的時候就要到了。」

    在會上,雷環山說明了眼前的局勢,概括了前一階段取得的成績,指出了工作上的不足之處,並對下一步工作進行了部署。他說:每一個人都必須行動起來,一點線索,一點希望,都要抓住來,做不舞之鶴是不行的。那些屠龍之技,還是趁早收起來,屠龍之技是派不上用場的,必須要改。

    最後,他針對邊疆對自己辦案的看法陳述了自己的意見,不點名地批評了邊疆。

    「有人在背後嘀嘀咕咕,說我雷環山辦案虎頭蛇尾。的確,初接這個案子時,可謂捷報頻頻,士氣高漲,要抓殺人囚手就抓住了,要抓齊萬春就抓齊萬春,要捕程家卿就捕程家卿,野馬也迫於壓力,投案自首了。可是到後來,抓佘彤他們費了多大的精力埃有些人,譬如馬局長,不到時機是不能抓的,即使抓了,也得放。現在,還有一個米成山負案在逃,他這一逃,就逃到了國外,現在也不見他的蹤影。人們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那要看什麼時候說,最終是這樣。可是假如法網就掛在牆上,我們不去用它,我看有十個米成山也漏掉了——和大家的心情一樣,我也希望速戰速決,我雷環山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凡胎,而且老了,我也想睡在一個熱被窩裡。一個人睡,畢竟有些冷清。

    尤其是那些火氣旺的同志,感覺就更冷清了。」

    他的話逗笑了參加會議的所有人。

    有人說我雷環山辦案虎頭蛇尾的「有人」,指的就是邊疆。王光明在石慧敏因公殉職後,負責審計組的工作,而邊疆繼續留在「聯絡組」。這就使得本就不甘雌伏不甘寂寞的邊疆的心理更不平衡,覺得雷環山大材小用了他。邊疆因此一有空就下棋,還借這段時間案件進展緩慢在背後說雷環山「才華減退」,發洩不滿。

    「臭招!臭招!」一遇上對弈者,他嘴裡就「臭招」、「臭招」個沒完。

    他是不是在指桑罵槐呢?難說。

    雷環山也拿他沒轍,你要說不准下棋吧,他會說聯絡組其實是名存實亡,在聯絡組等於是打入冷宮。你說准許他下棋吧,攻尖組、審計組的人見了不高興——我們在風裡雨裡泥裡,他們倒好,好似在俱樂部裡上班。說吧,不行,聽之任之,也不行,兩難。

    雷環山有時也想讓攻尖組和審計組裡一些有困難的同志暫時進連續的聯絡組,歇口氣,喘口氣,休息休息。想到邊疆竟然如此自以為是,不顧大局,只得作罷。這次,雷環山覺得有必要殺殺他用不平心理帶來的幼稚的倨傲。

    「不管怎麼說,不是這麼大的案子,不會找上我雷環山,也就是說,不是我雷環山來組織調整這個案子,組織上也不放心,如果誰能保證做得比我好,可以向組織要求,我可以讓賢。大家都在場,大家都聽著,我說話算話。」

    大家還是頭一次看見雷環山的動怒,會場上鴉雀無聲。邊疆臉上的紅顏色一直曼延到耳朵根。憑著雷環山的一頭銀髮,沒有人說他不該這麼動怒的。

    雷環山動怒的最直接的效果就是,會後邊疆將那副象棋連棋盤帶棋子一古腦兒從窗口扔了下去,嚇壞了一隻沿著牆根黑霧一樣躡行的貓。貓弓起身子,豎起尾巴,如臨大敵似地盯著包成一團的棋盤和散落的棋子,嘴裡不斷妙妙妙地叫著。

    「快起來,快起來,跟我走。」一個幹警打開鐵籠裡的鎖,用鎖敲了敲鐵門,對正蹲著,頭擱在膝蓋上打盹的齊萬秋喊著。

    「上哪?」齊萬秋睜開惺忪的眼睛,伸了一個懶腰。

    「別問那麼多,跟我走就是了。」

    「整天要問這問那的。我連小時候和人打了多少回架都交待了,還要我再交待。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了?」

    「你數數你今天吃了幾頓就知道了。」

    「管他白天黑夜,反正我是死定了。人一死,就只有黑夜沒有白天了。」

    「趁還有一口氣,把知道的全說出來,別活著比死還難受。」

    「我現在才知道什麼叫生活的質量。像我這樣,鳥一樣關著,還要不停地接受審訊,這樣的生活就叫沒質量。」

    「嗤,你還知道這個。」

    「別看我個頭不如你,可我腦袋裡的那點東西不比你少。」

    「腦袋裡的東西是不少,可就是少一根弦。你以為這是一九四七年,可以美國大兵一樣在中國開著吉普車橫衝直撞埃」「那是姓田的罪有應得。我說老弟,透露一點,這回讓我上哪?」

    「去,誰是你老弟。叫你說的時候你不說,現在沒人要你說了,你偏偏嘮叨個沒完。

    你把米成山的假死問題一交待,說不定你還能將功折罪,留下一命。」

    「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我不能瞎說對不對?」

    「你別裝傻了,米成山的替身在上海火化,你在場的。」

    「米成山還有替身,我怎麼不知道。」

    「你裝傻,對你們兄弟倆都沒好處。至少要活著一個,才對得起你們的母親吧。等一會兒,你們難兄難弟可以見上一面了。」

    等到齊萬秋見到齊萬春時,齊萬秋才領會了難兄難弟的含義了。

    此番將齊萬秋挪至齊萬春在押的鐵籠旁邊的一個鐵籠裡,這是雷環山的主意。入獄之後,齊萬春與齊萬秋都是分開關著的。兩年了,到這時,兄弟倆才見上一面,此番關兩人的鐵籠只隔了一賭牆,這邊是齊萬春,那邊是齊萬秋。可以說話,但不能握手。

    這天白天,倆人都沒有說話。夜深人靜的時候,兩人說開了話。

    「哥,我看這是我們最後的見面了,我聽監獄的警察在悄悄地說,這個案子最終可能要判四個人死刑。兩個指標是固定的,一個是佘彤,一個是老九,另兩個就由我們和程家卿三個人選擇了。」

    「別聽他們瞎說,注意隔牆有耳。」「死到臨頭了,還擔心這擔心那的。再說,那些臭大蓋帽早睡下了,咱們小聲點。」

    「那你看呢?」

    「把米成山的事交待了,說不定能將功贖罪。」

    「不行,都說了,誰來救我們?」

    「救?狗日的恐怕早把我們忘了。」「絕處逢生的事也是有的,咱們再等一等。」

    「都兩年了,七百多個日日夜夜,外面一絲動靜都沒有。」

    「大概……大概是插不上手。」

    「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我們只能靠自己。哥,你要清醒些,別錯過了機會,後悔莫及。」

    「讓我仔細想想。兩年都過了,何不再咬咬牙,再忍忍,說不定會柳暗花明。」

    「別想得那麼美了。我看把我們關在一處是有目的的,讓我們想好一條出路。」

    「說出來,意味著我們在出賣朋友。」

    「那我們是怎麼進來的,不也是被人出賣的嗎?說出來,只會使我們的罪減輕,假死的事跟我們是不會有太大的關係的。我們先交待,我們就可以主動。」

    「反正是一死,雖說是哥哥我連累了你,可我這個做哥哥的也算是對得住你了。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沒有我的錢,你怎麼可能娶上老婆,沒有我,你敢在誰面前吆三喝四,胡五胡六?沒有我,誰買你的帳。萬秋,你就想開些,你也不在活一世。吃了,喝了,玩了,眼界開了,紅的綠的都看,人上人也做了,應該沒遺憾了。」

    「哥,可以說我是瀟灑走一回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死了也帶到地下,可我看你也太自私了。人家程家卿是有後的人,咱們呢?咱們有嗎?」

    「你別說了。」

    「不,我要說!你沒有?我也沒有!你我都沒有,咱們齊家就絕了代了!斷了香火了!齊家就算有金山銀山,能買到一個流著齊姓血液的兒子嗎?不能吧。」

    「你別說了。我們把實情說了出來,就上了共產黨的當了。」

    「不,我要說。我們本來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我們上了程家卿的當了。他要我們嚇唬嚇唬黃海,他說沒問題。」

    「最後不是沒問題嗎?」

    「對,那次是沒問題,然後他又讓我們去接平田剛亮,他還是說沒問題。結果呢,不是出問題了嗎?」

    「他也沒想到當時沒弄死埃」

    「因為我們太相信他了,所以我們上了他的當了。出了問題,他不也是一點辦法部沒有。平時他把自己誇成一朵花,牛皮吹得山呼海嘯,結果呢,不也是和我們一樣,成了籠中八哥。」

    「你別沒信心好不好。兩年了,現在案子還沒結,說不定還是他身後的力量在支撐著呢。」

    「你做夢吧。假如他有力量在後面支撐,我們會完蛋得更快。有人保他,沒人保我們,他的罪就會算到我們身上。我們不就活脫脫地成了他的替罪羊。」

    「他不是那種不夠朋友的人。再說,我們現在反水,萬一他沒事了出去了,還不把我們全咬來。得罪朋友,我齊萬春是絕不幹的。」

    「哥,你不能不幹。」

    「不仁不義的事,別攛掇我去幹。你為什麼不幹?」齊萬春陡然話鋒一轉。

    「哥,你難道真不明白?」

    「明白什麼?」

    「你真的不明白?」齊萬秋不由地啜泣起來,淚掛雙腮,「你看我像什麼?一個武大郎,一個侏儒,一個不中用的窩囊廢,一個寄人籬下的靠兄弟施捨生活的小丑。我活著出去,養下來的怕也是一個侏儒,侏儒不是不會遺傳。你知道嗎?哥。」

    「那也不一定,爸就沒這毛病,我也沒有。」

    「哥,你也太冷酷了,你是鐵石心腸埃你難道想眼睜睜看著齊家絕後嗎?我沒有正常人的身高,沒有正常人的體力。我生下來的兒子說不定也會是個侏儒,就算生下來的兒子是正常的,有我這樣的父親,他做人會有信心嗎?我難道能看著他去受別人的齒笑嗎?哥,你能肯定我的兒子長大後是個高高大大的漢子嗎?再說,我有沒有生育能力還要打個問號埃」齊萬秋對齊萬春的不理解很是傷心,他一邊流淚,一邊勸他倔脾氣的兄長。

    「哥,從長計議這個道理你不懂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哥,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保護神,沒有你,我也會活得沒有多少信心。沒有了我,你無非是少了一個包袱而已,你不會有什麼。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你能挑起一切重任。我相信你,只要你能活著出去,我相信你還是響噹噹的一條龍。」

    「萬秋,你別說了。」齊萬春低下頭來,眼睛裡像撒了辣椒末一樣淚流不斷。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及至到了傷心時,淚比馬嵬坡前苦,這是真的。

    驀地,止住了淚的齊萬春又疲憊而艱難地抬起頭來,像一頭落入了陷阱裡的獵物,在對著滿天星斗歎氣。他的一聲聲歎息,像一柄柄飛刀,凜凜生光,蘊含著面對威脅的不滿,還有一種拚命一搏的愚忠。

    「不行,萬秋,我不能答應你。出去了,我還剩什麼,我的一切事業都化為了烏有。

    我不再富有,我出賣了獄中的朋友,我還有臉活著出去。」

    「哥,正因為你出去要面對的是指責、詬罵、侮辱、諷刺,還有叛徒的惡名,但你比我更有勇氣,你出去,一定能承受這一切,我就不行。你不僅勇敢,你還比我更有心計。哥,我一輩子都是聽你的啊,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叫我替你賣假貨,我就去賣假貨,你叫我替你找女人,我就像我自己找女人一樣去找,你叫我用車去撞人,我就用車去撞人。我聽你的都聽一輩子了,你為什麼不聽我的一次呢。我不求你,我也不敢求你,我只是希望你答應我最後的請求,我是決心已下。與其我們兄弟倆全都去天國鬼府報到,不如你活著出去,再到社會上去拚殺一次。哥,我知道你不怕死,我想,與其在這裡表現自己的不怕死,不如活著出去,是大丈夫就要能屈能伸,能屈能伸方為龍。哥,你答應我。」

    話已至此,齊萬春不由地悲慟起來,他又一次頹然垂首。

    「不行,我不能……你知道,這會涉及到我的乾爹。」

    「過去的一切不過是等價交換而已。什麼乾爹不乾爹的,你給他錢,他就讓你叫他一聲乾爹的,你不欠他的!不要從心理上就輸他一截,你不欠他的!你記住!」

    「我還是不行,我不能忘恩負義。」

    「但是,你希望後繼無人嗎?我們兄弟倆如果都死在槍下,從此齊家的香火就斷了。

    兄弟倆如果都白白死在槍下,不是讓世人去恥笑嗎?那些心裡忌恨我們的人,受過我們羞辱的人,表面上對我們笑,背地裡卻對我咬牙切齒的人,不是從此可以手舞足蹈了嗎?只要你能活著出去,一切又將不同,也許齊家又會是另一番景象,那時候,我也會含笑九泉的。那樣,我們兄弟倆就不算白活了,我們也就對得起母親大人了。你忘了娘在世上是怎麼活過來的——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兩個孤兒,忍辱含垢,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哭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哭上一回,只能在深更半夜裡躲著被窩裡低低地哭,只能打碎門牙往肚裡咽。一個婦道人家,頂著地主婆的帽子,能活過來就不錯了。你忘了娘為我們所吃的苦嗎?那苦,車載斗量,也裝不完,量不荊你難道就忘了這一切嗎?——那時我們過日子,像頂著一個黑鍋在過日子,又黑又沉,好不容易,我們翻了身,手頭有了錢,榮華富貴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麼了。儘管我們現在雙雙在押,但只要你活著出去,我即使走了,母親雖然也會憂傷也會悲痛,可畢竟她能見到你,對她來說,這是多麼大的寬慰埃也許有一天我們齊家能重新光大。哥,你答應我,坦白了,我是死有餘辜,而你不同。」

    「好弟弟,什麼壞事都是我幹的呀,你別逼我了。我心裡面亂糟糟的。是哥對不起你,對不起娘,我只是拚命地追求利益,追求權勢,不顧一切,冒著風險。我不知道,榮耀裡面藏著風暴,就像不知道繡花鞋裡有時也會藏著小小的匕首一樣。我多傻,現在我才明白,無論多大的保護層,都是氣球式的。它保護著你,可是它受不得一測,越大的保護傘,越不經刺。小保護層也許你只能用錐才能擊穿它,而大的保護層也許你只要用一根針就可以刺破它,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可是已經來不及挽救了。我們幹的壞事太多,罪孽深重,也許沒人能救得了我們。我害了你。好弟弟,你能原諒我嗎?」

    「不是你害我,而是我害你。若不是我自己懵裡懵懵去幹那些事,也不會連累到你埃」「可那是我讓你去幹的呀?」

    「你叫我干,我如果能機靈一些,幹得漂亮一些,也不會露馬腳的,是我該死,我該死埃」「——你這話叫做哥哥的無地自容埃你不能怨自己,人算不如天算,命裡該有這麼一著,逃也逃不掉的,沒什麼,我認了。」

    「那哥,你就答應我,把該說的說了吧。」

    「說也要把它當作籌碼說出去,否則就沒價值了。時機不當,左右為難,到時候難免腹背受敵。現在還沒必要與程家卿反目成仇,得罪一個,那就得罪所有的了。」

    「哥,你還沒有想明白嗎?不會再有機會了,你還對程家卿抱有僥倖心理,你還對他抱有一線希望。他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早已引起公憤了,你放棄你的希望吧,不是計劃不周,我們怎會落到這種地步。再說,你的那位乾爹,也早與我們貌合神離了,他不會幫我們的。」

    「不要這麼說!」齊萬春嚴厲地制止道。

    對齊萬春來說,齊萬秋的話簡直是一種褻瀆。他始終對他的那位握有重權的乾爹寄以厚望。或者說,他不會輕易否定自己對死心塌地一路追隨的意義。即使在性命攸關的當口,一隻附著在馬尾巴上的蒼蠅又如何看到它附著的馬已是面臨深淵呢。

    「你該配了。哥。」

    旁觀者清,齊萬秋以旁觀者的姿態來提醒他的兄長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不管怎樣,他不會拋棄我們的,他一定會來救我們的。就算是我在做一個夢,我也希望自己永遠在夢中,不必醒來。」

    「哥!」齊萬秋如受當頭一棒,雙拳揮舞著,大聲喝道。

    「你不要再這樣消沉不去,也不能再這樣麻痺自己!」

    齊萬春開始一聲不吭。一個從美夢中醒來一眼就看到悲慘現實的人是痛苦的,他不願醒來,如果他知道現實是這樣殘酷。

    「哥,你回答我啊!」

    齊萬春依然一聲不吭。

    齊萬秋依然在喊,其聲如沉鍾暮鼓,似在喚醒世間的迷路人。齊萬秋在不斷地喊著,聲音變得又悲愴又淒厲,而且生硬、嘶啞起來,像這同樣黑的夜裡梟怪的磔磔的聲。聽起來,如同屠刀刮在人的皮膚上,令人不寒而慄。

    「哥,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哥,你不回答我,我就死給你看。」

    眼見勸說無效,齊萬秋的頭突然撞響的的大春一般著了魔似地向鐵柵欄撞去……血帶著鹹腥帶著溫熱帶著義無反顧的決心帶著一種勸告之後無效的悲憤汩汩滔滔地湧了出來。第一批淋漓盡致的鮮血暢通無阻地滑過齊萬秋的全身,像一條搽了爽身粉的細長的蛇。他的額頭,他的腦後,他的頭頂,他的鼻腔,他的下頦,他的手臂,他的衣服上全是血。血一直流向他的腳踵,灌進他的鞋子裡,又從鞋子裡跑出來,笑聲似地向外溢著。如果在白天看,他的臉像一個他小時候過節時愛玩的紅喜蛋,但由於是黑夜,血的紅色被掩蓋。不知是夜色染黑了血色,還是血色滲進了夜色,因為血的加入,夜開始流動。

    「二子,你不要命了!」齊萬春的吼叫幾乎與齊萬秋的血一同湧出。

    血在拚命地流,齊萬春拚命地喊。齊萬秋在拚命地用頭撞向柵欄。

    血洋洋得意地在流,齊萬春在痛苦揪心地喊著,齊萬秋在盲目地用頭撞向柵欄,好像頭顱已不是他的頭顱,而只是他舉起來的一把斧頭,他是用斧頭在砸開什麼。

    血不斷地流,因而流速在減慢。最後,血變成一粒粒的,順著黑色的柵欄一滴一滴地在向下滴,如同火焰般的珊瑚在融化。那鮮血,在這黑夜中,流到地上,很快聚成一團,像是原始森林里長年無人採摘的一朵古怪的蘑菇,受了地氣的滋潤和地仙的點化,頃刻之間茂盛而濃稠起來,大而神秘。

    「二子,你去死吧!你想去死你就去死吧!」

    齊萬春在發狠狠地詛咒著,他的手搖得鐵欄發顫。他的腳猛力地朝著束縛他的鐵柵欄踢,彷彿齊萬秋的自戕行為是鐵柵欄的錯,他也忘了疼痛,他只是在想弟弟的一片苦心。儘管近在咫尺,齊萬春卻不能制止他的瘋狂的弟弟。他為此而負疚,為此而痛苦。

    「二子,你為什麼要傷害自己呢?」

    「二子,我答應你!你聽到了嗎?」

    齊萬春幾乎用整個身軀、整個生命和整個靈魂在高喊。他的心如同一尾苟延殘喘的魚,已被無情的現實翻來倒去,剮得體無完膚遍體鱗傷了,他的心在流血。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齊萬秋大笑著停止了他的瘋狂舉動。他的笑裡有著成功的喜悅,能與凱旋的號角比美。笑完,他撲在鐵柵欄上,雙手無力地垂下,身子一動不動,像一個電死在鐵絲網上的越獄者,血依然在流,流著,流著,就成了強弩之末。

    「要不要請人來?」齊萬春用關切的語調問道。

    「天很快就要亮了,不必了。」齊萬秋的聲音卻很微弱。

    「萬秋,我們中了人家的圈套了。我們談了半天,喊啊叫啊的,也沒有人來制止我們。」

    「也許臭大蓋帽都睡了。哥,不要說什麼圈套不圈套的。有時候圈套是花環,有時候圈套是花圈。你交待了,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棄暗投明。棄暗投明了,你就有生路,這是雙向選擇啊,對雙方都有利埃有利必圖,這才是經營之道啊,也沒有什麼可恥不可恥的。虧你從商這麼多年,你答應了我就好。你好好交待,同時我還可以替你背一起罪過來。」

    「萬秋,哥哥謝謝你了!」

    「不用說了。你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就很好。我死,是為齊家死,我死也瞑目;你活,是為齊家活,你會活出齊家的聲望來,活出一片齊家的新天地出來。人活著,誰都有錯,你還可以改,還可以重新做人,還可以重整旗鼓,重振雄風。」

    「萬秋!」齊萬春情緒激動,神色亢奮,他真想緊緊地把他的兄弟擁抱在懷裡,無論此刻他多麼骯髒,「你還挺得住嗎?」

    「哥,沒……什……麼。」齊萬秋彷彿用盡了他的全身氣力才吐出這句話來。

    齊萬春曾經深信程家卿是他的救生圈,而他的那位乾爹是搭救他上岸的豪華輪船,但在一夜之間,他改變了信仰,有了新的想法。既然如今救生圈已不知身在何處,而豪華輪船又遙不可及,他想不如將救生艇和豪華輪船一齊賣了,賣個好價錢,這樣,才沒有厚沒自己曾經有過的成功商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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