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 第十九章 密謀撞人
    1993年底,程家卿作為全省各地市間的優秀幹部中的一員,交流到了安寧縣,榮任安寧縣縣長一職。安寧有一幫專門攀龍附鳳,看風使舵的官員個個摸骨先生一樣,上上下下,暗地裡將程家卿的底細摸了一遍。知道其弟程家駒乃省委金副書記的紅人,自然刮目相看,比對縣委書記黃海更看重兒分。程家卿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在別人艷羨、敬仰、阿諛的眼中,腰桿比文人賴以活命的筆桿子武人賴以活命的槍桿子挺得更直。並且很快忘了自己的污點,驕熾得如同一匹剛剛炮食夜草的良種馬,舉手投足,一律在向偉人看齊。

    夫貴妻榮,章如月工作也安排得不錯,在縣工商銀行。原有讓她擔任信貸股股長的意思,怎奈她堅辭不就,只得作罷。

    一切都很不錯,房間裝潢雖夠不上富麗堂皇,但很實用,很大,單門獨院兩層樓,上下一共六個房間,還帶廚房、庭院、衛生間。原是黃海的前任縣委書記的房子,現任書記黃海沒帶家屬來,故而讓給了程家卿。

    有一天章如月問程家卿,為什麼她走在路上,老感覺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一回頭,又不見有人指指點點?她懷疑是否是自己裙帶沒有繫好,或是什麼不該流露在外面的東西露在了外面,可是,仔細一檢查,又不見有疏忽,程家卿聽完章如月的提問,只是笑。

    程家卿怎能不笑呢?來到安寧,章如月熱愛動物和植物的惡習有所改變,動物中只保留了一隻討人喜歡的叭兒狗,植物中只保留了不多的幾盆花草,其餘的一律遣散,送人的送人,賣出的賣出。除了家庭環境煥然一新以外,自己的氣色同春雨滋潤的山峰,豐饒和美起來,真是人逢喜氣精神爽。當然,不順心的事還是有的,就像天氣一樣,露水過後有寒霜,不能天天是好天。

    有一天天很暗,程家卿勸章如月不要去上班,章如月沒依他的話,還是去了。

    中午一般程家卿都有應酬,沒有回家。等到晚上回來,卻發現章如月在臥室裡將頭悶在被子裡,喊也不理。

    程家卿便退出臥房,喊來小菊:「是不是你惹你舅媽生氣了?」

    「沒有埃她一回家,就蒙頭睡下了。」

    「是不是瘋了?你也沒問?」

    「不知道。」

    見問不出個頭緒,程家卿又回頭去哄章如月開口說話。扳過章如月松鼠般毛茸茸的小腦袋,豈料她話還沒說,先行哭了起來。

    「告訴我,誰欺負你了?我一定找到他,他是吃葷的,我便整得他認不清葷的;他是吃素的,我要讓他認不清素的。」

    程家卿故作誇張地揚了揚拳頭。

    章如月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但笑容裡展出的未干的淚痕又讓她羞得不行。

    等章如月細說了原委,程家卿伸出一個小拇指,勾著。

    「不就是一個修鞋的破老頭嗎,值得你哭?不就是你把自行車放在他鞋攤面前,他不同意嗎。」

    「你得為我出口氣。」

    「君子不與小人計較,你是聰明人。」

    「你為不為我出氣?」那麼多人面前,他指著我的鼻子說,「你不就是縣長夫人嘛,老子又不求什麼,誰要把車子放在我的鞋攤前面,我就把,囉,這手中的鞋子放在誰頭上。你說他惡毒不惡毒。他分明是在影射我呢!那些圍觀的人都不三不四地笑了起來。」

    「讓人家笑去。他笑死了,我們放一串鞭炮,給他道喜。」

    「我不嘛。」

    「可是,一個修鞋的,他又沒有單位,給不了他處分。他罵你,並不能判他的刑。」

    「反正你得給我出氣。否則,從今天晚上起,你就得給我睡沙發。」

    「我要著了涼,這全縣人民都得在新聞裡聽我的哈欠了。再說……」「我不聽!我不聽!你一個做縣長的,奈何不了一個修鞋的,算什麼呀。」

    「不是奈何不了。我一縣之長,他一個市井小人,犯得著嗎?——可以說是八竿子都夠不上。」

    「我不聽!我不聽!」

    想到丈夫有了權之後原本溫柔得一掐就斷的女人也橫了一樣,左哄右勸,全是白費力氣。

    為了不至於落到睡沙發的悲慘結局,程家卿只得向城建局下令起草一個文件,將鞋攤統一規劃到一條偏僻的小巷中去了。害得所有的修鞋師傅,只得大眼瞪小眼,紛紛殺價,一刀一刀都殺到自己的心上。因為鞋攤一集中,來修鞋的就可以挑三揀四了,抱怨這個價錢太高,那個手藝太次,該給八毛的他五毛就可以打發了。

    事後,程家卿覺得有些小題大作,但也知道權力有時候也可以這樣使了。有些不知從何得到消息的促狹鬼就事套用「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格式總結成了一句順口溜:只許縣長偷破鞋,不許百姓說破鞋。只是這句順口溜未曾傳到程家卿章如月的耳邊。

    1992年是程家卿來到安寧的頭一年,因為是年底來的,程家卿沒看到這年打擊經濟領域犯罪的戰鬥,只看到了戰果。與1989年相比,打擊經濟領域犯罪的力度加強了,聲勢更為浩大,但是自首的人有所減少。有一些人錯誤地理解了步子更快一點,膽子更大一點的深刻含意,把這句話理解成了遇到追捕逃跑的步子要更快一點,遇到審判狡辯的膽子要更大一點,所以1992年的漏網之魚不在少數。在安寧,有幾條漏網之魚逃到了外地,有幾條反而從水底下露了出來,更加肆無忌憚,合了一句「抓住了小的,跑掉了大的,來了大得沒邊的」的諺。這樣的大魚有時也游到程家卿家裡,看著這些大手大腳揮金如土的暴發戶,程家卿先是不屑,繼而自卑,爾後認同,最後佩服。與他們相比,程家卿才覺得自己並沒有積累到什麼,心裡非常的不平衡。自己哪點比他們差?外貌,職務,智商,知識結構,外交能力,憑什麼他們都發了財,自己卻窮得只剩幾根骨頭。這時不斷從暗地裡走出來的富翁和百姓普遍的趨富心理,使得即使坐在縣長交椅上的程家卿身上也如同爬滿了螞蟻似的。同時,程家卿新來安寧,初來乍到的,腳跟未穩,需要非同一般的支持和幫助,還有眾多的皈依。說白了,他就是要靠縣這塊牌子,在安寧招兵買馬,一統全局,使盡渾身解數,仗著程家駒哥哥這張王牌,程家卿很快籠絡了一部分人,他應該感謝黃海、黃海的耿直,只重人才不重奴才的性格使得朝拜他的人在那裡壁轉向程家卿,程家卿不管三七二十一,照單全收。在他看來,烏合之眾也是一種實力的體現。這使他很輕易地就團結了一批人,迅速打開了局面。外界對黃海和程家卿的不同評價也已出現。這批人認為,黃海是刀槍不入,油鹽不入的迂物,一塊不願挪動的頑石,太原則了,原則得可怕。而程家卿呢,人腦子活絡,勢焰正旺,在上又有靠山,人又極隨和,誰的忙他都願意幫上一把,不怕與人稱兄道弟,好交,夠味。加上一傳十,十傳百,程家卿愛幫人忙的名聲一下子就傳開了。來程家膜拜的人,像八月十五的錢塘潮,湧向程家。程家卿呢,事元鉅細,一律不遺餘力地幫辦。章如月一開始還抱怨人多嘈雜,鬧得自己頭疼,後來就不說頭疼了。你想,什麼玩意、古玩意、洋玩意、吃的、穿的、戴的、用的、頭上的、身上的、手指頭上的、腳趾上的,彷彿都認識到程家的路,一齊直奔而來,怎叫人不眉開眼笑呢。有人花三萬買了一隻伶牙俐齡的鸚鵡,送來,程家卿收下了,擅自作主,命令小菊做了午餐,惹得章如月一氣之下三天沒跟他說話。此後,再沒有人造次送寵物的,以免縣長夫妻鬧不和,害得縣長沒有床睡覺,從而影響全縣的安定。齊萬春是安寧公開的首富,他是捨得花錢的。花錢買平安,他最懂。他知道,一方水土有一方神,只要在這水土上活,若是得罪了這一方的神,自己的日子就得數著過。不如花錢燒燒香,你歡樂,我平安。得知程家卿是個活動角色,焉有不主動攀交的道理,好在程家卿好說話。齊萬春一拍胸脯,「你房子這麼舊,該修一修了。」程家卿真就帶了章如月小菊還有那條叭兒狗被齊萬春接到齊家,憩了一個星期,再回去就發現房子像灰姑娘變成白天鵝了。程家卿拍拍他的肩,說:「好你個齊百萬,活脫脫的孫猴兒,一眨眼就給我變出這麼一棟豪華別墅。好,兄弟,告訴我,花了多少錢。」

    「你要談錢就是罵我祖宗,你不是說我是個孫猴兒嗎,我就是個孫猴兒,掉一根毛的事,算不了什麼。」這事就這麼算了。齊萬春所付不菲,卻在程縣長名下存下了一筆錢買不來的感激之情。

    不久,齊萬春又提議以個人的名義贈送一輛奧迪轎車給縣委縣政府。齊萬春廣撒博施,普降甘霖為的是買一個好名聲,以抵消自己的壞名聲,這是商人的一慣作風,他們從用殘忍和奸詐的方式積累的大筆款項中取出極小的一部分來代表仁慈。但毋庸諱言,他的本意是好的。贈車一事由程家卿在縣委縣政府領導會議上提出的時候,不料,卻遭到了黃海強烈的反對。

    在會上,黃海坦陳了自己的觀點,他說:「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齊萬春拿他的錢送給學校,可以接受;拿他的錢捐給殘疾人,可以同意;拿他的錢搞一次群眾活動,可以支持。但是無償地送給黨政部門,是不可以接受的。我說同志,我們的黨政部門可以清貧一點,但是不能忘了艱苦奮鬥的作風,我們的黨政部門怎麼能去接受社會上任何施捨呢?」

    「老黃,這難道是嗟來之食?」程家卿再也坐不住了,「我認為你的用詞不當,這不是施捨,這是贈送——這明明是贈送嘛。」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這樣的古話是不會錯的。」

    「可也要注意注意形象啊,我們現在還有一兩位副縣長坐的還不是小轎車,這樣一副尚未脫貧的樣子,我看就是去要救濟款,人家都不會熱情。」

    「但是,你要知道。這是實情,別看安寧有不少個體戶腰纏萬貫,可縣財政還很乏力。用這樣的車,老百姓會有意見。」

    「老黃,你要看看在座的同志,有的坐的車子實在是跟不上形勢。他們在外辦事,坐著比驢車好不了多少的車子,見了人就低人一等,矮人三分。」

    「那是心理作用,我在部隊常坐的是越野車,也沒給誰丟過人。」

    「你現在不在部隊呀,你問問在座的同志有沒有更換車子的必要?」

    「求舒服,要派,誰不如此,可縣裡面財政正吃緊哩。」

    「贈送的車我決不會去坐,請你不要誤解,不是我要坐,也不是我想坐。給誰?由大家定,反正我棄權,這總行了吧。」

    「我還不至於——我的意思不是給誰不給誰,而是不能收。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你給大家說說,黨章上,還是省裡、市裡的文件上有規定,不准收別人贈送的物品。」

    「這不是簡單的一宗物品,不是一塊匾,一封感謝信,幾箱贊助的飲品,這是一輛車。」

    「是車怎麼了,這車不是送給我個人的,人家是好意。沒有在車子安定時炸彈,請你放心。」

    「你個人可以擔保他送車,以後不要求回報?」

    「要求回報,還叫什麼贈送?」

    「經驗告訴我們:有的同志就是不能做到涇渭分明,認識模糊,才導致了錯誤的產生。」

    「我不像有的同志,天天腦子裡還繃著一根階級鬥爭的弦。」

    這指向清楚的俏皮話,逗得在座的原本寂寂無聲的各位同志一下都哄笑起來。他們像聽著一場高水平的辯論大賽一樣,看著他們的書記和縣長的爭論。他們明顯感到黃海的思想太陳舊了,太落伍了,雖然他的行為合理又合法。而程家卿思想活躍,不拘泥於物,很會替他人著想。有幾個副縣長想淘汰舊車的計劃落了空。他們想不明白,人生幾何,何必這樣斤斤計較呢?這也原則,那也原則,何時有喘一口氣,活得像那麼回事的時候呢?難道做官是成了給自己套上副枷鎖?何苦來哉。

    「老黃,你何必如此固執呢?不就是一輛車吧。有問題,就說是我主持開的會。出了事,我頂著。」

    散了會,程家卿還企圖說轉黃海的心,程家卿在安寧已經羽翼豐滿,他不怕黃海,但是大事還不得讓黃海說了算。在他看來,贈車的事是一件小事,自己說了算也是行的。

    可黃海卻硬是將它攪為了泡影,叫人氣不打一處來,他得爭取自己的面子。

    黃海卻說:「不是我固執。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天上不會掉餡餅下來,他也不會平白無故地送車。你現在可以得到他的一輛轎車,說不定以後,他從你這裡取走的不止十輛轎車——你以後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

    哼,分明是為了顯示自己大權獨攬的威風,還振振有辭,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程家卿不再說話,停步讓黃海先走,他冷漠而鄙夷地盯著黃海的後腦勺,像打量著一件偽劣產品,程家卿不由地幸災樂禍起來,黃海的頭髮已經日見稀疏了。一個連自己的頭髮都保不住的人,還能保住大家對他的信任和尊敬?這一次,程家卿沒有贏,但是黃海輸得更慘。剛才在座的那些人心理是擁護程家卿的,這一點,從他們的眼神中就可以感受到。今天真是撞見鬼了,與這樣一個長著花崗岩腦袋的傢伙昏天黑地你死我活地爭論了老半天,真夠丟人現眼的,程家卿心裡還是有一些憤怒,像遇上晚霞的雲,燒了起來。

    程家卿覺得有必要將這個結果告訴齊萬春,他打電話給齊萬春。

    「他媽的!裝什麼清高,他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叫化子烤火都知道往自己胯下扒。

    他倒好,送去的禮物他不收——人說手不打送禮的,他倒好,一巴掌打了我,還帶上你。」

    話還沒說完,齊萬春便火冒三丈,氣勢洶洶地罵了起來。

    「老弟,息怒!息怒!」程家卿恨不得立刻飛到齊萬春身邊去勸解,以免旁生枝節。

    「他也不打聽打聽,我齊某是好惹的?我要叫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吭氣的聲音都沒有,我要與他新帳舊帳一齊算。處處與我為難,看他有什麼好結果!」

    程家卿幾乎可以看見齊萬春屠夫一樣橫眉豎目著,用唱黑頭的洪聲大嗓在叫囂著。

    「老弟,不要激動,慢慢聽我說。這事是有點掃興,可是我們以後的合作有的是機會,是不是?他遲早要離開安寧,不要急,慢慢來,我不會——」「不搞得他七葷八素的,他不知道我的厲害。要等到他滾蛋,我可忍不下這口氣,我肺都要氣炸了。」

    「忍得一時之氣,免去百日之憂。姓黃的這事是辦得不像話,對不起我們哥倆。」

    「忍也得講個限度埃他欺人欺到家門口,送車子送的是縣委縣政府,不是送給他,他拒絕幹什麼?他哪來的權力。我不是看你老兄的面,別說車子,連吃剩的饅頭我也不會丟到縣委門口去。」

    「老弟看得起我,送我的那份情意我心領了,再看一次我的面子,放了他這次,他是好心當作驢肝肺。不過你送車子,還是有意義的,而且具有很大的意義。」

    「你在一旁說話,車子都沒送出去,不僅我丟了大臉,你也跟著晦氣,這事給你添了麻煩。」

    「好就好在這麻煩上。」

    「這倒奇了,麻煩有什麼好?」

    「聽我說,姓黃的這一次,不但得罪了我,也得罪了那些想坐上好車的副縣長們,所以這事表面上是我們的胳膊扭不過大腿,實際上呢,是有些人的胳膊開始向著我們的胳膊了,這不是好兆頭是什麼。」

    「嗄吧嗄吧,何時把他媽的大腿給我扭斷,那才帶勁。」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個姓黃的,除非灰溜溜地給我開路,讓我眼不見不淨,否則他就是我眼睛裡的沙子,哪一天不去除,我哪一天不舒服。」

    「他不怕與我結仇,公開向我挑戰,這仇我就非報不可。送一輛車,多大的事啊,伸伸手就過去了。沒想到,他不給我面子不說,還朝我身上踢,這就怨不得我齊萬春了。

    我齊萬春好歹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除了權,我什麼沒有。吃的喝的不說,什麼時候去火星旅遊,我是頭一批報名的,女人嘛,我想著都膩了。肥的、瘦的、長的、短的、美的、醜的、花的、素的,什麼樣式的我沒試驗過……」齊萬春在那邊越說越不像話,程家卿不禁皺起眉頭,像一口濃痰本想吐的,不斷卻嚥了進去,只得惡著心耐心聽下去。說了半天,齊萬春又回到黃海身上去了。

    「我反正是饒不了姓黃的。我要扒了他的皮做吊床,要蒸了他的肉餵我的狗。」

    粗俗惡劣,這四個字可以說是對齊萬春的最好評價。一想起齊萬春那副頭大如斗,凡人不想理眼高於額的樣子,程家卿就會聯想到漫畫中的人物。不過,齊萬春就服程家卿這一點,很讓程家卿寬慰。讓一個人服你,不算什麼?讓一群猴,或者一群虎、一群熊服你,才見你的本領。這齊萬春就是一頭莽熊。程家卿叫他撲向誰他就會撲向誰。

    程家卿很為自己這種三教九流全能與之惺惺相惜,江龍河蝦皆可使之忠心耿耿的混世本領而驕傲。

    「你先把火收起來,我們饒他這一回。以後只要有過份的地方,他的手伸到哪裡,我們就跟到哪裡。」

    「我聽你的準沒錯。我齊萬春,滿安寧只服你一人。」

    「我們是互相佩服。你齊老弟,安寧的風一半是你的,雨也一半是你的。滿安寧我一看見你就覺得親切,比我親弟弟還親。」

    「過獎,過獎,什麼時候有空就來喝幾杯。」

    「我還不是常客。」

    「我看你對那個傅有點意思。這事瞞不了我,在這方面我可是火眼金睛。哈哈哈,要不要我來牽線搭橋。」

    「羊肉好吃,卻燙人;玫瑰好看,可總有刺。這女人雖好,可會不會給我白眼吃也說不定。再說,這事得兩人都有意思才行。」

    次年,等程家卿與傅梅從金華義烏回來後,已經如膠授漆,如魚得水,把日子過得賽過節日好長一段時間了,愛情專家齊萬春還蒙在鼓裡。程家卿每次見了傅梅便像快要凍僵的人見一盆火一樣。傅梅飽滿圓嫩的體態和呼之欲出的乳胸總給人以一種無限膨脹不斷燃燒的錯覺,傅梅與章如月不同。章如月是一幅寫意畫,而傅梅卻是一幀濃抹重彩的工筆畫。傅梅身體的起伏讓他想起紫紅夕照中的沙丘和滾滾湧動的稻浪。他在沙丘上踞坐,在稻浪中流汗。他陷入一種溫暖、遼闊、親愛和輝煌的包容裡不能自拔。他具有一種農民的韌勁和耐性,但在最後一刻卻像一名飲彈的士兵,身子只是急急地往前栽去,眼前一片漆黑,嘴裡發出含意不明既像口號又像呻吟的無力的喊叫……只是一走出房間,程家卿便立馬像將軍一樣威嚴起來。

    齊萬春與傅梅早已熟識,當程家卿與傅梅第一次結伴來齊萬春家喝酒時,齊萬春便脫口打趣道:「程兄,想不到你改行打魚了。這麼一條美人魚,什麼時候上的網?正好可做今天的下酒菜呢。」

    程家卿覺得把傅梅比作一條魚不倫不類,傅梅哪是好惹的,一個指頭已經點穴一樣點在齊萬春的額頭:「你這傢伙心理不健康,怪不得你把女人當菜,吃了一盤又換一盤的。」

    「我哪有程大哥的福氣,上一盤就是一盤好菜。」

    「再油腔滑調,割了你的舌頭。」

    受了警告,齊萬春便不敢再說了。

    齊萬春靠的就是他的舌頭。他的舌頭有駱駝的性格,再長的沙漠也能越過,他的全部生存智慧都凝固在他的舌頭上。他的舌頭像上過潤滑油,淖裡泥鰍一樣,只要你一撥動,它就能龍騰虎躍。他用舌頭攻破了程家卿,攻破了縣公安局的馬局長,市公安局的局長——他拜他做了乾爹。當然,沒有他的財產做後盾,他的舌頭是活躍不起來、沒有說服力的。有時候,齊萬春的弟弟也在場,一起胡吃胡喝,胡吹鬍侃。有時齊萬春新娶的夫人和齊萬秋的夫人也來捧常縣公安局的馬局長,也不定期地來奉承。

    傅梅很喜歡有齊萬春和馬局長在常因為有他們在,他簡直就是窈窕淑女了,她怕別人恭維她像楊貴妃。一是因為豐滿往前走一步便是肥胖;二是因為楊貴妃的下場太慘,死得過於淒涼。所以只要齊萬春和馬局長一出現,別人絕不會再說起她的豐滿和楊貴妃的雅號。

    有時吃著吃著,程家卿眼睛就會發直,問他為什麼?他指指喉嚨。原來有一條魚刺卡在他的喉嚨裡,一條假想的魚刺,章如月明白他指的是黃海。矮子才不想露頭,程家卿不過是被人打了腦袋頭才不得不低下的人。怎麼甘心屈居人下?有黃海在哪兒硬著,他不能放手幹,他豈能甘心?

    吃了齊萬春不少,不能白吃。程家卿便在自己的權限範圍內,將造價兩千多萬元的安寧商城的承包任務交給了齊萬春。齊萬春又轉手包給了一家民營建築公司,吃了不少的回扣。齊萬春沒有獨吞,把回扣的一部分送給了程家卿。也許是與這件享有關,也許與齊萬春過去的胡作非為有關,也許是因為程家卿與之關係甚為密切——程家卿是這樣認為的。黃海決定將齊萬春繩之以法,以示傚尤。好在縣委常委會議上,以三票反對三票贊成一票棄權而擱淺。

    這次縣委常委會,程家卿認為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是針對齊萬春的,更多的是針對他的。

    車撞黃海便是這次不歡而散的會議的產物。

    車撞黃海的第二天,一大早,程家卿就去醫院探望了黃海,作悲痛狀,說了幾句慰問的話。手沒有握成——醫生警告黃海不能動;下午,傅梅也去探望,身子都要湊到黃海的枕邊去,且說話的聲音特別大,好像黃海撞壞的不是頭和身子,而僅僅是耳朵。

    是夜,慶功酒宴擺在齊萬春家裡,每個入席的人都是踩著歡樂的鼓點而來。尤其是齊萬秋,樂得一蹦三尺高。

    傅梅頭一個坐下,尚未坐穩,便像坐在尖刀上,驚叫一聲跳了起來。

    「齊大頭,你搞什麼名堂?」

    程家卿忙躋身過去,將傅梅全身上下及剛剛要坐的檀木椅子都檢查了一遍,沒發現什麼。

    齊萬春洋洋地笑了起來,「看桌上,看桌上,底下沒有什麼的。」

    於是程家卿就看桌上,盤中的菜都連一起……哦,原來是一個人形。怪不得傅梅剛才像被踩住了尾巴的老鼠一樣叫的。但看此人有頭髮,有眼,有鼻,有四肢。頭髮是頭髮的顏色,眼是眼的顏色,四肢是四肢的顏色。身上還有衣服,衣服裡面無疑還有肌肉,還有體溫呢。看,那裊裊地往上冒的熱氣。

    程家卿一看人形的的衣服,便知道是誰。他拍了拍齊萬春厚實的肩膀。明知故問道:「老弟,你如此挖空心思,莫非想取而代之?」

    齊春萬樂觀地申辯道:「這還不是為你老兄著想嗎。」邊笑邊招呼大家坐下。

    「還少一個人。」傅梅想起一個人來。

    「沒他還真少了一個角色呢。」

    「哦馬局長。對對對!快打他的大哥大,主角還沒來呢。」

    說話間,齊萬秋就提了一個大哥大去了隔壁,聲音還是煞有介事地傳了過來。別看齊萬秋個矬,但是聲音中還是有一股直衝雲霄的氣概。

    「喂!老馬嘛!我是你爹齊萬秋!你爹我限你七點半之前趕到。若是到了天氣預報或是過了天氣預報才趕來,我把你的皮全揭下來,我有一個房間正少一張地毯呢。你這麼大的體積,想來皮的面積一定不少,你知道就好,嘿嘿嘿,超過一分鐘,上交給你的積累款就少一萬。」

    等了一會兒,馬局長頭上冒汗,猖狂地奔了進來。一進門就解上衣紐扣。一面像夏天的知了一樣叫熱死了熱死了,一面用羞澀的眼睛向在座的每一位道歉——其實他沒有什麼錯,但他見了上級或財神爺,就像有了錯,就愛用眼睛道歉。

    齊萬秋看了一眼像剛撈上來的胖頭魚一樣還濺著水珠的馬局長,又看了看表。

    「還好,還差三分鐘。否則——」

    「坐吧,坐吧。」程家卿示意他坐下。馬局長帶著一臉感恩戴德的惶恐,躊躇不安地坐下,氣還在喘。

    「我還在下鄉的人,齊二爺一個電話,又不知道什麼事,我敢不來?結果,車子開得像雞飛狗跳一樣,路邊的人個個都嚇得失魂落魄——差點沒撞上人。」

    「出了事,你見你的祖宗是物歸其主,可馬太太沒主人。老馬,你說呢?」

    齊萬秋不懷好意地譏諷道。馬局長只是故作大度地揚揚手,答非所問地說道:「女人嘛,就那麼回事。」然後,笑得像哭一樣地向程傅二人點頭道,「我就知道程縣長在,傅縣長也在。」

    齊萬春沖桌上一呶嘴,「你看看我為你準備了什麼菜。」

    馬局長一看,看出了端倪。哎呀,是黃海書記,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開玩笑!開玩笑!」說完,馬局長看看程家卿,又看看傅梅。

    程家卿不動聲色。傅梅代地說道:「馬局長,有些遺留問題要勞駕你了!」

    「什麼遺留問題?」馬局長心一緊。

    早在一旁坐好的齊萬秋答道:「就是昨天車撞黃海那老傢伙後遺留下來的問題埃不知道肇事者是誰吧?」

    馬局長疑疑惑惑地看著程家卿:「程縣長,案子正在調查。據目擊者說,肇事者可能是一學開車的年齡絕對不會超過二十歲的短命鬼。肇事的車子是一輛吉普車,沒有牌照。

    齊萬秋斜睨了他一眼,說:「如果我說那個小青年就是我,你不會不相信吧?」

    齊萬秋說得鎮定自若,馬局長的心卻開始漸漸發虛、發軟。「開玩笑!開玩笑!又開玩笑了!」馬局長拒絕承認這個事實。這個事實太可怕了。

    「的確是齊萬秋闖的禍,望馬局長手下留情。」

    這次是程家卿開口了。

    剎那間,馬局長全明白了。車撞黃海,不是一起簡單的交通事故,而是一起謀殺。

    這起謀殺,面前的這些人個個有份。現在他們要逼——說得客氣點,是邀請自己加入這起謀殺,現在他們要讓自己鑽進他們設計的套子裡。如同歷史上有名的請君入甕。他們在逼自己表態,成為他們的同夥。表態以後,說不定他們就會立刻換上笑臉,歡歡喜喜給自己倒上一杯酒。如若吐露出一個不字……馬局長感到了事態的嚴峻。空氣裡隨時就會飛來無數把飛刀,每一把都是對著自己來的。無毒不丈夫,可是……盲目……見了這陣勢,馬局長汗又出來了。他呆在那兒,直橛橛地挺起身子,只得逼上梁山似地表了態:「赴湯蹈火,義不容辭。程縣長,傅縣長如此信任愚弟,不勝榮幸。」

    「那好,那好。」齊萬春用力將筷子往人形的胸口一戳,挑出一顆豬心,夾給馬局長。「這個,給你。吃了這顆心臟,便有了兩顆心了。」

    齊萬秋又給馬局長斟上一杯法國自主地。馬局長顰眉蹙額喝了一口,如飲毒鳩一般。

    「怎麼,不好喝?」

    「好喝!好喝!」

    程家卿等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馬局長頓生悲哀,自己上了程家卿的賊船。誰知道這條船將駛向哪裡——然而,然而,只要趕走了黃海,安寧歸了程家卿,只要在安寧,這條船還不是想駛向哪裡就駛向哪裡。即使橫衝直撞,衝倒了這個,撞翻了那個,又算得了什麼。

    人生真是一場賭博啊,自己把籌碼擲在了程家卿身上,也許輸,也許贏。贏得可能是滿堂錦簇,也許輸掉的則可能是自己的性命,馬局長搔了搔頭。他發覺自己的動作僵硬,機械,完成它的好像是牽線木偶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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