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 第十八章 為愛求官
    自從章如月嫁給了程家卿,程家卿幾回醒來,還以為身邊睡著的是陌生人,想想,才想起自己又結婚了。兩人雖是一對新夫妻,卻是不折不扣的兩件舊東西。既是舊東西,光彩、神韻自是不如人,越看兩人越像是一對落難的貧賤夫妻。章如月對炊煙之事是一竅不通的,程家卿心中叫苦不迭,只得叫來自己的外甥女小菊,權當是章如月陪嫁過來的丫頭。別看小菊,粗粗笨笨,懵懵懂懂,但飯弄得比章如月要香得多。飯不十分粗礪,菜也不十分糟糕,不至於叫人難以下嚥,一個新家好歹形成了。表面上,程家卿一副無急無悔、心滿意足的樣子。

    程家卿畢竟得意不起來,一個市科委主任與一個縣委書記相比,只是九牛一毛。縣委書記可以調動千軍萬馬,而市科委主任呢,兵不會比象棋盤上的棋子多。外界評論說他是得了美人,失了江山。其實,如果官場失意了,情場如何能得意呢?試想,駕馭一個女人豈如駕馭千軍萬馬更叫人過癮呢?別的還好說,程家卿最不能忍受的是他的職業習慣不能得到保持。他想發號施令,卻找不到對象,沒有比這更令他煩惱了。一位裁縫不管什麼場合,他還未與你談話,手指便已經迫不及待要來捻你的衣料評價它的質地了;一位歌唱家即使在蒸氣騰騰的浴室裡,他也不會忘記引吭高歌;而一位營養學家就是在飯桌上,也要仔細研究一番菜湯的營養。要讓他們不好那樣做,他們不免技癢難搔,這多少會讓他們舒服。何況程家卿的職業,據說是中國最好的職業。不過,現在他有點像從前排擠到了後排,風光大減。但他的心裡很不平靜,就像殺慣了人的劊子手,只要手中有刀。見了樹也要去砍一刀,他也想揮刀砍砍什麼,無奈,手中沒有刀。與程家卿不同,章如月彷彿找到了歸宿似的,一副如魚得水、笑容可掬的樣子,沒有一丁點兒不快。

    有了所愛的人,女人總是容易滿足的。在她們看來,丈夫的胸膛是可以抵禦一切進攻的盾牌。當章如月的肩膀抵在程家卿的胸中時,程家卿就是這樣想的。帶著些許愛意的輕蔑和因性別產生的鄙保女人是虛榮的,權力只是她們覬覦的一部分,而權力對於男人來說,簡直就是他們血肉相連的生命。這其中的差異正是女人處於弱勢的原因。程家卿失了勢,在章如月的感情平面上他能夠振雄風,掀起歡娛的浪峰,但是這是多麼短暫,他很快又跌入了百無聊賴的波谷。他沒辦法抑制對重新獲得權力的渴望。有一次在夢中他夢見自己正在會場上做報告,恰好有一隻鴿子從窗外飛進會場,參加會議的人一齊將視線轉移到鴿子身上,這令他很生氣,又不好發作,與眾怒難犯的是眾犯難怒。好在過了一會兒,會場上的視線又一齊回到了他身上。他心裡稍稍平衡了一些,朝四周看了看,不見鴿子,大約飛走了。卻又發覺頭皮上有輕微的搔動,原來鴿子在自己頭上。在他警覺了的時候,鴿子也警覺了,撲騰一下就飛走了,底下卻嘩然一聲哄笑起來。夢醒之佘,程家卿對夢進行了一番解析。最後他由此得出一個結論:權力的中心地位是不容轉移的,也是不容被破壞的,哪怕是被一隻無辜的鴿子。

    「得尋一條出路才是。」

    幾乎每天晚上,要躺下的時候,程家卿都要念叨一遍。

    「可除了做官,我還能做什麼呢?教書,不會;做醫生,難;下海,風險太大;大學裡學過的冶金技術,早忘了個光。天天到公園去練太極拳,下象棋,自己又不到老到那種可以倚老實老的年紀,閒到那種無事可幹的地步。看來,除了做官,別無出路。但是做一個閒官,又不如不做。只有硬著頭皮巴結著做個有實權的官。」程家卿也在替自己估摸,只是不好意思告訴章如月。

    程家卿寂寞,章如月表面上也陪著他寂寞;程家卿無聊,章如月也裝做無聊。不多久,見院子裡有一塊空地,章如月便開闢出來,著了魔似地搞起養殖來。一是栽種植物,蔥也種,花也種,仙人掌也種;二是飼養動物,先是鴿子、兔子、雞鴨之類的馴良禽獸,後來又請來了一些吧兒狗、沙皮狗之類的叫人看了怪異的動物。有一次章如月還想買一雄一雌兩隻孔雀,程家卿一聽,嚇了一大跳,說:「你要買兩隻孔雀,把我賣了興許也不夠那個數。」章如月這樣搞大養殖,雖不至於弄得程家卿捉襟見肘,但如此大手大腳下去,也有囊底見空之虞。不止一次,程家卿對章如月說了要章如月乖點花,章如月雖有些收斂,但依然我行我素,對那些只有集體名字沒有個體名字動物恩寵有加,款待優渥。見章如月對花呀草啊狗啊貓啊的,賽過對待親生女兒,程家卿就想起了與自己斷了交的兒子,暗自傷心了一陣。傷心是一方面,不滿又是一方面。下雨了,有些花是要搬進屋的。小菊幫著忙不算,章如月還要動員程家卿也加入,程家卿便有一種被抓了壯丁的不滿。花草還好辦,動物的風格卻迥然不同,腥臊刺鼻,骯髒不堪。身兼傭人與童工二職的小菊也有怨言,可畢竟久經泥土的熏陶。勞動帶給全身的酸疼也能領受,基本無妨,獨獨苦了程家卿。苦不堪言的程家卿老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狗,睡在了狗窩裡,只是還沒有學會汪汪叫。早晨起來,程家卿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離家園。

    天氣只要稍稍轉晴,裡面就濁臭逼人。章如月呢,要麼是個沒長鼻子的人,要麼是朵越污濁的地方越能顯出高潔出來的白蓮花。她見了動物就喜歡,喜孜孜的,撫摩起來沒個完。這大概是她膝下無兒無女的緣故吧,就差沒把那些畜牲抱到床上來與自己共枕同眠。

    實在呆不下去。

    「怎麼,你又要出去?早飯都沒吃。」

    看見程家卿要走,正在梳頭的章如月從鏡子裡盯著他,問。

    該死,今天是星期天,不能說是去上班了,那麼——「這滿屋子盆盆罐罐的,我還能不被擠出去?」程家卿指著地上昨天下雨前搬進來的許多花盆,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道。

    章如月撲哧一聲樂了,用梳子嗑了嗑桌子,說道:「這不正好你可以幫著搬出去。

    小菊,快來幫你舅把花搬出去。」章如月又大聲喚來了小菊。

    「遵命,女寨主!」儘管不情願,程家卿還是干開了,頭上都出一圈汗了,章如月才來幫忙。

    忙完後,小菊到屋裡打掃去了,章如月在給她的寵物餵食料。

    「我不能再這樣閒下去了。」

    程家卿歇坐在台階上,看著章如月小溪一樣抖動著纖細腰身的背影說道。章如月纖細的腰身因為稍稍扭轉而蘊含著彈力。

    「你還能怎麼著?」

    「我不能就這樣白白地丟了一個好職位。」

    「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你要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那你說怎麼辦?」

    「我不是跟你商量嗎?」

    「有什麼好商量的,我勸你你又不聽。有了個好職位又怎麼樣?還有更好的呢?」

    「總不會像現在這樣冷清吧。」

    「你還不是覺得前呼後擁著威風,其實,前呼後擁的人中有幾個真心實意對你?」

    「畢竟現在這樣冷清了些。」

    「廢話,這滿院子花呀草的,狗啊貓的,哪來的冷清。你心裡覺得冷清那就冷清,若或你心裡覺得熱鬧了,那就熱鬧了。」

    「話不能這麼說,一個男人手裡沒有權,誰瞧得起。」

    「算了算了,不跟你瞎說了。我瞧得起你,你自己瞧得起你,這就行了,你又不是替別人活。有則有,無則無,費那麼多心機幹什麼。沒機會,我不稀罕;有機會,我也不反對。」

    「這不放著一個現在的機會嗎?我二弟——」「快別提你那個不懂事的弟弟了。你不說我還沒什麼,你一說到他我就有氣。我好歹是他的嫂子,他來問候過我沒有。哼,我們結婚典禮,他也沒來參加。難道他也像外人一樣,我看吶,他瞧不起的不是我,是你!」

    「他是怕見了你,看見你比他年輕,喊你嫂子,怕你不好答應,不喊你嫂子,又……彼此難為情。」程家卿支支吾吾地解釋道,這樣的解釋連自己都心虛。程家卿似乎還想解釋下去。

    不等程家卿再開口,章如月趕忙挪揄道:「拉倒吧!他怕見的不是我,而是你這個朝秦暮楚,得隴望蜀,心猿意馬的負心兄長。來見了你,他說什麼好呢,說恭喜吧,你的所作所為值得恭喜嗎,不說吧,又何必呢。」

    「我們不談這個問題,好嗎?我看你的嘴,是越來越尖酸了,哪有一點先前溫柔的影子。」

    這話說得章如月格格地笑將起來,「別說人,惹急了,再溫馴的羊,也要用角頂你呢。」

    程家卿一直看到章如月幹完手中的活,他很佩服章如月不厭其煩的精神。她每走動一步,都是那麼清麗媚人,珊珊可愛。即使是勞動的時候也是如此,似乎她從事的不是一項勞動,而是一項放鬆的健美活動。

    「咳,你幹什麼我都不會攔你的,你放心,我真不明白,男人難道總是喜歡幹一些沒意思的事情?」

    「你說,這樣灰頭土臉地,我去找家駒,他會不會給我吃閉門羹,你替我參謀參謀。」

    「有什麼不行!你別人還未去,自己先洩了氣。再怎麼著,你是他哥。不是有那麼一句麼——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兄弟之情,勝於夫妻。我是你的妻子,假如你來求我,我也決不會讓你吃閉門羹,何況你的親弟弟。再說,他看這樣一路落魄下去,也不會撒手不管的,你好意思,他還不好意思呢。」

    「厲害!厲害!到底是女人的眼光,入木三分。」

    「誰要你來討好。」嗔完,章如月一跺腳,進了屋。

    程家卿站了起來,不料額頭突然冒出許多細碎的金星,接著頭開始眩暈。擺在地上、石板上的花盆彷彿一個個大大的漩渦。既有一股黑洞般未知的不可抗拒不可逆轉的吸引力,又有一股在懸崖邊才能體驗到陰森可怖的排斥力。挺立了一會兒,那些漩渦才不見了,又成了花盆。程家卿覺得這彷彿是一種吉凶未卜的預兆,他為自己的前程擔憂,想到剛才從額頭冒出來的那些金星,又有一些莫可名狀的寬慰。額頭冒出金星來,表明前途是光明的,但願如此。

    弟弟程家駒是不會見死不救的,他是自己的救兵。這一點,章如月已經替他作了保證。女人跟政治有什麼關係呢?難道女人天生跟政治有仇?不是女人跟政治有仇,而是政治跟女人有仇。女人風情萬種,旖旎動人,不由男人不愛。哪個男人說不愛,那是扯談。就是這難能可貴的慾望求不服輸的勁頭,才使得那老朽的理智步步後退,規範的框架紛紛鬆散,受羈的心靈得以解放。政壇一般拒絕女人登場,也拒絕常在不同女人身上的登場的男人登常政治是男人的遊戲,玩得精疲力盡之後,又要在女人身上得到喘息和休養。政壇排斥女人,政壇上立足的男人又離不開女人,這,是一個矛盾。這也有點像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也許,在同一根繩子的兩極上驚險地走來走去,又不被摔下去,男人生命的全部滋味和快感就在這裡,一生所求的就是這個。

    半晌,程家卿也進了屋。

    這輩子要對得起章如月才是,不要說還包括為了自己,就是單為章如月,也該到家駒家裡跑上一趟,程家卿暗暗發誓。自己已過不惑之年,就像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幾天了。而章如月還年輕,哪天生了孩子,就是自己的骨肉。人高馬大的兒子已經不認自己這個父親了,章如月生下的孩子就是自己惟一的後代了。吃、穿、用,從小到大,樣樣不能少,也不能比別人差。章如月呢,人是個好人。平淡,清雅,甚至有些天真。雖然不是完人,但是個詩意的女性。不過,對稼穡之艱,對人世之險,她是一點不懂的,指望她如何如何為家事操勞,為未來打算,是指望不上的。他是愛章如月的,章如月也是愛他的,但她的這種愛,是綿綿細雨,涓涓細流,缺少——,對,缺少一點刺激。她是個婉約派,與自己暗地裡來往時的激情彷彿一座活火山,噴發之後頃刻之間就空空的了,所以生理的刺激得由其它方面的行動來彌補,否則,就十分空虛。就是無事生非,也比難捱的空虛好。

    他用情專一地注視著章如月。

    他看著她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姿式,好像他要遠行,準備在這一刻時間裡,將她現在的形象帶走。

    章如月天天起來第一件事是梳頭,然後是伺弄她的花草寵物,然後是洗臉,洗臉之後是化妝,現在她正在化妝。

    「老看著我幹什麼?我臉上又沒有畫?」

    「粉搽得這麼厚,打扮得像日本的樂妓似的。」

    「是嘛。喂,別緊看我,看得我——」

    「我就那麼令你討厭。」

    「不是討厭不討厭,反正你別看我。」

    「其實,我沒有看你,我在看鏡子裡的你。你說,一個人如果永遠在鏡子裡,不是生,又不是死,卻能照樣吃、喝、玩、樂、睡下、起來,那該多好。」

    「說些什麼瘋話。那樣看我,又說些這樣的瘋話。我怕有什麼事。」

    「我看你,一眼不眨,是怕一眨眼這些美好的瞬間也眨巴沒了。」

    「喲喲,越說越不像話了,像留遺言似的。我看你不像是在家裡,倒像是在病房了,高燒似地胡言亂語。」

    程家卿得意地一隻眼睜開,一隻眼閉上,像隻貓頭鷹。

    「好了好了,我是剃頭擔子一頭熱。我關注人家,人家還不當回事。下回我的眼睛可要在別的人身上溜來溜去的了。」

    章如月在鏡子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就你口袋裡的幾弔錢,還想溜漂亮姑娘,你付得起青春損失費?看人家一眼,人家的青春就被你看壞一半。你這邪眼,趕明天叫人——」「叫人怎麼?」

    「叫人……叫人,放入魚缸裡,讓魚缸裡的金魚去啄。」

    「你這麼狠心咒人,當心嘴上生疔。」程家卿轉移了話題。「我不和你講這麼多了,我明天就走。」

    「你要走,去哪?」

    「慌什麼,我又不是和人私奔,我還回來的。我可不願意你變成一個尋尋覓覓、淒淒慘慘慼慼的雙淚直流的小怨婦,我決定明天動身,去家駒那兒。」

    「那——我去替你收拾東西。」章如月起身就要去裡屋替程家卿準備行李。

    「早飯都還沒吃呢,急什麼。」

    程家卿笑了,章如月也笑了。

    章如月的笑像冰激凌一樣化入了程家卿的心裡。程家卿的心裡像什麼在龍騰虎躍著。

    趁她還在笑的時候,程家卿冷不丁地湊近前去,一彎腰,猛地將她抱了起來,然後歡快地旋轉起來,一圈,一圈,又一圈,像在溜冰場上一樣瀟灑勁劍程家卿年青威猛的動作,使得如在半空飛翔的章如月又驚又喜,眼裡滿是飛捲的、酣暢的、變幻的春水浸潤過的色彩。章如月的雙唇翕動著,張成新月型。隨著程家卿有力的旋轉,一股獨特的香味從她的身上飄出,並在屋子裡蕩漾起來,令人心醉,彷彿屋子裡開滿了桂花,使綿延在屋子裡的各種花草與動物混和的怪異氣味在這芳香摧枯拉朽的攻勢下一掃而光,變得潔淨清爽起來,旋轉還在繼續,程家卿更加得意忘形。

    「快放我下來。」

    突然,章如月在上面喊著。

    「你說什麼?」

    「快放我下來。」

    程家卿放下章如月時,才發現小菊正怔怔地看著自己和章如月,眼珠子都要掉了出來,她驚異的神色好像是看見兩根彈簧無緣無故地跳起舞來。怪誕而生硬的神情像是被人在背後用木棒猛擊了一下,來不及回顧。見她這樣,程家卿也很窘迫,智商一下從一百多降到了零,幾乎說不出話來。

    小菊驚異是自從她來到程家卿這裡以後,從未見程家卿和章如月表演過這種遊戲。

    況且,程家卿平時一直很嚴肅,不苟言笑。他現在的舉動與以往的舉動,前後反差太大,使她一下子很難適應。過了一會兒,發愣的程家卿開始恢復常態,他先是躊躇了一下,然後問小菊:「早飯好了?」

    「好了。粥,雞蛋,辣椒醬,都在廚房桌子上,用罩子罩著。」

    「小菊,我們先去買菜,等一下回來再吃。家卿,你就先吃吧。」

    章如月的話也起到了解圍的作用,帶上菜籃子,章如月和小菊兩人一起出門,屋子裡只剩程家卿一個人。屋子裡很靜,也很空。此刻,程家卿哪兒也不想去,他兀自在屋子裡蹁起步來,享受著他與章如月共同製造的快樂的餘波。他在靠近窗台的地方聽見了嗡嗡聲。啊,是蜜蜂。是的,是蜜蜂。

    小傢伙,也不多睡一會兒,大概很早就起來了。一個心情愉快的人,看什麼都是可愛的。程家卿十分投入地看著這隻小小的蜜蜂。它分明想逃出這間屋子,它在玻璃裡層的邊緣打轉,像繞絲團一樣繞了一圈又一圈。它始終不曾逃出去,但仍在鍥而不捨地努力著,期冀有那麼一線希望,就在它下一次相中的目標上。難道這房子還不夠溫暖?不夠明亮?現在是早晨,而中午很快就會來臨。一個普通的中午,也擁有比早晨強烈得多的溫暖和明亮。這隻小生靈,難道是自己身份的象徵?它的命運值得關注,它為什麼要逃出去?它能否順利逃出這間它也許認為是囚籠的房子?它逃出去又能否獲得自由與幸福?他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以莊重尊敬的方式來對待一隻微不足道的小昆蟲。他觀察的時候,忍不住想笑,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他與這隻小生靈之間存在的聯繫。他的心跳不由地加快,胸膛裡跳動著一千種莫名的喜悅。

    也許黎明時的太陽還帶著嬰兒的乳香,但是到了八九點鐘,從太陽身上飄出的則是一種成熟的年青人的氣味了。太陽白熾的光線漸逐在加強,使他專注的目光不斷看到白點和黑圈。程家卿不時地揉揉眼睛,而燥熱的氣息也在不斷濃烈。

    那只蜜蜂終於逃出去了,它不見了。程家卿的欣喜多於惶惑。咦,怎麼,自己左右兩邊的眼角怎麼都凝著淚?程家卿覺得心中有一種激動。彷彿這對他很重要,程家卿覺得有必要尋找到蜜蜂出逃的途徑。終於,程家卿搜尋的目光又在窗玻璃上游移。好不容易,他在最西邊的玻璃與窗根交接的地方,找到了非常小的一小塊缺口。它一定是從這裡逃出去的,儘管這兒小得幾乎容不下它的身子。模稜兩可的玻璃外沿隨時地使它受到擦傷,木頭的窗欞也會咯得它生疼。

    多麼不容易!多麼了不起!

    除了逃出去,已別無選擇。我也要想方設法,逃出目前這種困境。哪怕是一絲縫隙,也要將它找到。順著漏洞,順著縫隙,逃出去!逃出去!

    這個決定,使他第二天踏上的旅程變得不那麼難捱。旅途上,有一隻蜜蜂一直在他耳邊嗡嗡作響,為他鼓勁,與他說著別人聽不懂的體己話。

    第四天,程家卿才回來。他敲門時,連章如月都認不出他來了。

    「你找誰?」章如月拉開門,心特特特地跳,戰戰兢兢地問。面前的人使她想到恐怖片,她急切地想把門關上。

    「我是程家卿埃」

    聲音沒變,是程家卿的聲音。

    「天!你怎麼啦?滿身是血。我還以為是哪裡來的逃犯呢。」

    章如月顫抖著,神情緊張地看著程家卿臉上,下顎上附著血痂。血痂的顏色已經變黑,如同沉著的色素。他的頭髮蓬亂,鯁直,猶如冬天凍僵的殘草,衣衫襤褸,很髒。

    「路上翻了車。」

    章如月不由地打了寒噤。

    「唉,是從懸崖上翻下去的。公共汽車翻了以後,我饒幸被樹枝掛住了,我爬上來以後,發現自己沒事。沒事的少,死了傷了的不少。在路上攔了幾輛車,人家看我這副樣子,還以為是越獄的,都不肯讓我搭車。最後,我狠下心來,不顧一切地橫在公路上,才搭上一輛東風大卡車。可惜,家駒讓我捎給你的東西可能都掉下去了,我也沒顧得上去找。當我發現我還有氣時,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見到你。嗨,總算回來了,只可惜那些家駒送給你的東西。」

    「人回來了就好!家駒的東西心領了就是了。」

    章如月眼圈都紅了。她背過身去,盡量不讓自己的眼淚下來。那些淚,一旦下來就會淅淅瀝瀝個沒完。等她再轉過身來,眼圈不紅了,臉上有一些含意不明的笑。她對坐在沙發上仰頭枕在沙發靠背上望著天花板的程家卿說:「去洗洗吧。」

    這時,小菊也出來了,她一看程家卿,下巴像掉了似的,張大的嘴半天合不攏。

    在章如月和小菊的幫助下,程家卿洗了頭,洗了澡,總算又恢復了他正人君子的原形,章如月請求他睡上一覺。程家卿一覺睡下,醒來已是月上樹枝頭。這段時間,沒有人來驚動他。人睡得很好。他的睡眠像一匹新紡出來的放在桌子上的布一樣完整,平穩。

    見他醒來,章如月端上來吃的。

    「這是豬血,清清肺。吃完了,我再給你盛一碗米飯來。這麼一折騰,跟大病一場差不多。病好後頭一個想吃的就是大米飯。」

    章如月坐在床沿上,笑吟吟地看著程家卿。一條腿亭亭地點著地,另一條腿橫陳在床邊,半截藕似的乳白小腿露在外面,一隻手就搭在這條腿上。沒握著什麼就賽如握著一切靈丹妙藥。程家卿的眼睛像一個不斷上下樓梯踢踢踏踏以為玩樂的孩子,走遍了章如月的全身,真是個妙人兒。尤其是在這種暮色與月光混合而成的曖昧的光線下,章如月就像一張黑白照的底片。是神秘中的神秘,是女人中的女人。

    「不要開燈。」

    「好。」

    「不要說話。」

    「好。」

    「如月,你愛我,是嗎?」

    「是的,我愛你,你也愛我嗎?」

    「我愛你。」

    「你愛我,是永遠,還是一時?」

    「我不知道。我不能騙你,騙你是不道德的。我只知道我現在愛你。」

    「足夠了。哦,你快吃了吧。你不知道,家裡就連貓啊狗啊的都想你。那只愛叨著你的皮鞋玩的小狗,彷彿知道家裡少了人,老要往外跑,想去找你。」

    「動物也是有靈性的。」

    「比你強。」

    「何時我不如一隻狗了?」

    「你呀,愛往外跑,不如狗戀家家,家裡有什麼不好。」

    「沒有的事。」1

    「你不懂。」

    「我會不懂。你是笑我——官癮發作,耐不住寂寞。不瞞你說,有時候一個男人僅僅做丈夫是不夠的,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想法。中國的男人都有詩仕情結,女人是他的詩,官位是他的仕,兩樣,他都離不了。」

    「可也有只愛官位不愛女人的男人。」

    「那不是人,那是機器,是官僚機器。」

    「我看你也像個官僚機器。」

    「我們不談這個,我已經吃飽了,米飯就不吃了,你替我拿好。」

    章如月拿好碗筷,放停當,而程家卿卻在脫身上的羊毛衫,由於摩擦,在黑暗中發出辟啪作響的火花。火花像曇花,一閃即逝。

    「怎麼?你睡的時候還穿著羊毛衫。」

    「我忘了。哦,我還忘了告訴你這次的收穫。你難道就不想知道嗎?」

    「我知道是個好消息。」

    「其實……未必有你猜想的那麼好?」

    「程家駒可以不認我這個嫂子,卻不會不認你這個哥。」

    「你瞧你,又來了。我不說算了,真敗興。」

    見程家卿撒氣,不再往下說。章如月忙遞去一個嫵媚的比釅茶更濃郁的秋波,讓他消氣。

    「你說吧,未必要我真把兩隻耳朵洗了。」

    「洗耳倒不必,嘴得先洗乾淨了。」

    消了氣,程家卿才一五一十地把前後經過說了一遍。

    「這麼說,有眉目了。」

    「八九不離十吧。」「南章市委書記肯接受?」

    「正好有一個地市幹部人才交流的項目,只要鄔老出面,老同志的面子,他不敢駁的。」

    「家駒不會反悔?」

    「他,想來不會。在鄔老手下做了多年的秘書,自己一個親哥哥的忙也幫不上,不是自混了。如若這樣,無論今後走到哪,他的胸脯即使挺著,別人也不會正眼瞧他——那胸脯中儘是草包哩。」

    「你這麼說,似乎他也不得不幫你嘍。」

    「是啊,眼睜睜看著他的兄弟不上不下的卻不伸手,別人會怎麼看,以後別人有難處,誰還找他。」

    「你倒有理了。」

    「我哪裡是個十惡不赦的煞星?落魄到這種地步,我還不冤?」

    「你還冤。在哪兒住了一晚?是家駒家?」

    「嗯。」

    程家卿虛以委蛇地答應著,聲音卻很微弱。他不好意思地說他是在外面旅館裡睡的,而且被蚊子咬了一夜。那些見識短淺的蚊子,卻格外瘋狂,而且一針就是一針,毫不嘴軟。

    程家卿還省去了在程家駒家,當不斷有客人來只好躲入廚房的情節。否則,一見面,那些客人若向程家駒問起他的身份,三方都會尷尬。程家卿的鼎鼎大名,他們不會不知道。一個縣委書記,為了一個女人,鬧得沸沸揚揚,傷得貶官削爵,這樣的傻冒,全省會有幾個!傻就傻在他將不宜公開化的公開化了。如果暗的來,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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