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檔案 第十一章
    那天下午,只有莫如華一個人哭哭啼啼回到竹山埡村。她對全安說全金來也讓金所長給銬了。

    全安吃驚地問:「金所長從來不隨隨便便銬人的。顧鄉長不在鄉政府?」

    莫如華說:「顧鄉長在鄉政府,我們找到他,把你寫的條子也讓他看了。他說鄧啟放不是他叫銬來的,找他做什麼。顧鄉長說鄧啟放經常告他弟弟和他的狀,現在出事了,就記起他來了呀。讓鄧啟放知道一下縣裡下來的幹部的厲害也好,李書記說往縣裡送,就往縣裡送,該關多少天就關多少天,該判幾年刑就判幾年刑,都與他顧家好無關。全金來開始給他說好話,後來就和他吵,他便叫金所長將他也給銬了。」莫如華頓了頓,又說:「茅山沖村和當陽坡村也送來了兩個人。一個聽說是不肯交集資款和鄭書記幹起來了。另一個聽說是要給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寫信,問一問鄉里的幹部拿著老百姓集資修橋的錢炒地皮為自己借雞下蛋是不是腐敗,於是他們就都被抓到鄉政府來了。」

    全安問:「我要你去找你哥,你找了沒有?」

    「我怕我哥罵,他總是說我不聽他的話。我沒敢去。」

    全安沉吟一陣,說:「你現在趕快去找你哥。我去對李書記說一說,你娘住在醫院裡,啟放和金來他們是不能往縣裡送的,那樣她老人家的病只怕要加重。」說著就找李冬明去了。

    李冬明帶著人還在村子裡收集資款。全安沒有說當陽坡村和茅山沖村也被抓了人,只說全金來又被金所長抓起來了,鄧啟放的老娘在醫院急得直哭。「李書記,要不我自己抽時間到鄉政府去一趟。」

    李冬明說:「讓金所長把鄧啟放弄到鄉政府去,只是想壓一壓歪風邪氣,並不想怎麼處治他。既然你挨刀的人都沒有意見,自己要到鄉政府去領人,那就放人吧。不過你到鄉政府要跟顧鄉長說清楚,早晨我讓抓人,下午我又讓放人,讓人家在背後嘰咕不好。」

    全安說:「李書記你誤會了,我並沒說要急著把鄧啟放弄回來,我也沒說今天就去鄉政府。我們竹山埡村還有二十幾戶沒交集資款。鄧啟放現在回來了,他們的集資款只怕又收不上來的。我已經要莫如華去找她哥,她哥如果沒有把他們弄回來,我再去不遲。等鄧啟放回來的時候,我們村的集資款也已經收完了。」全安頓了頓,說,「李書記,你願意去看一看鄧啟放他妹妹麼?」

    李冬明問:「我們在鄧啟放家那麼久,怎麼沒看見他妹妹?」

    全安歎氣說:「她不會出來見我們的。但我可以肯定,金所長銬她哥的時候,她肯定躲在家裡急得不得了的。人啦,怎麼料得到呢,四年前,她可是我們苦籐河鄉一枝花呀。走哪裡,後面都會跟著一群年輕人。如今那個樣子嫁人哪個會要,身邊還帶著一個私生女兒。她怎麼會出來讓人家看她的稀罕。可以肯定,她現在正在家裡哭。」

    李冬明說:「我們去看看,向她解釋一下,叫她別著急。」李冬明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對於那些家庭的確有困難,硬是拿不出集資款的人家,鄉政府還是要給予減免的。不能說要集資修橋,讓一些困難戶生活不下去。

    全安說:「人們背地裡議論,說鄧美玉的私生女兒像丁縣長。你去看看,看像也不像。」

    李冬明的臉色就嚴肅起來:「老全,你是竹山埡村的黨支書,受黨的教育多年,可不能和一般群眾一樣,無原則地議論縣裡的領導,這樣影響不好。」

    全安說:「群眾的議論比我說的難聽得多。不是你李書記,我決不會說這話,像誰不像誰,看見了孩子人家心裡自然會明白。再說,像誰又怎麼樣,不像誰又怎麼樣。他丁副縣長還不同樣做他的副縣長,說不定他還會高昇。如今呀,當領導的搞幾個女人算得了什麼?」

    李冬明不答他的白,對跟他一起去的劉所長他們說:「人家才二十多歲,處境又是那樣慘,你們不要說刺激人家的話。也不要議論女孩子像誰不像誰。群眾說說不打緊,鄉政府的幹部信口開河地亂說,日後追查起來要負責任的。」過後又對全安說,「去了之後,不要當著我們的面說些不中聽的話,讓我們不好下台。」

    「這還要你交待麼,我全安這個分寸還是拿得住的。」

    全安領著幾個人一塊來到鄧美玉家。鄧美玉和她哥是分開住的。一間木屋,鄧啟放住東頭,鄧美玉帶著她的私生女兒和她的老娘住西頭。中間隔著一間堂屋。鄧美玉家的門半掩著,全安推開門,屋裡沒有人,他大聲地對著裡面房裡喊道:「美玉,李書記看你來了。」

    全安對房裡努努嘴,輕輕對李冬明說:「美玉一年四季都躲在房裡不出來的。」

    李冬明說:「我們進去看看。」

    全安就又大聲喊道:「美玉,鄉政府李書記帶著幾個幹部來看你了,能不能讓我們進來?」

    這時,裡面的房裡傳出輕輕的哭泣聲。一會兒,房門被打開了。從房裡爬出一個人來。她的身後,跟著一個十分矮小,十分瘦弱的小女孩。李冬明和劉宏業幾個人都不由驚呆了。鄧美玉的雙腳從膝蓋上面就沒有了,只有兩條短短的大腿。大腿的斷處包著一塊舊布。因為無法走路,只有靠著雙手慢慢地向前爬。兩條長長的油黑的辮子拖在後面的地上。破舊的衣衫卻遮不住她身段的線條美。她的臉面十分的白皙,十分的漂亮,衣服雖然破舊,卻收拾得十分整潔,十分乾淨。跟在她身後的那個小女孩,那臉蛋,那鼻子,那眼睛,那嘴唇,除了留有鄧美玉臉面周正而美麗的輪廓,的確很像一個人。李冬明突然記起來了,丁副縣長的鼻子眼睛的確就是這個樣子。

    鄧美玉爬到李冬明面前,雙手抓住李冬明的衣衫,說:「李書記,別把我哥送縣裡去,不然,我娘會急死的。那樣,我和我女兒也就只有等死了。」那一雙清純秀美的眼睛裡滿含著淒苦和企求,兩滴晶亮的淚水從白皙的臉上淌落下來。李冬明的心裡彷彿有一種東西沉沉地撞擊了一下。他說:「美玉你放心,我們只是要你哥交修橋的集資款,如今他將集資款交了,我們就不會為難他了。」

    「我哥他砍傷了全支書呀。」

    「全支書不是也看望你來了麼?他不會找你哥的麻煩的。他剛才還說要把你哥弄回來,我們當然也就不會把你哥怎麼樣了。」

    鄧美玉就爬到全安面前:「全支書,我給你磕頭,你別責怪我哥,他不是有意要砍你,是失手砍了你。」

    跟在鄧美玉身後的私生女兒,一直不聲不響地看著這一群陌生的男人,看見母親在全安面前咚咚地磕頭時,急得哭了起來,緊緊地抱住母親的腦袋,不讓她再磕下去:「娘,你別磕頭,你的頭痛病還沒好啊,你再磕出病來,誰帶我呀。」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從小女孩那瘦小的臉上淌落下來。

    全安扶起美玉說:「美玉,你別這樣,你這樣我要遭雷劈的。」

    李冬明走過去,抱起已經四歲了卻像個兩歲小孩的女孩,說:「別哭,你舅會回來的。」說著,在口袋掏了很久,才掏出二十幾元錢,「拿著,買件衣裳穿吧。」劉宏業幾個人看見李書記掏錢,也都忙著掏口袋。

    李冬明問全安:「鄧美玉母女倆全靠她母親養活麼?」

    「她母親不養活她們,誰養活她們?有時,實在生活不下去了,鄧啟放就給她們一些糧食。」

    「她們家的農業稅和提留上交是怎麼解決的?」

    「鄉政府沒有減免,我們有什麼辦法?像這次集資修橋,她們家三口人,同樣要交一千五百塊。你說她們這錢從哪裡來,」全安頓了頓,苦笑道,「我挨了一刀,鄧啟放的女人將美玉家三口人的集資款也全部交了,我們的壓力也就小了許多呀。」

    李冬明問:「你們竹山埡村,像鄧美玉這樣的困難戶還有多少?」

    「像她這樣的困難戶是沒有幾家的。再有幾家,你李書記就沒錢掏了啊。」

    李冬明的兩道濃眉擰得很緊,許久,他說:「像這樣的困難人家,我們應該給予照顧,不然,她們怎麼生活下去。也體現不出『三個代表』的優越性嘛。」

    全安說:「李書記你發話,我照著辦就是,你看怎麼照顧她們母女倆?」

    李冬明說:「現在全鄉正在催交修橋集資款,我還不能表態讓她們母女免交這筆錢。這個事情放到後一步研究。我是想,她們母女倆今後的日子怎麼過。鄧美玉的母親那麼大年紀了,不可能永遠照顧她們。」李冬明轉過頭問鄧美玉:「你娘住醫院了,你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鄧美玉早已泣不成聲了,兩行淚水成溝兒往下淌:「我現在好後悔呀,那時我為什麼要去給顧家富的酒家做服務員。我真的想死了算了。可我又丟不下我的女兒呀。」

    李冬明生怕鄧美玉說出一些讓他無法作答的話來,打斷她的話說:「美玉,你的雙腳沒有了,但你還有一雙手,你應該鼓起生活的勇氣,不要悲觀,不要失望,不要躲在房子裡不出來。你可以學一門適合你的手藝掙錢養活自己。你還可以成家,除了沒有雙腳,你仍然是一個很健康的人。我相信你會生活得很好的。」

    鄧美玉就不說話了,只是傷心地哭泣,她的私生女兒也很懂事地跟著她哭泣。李冬明說:「今天我們來看望你,瞭解一下情況,沒給你解決什麼問題。鄉政府會認真研究,幫助解決你家的困難的。」說著,站起身,出門去了。他看見劉所長他們幾個人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小女孩,他不知道他們心裡想的是什麼,他覺得他們回去了要是沒遮沒掩地說這事影響不好,說:「快走吧。還要走幾家沒交集資款的戶。」

    人們也都跟著出了門,鄉財稅所長劉宏業歎息說:「鄧美玉十八九歲的時候,是何等的漂亮,何等的天真活潑,何等的惹人喜愛。現在卻成了這麼個樣子,真的讓人又同情又恨呀。」

    張大中說:「你恨她做什麼?你恨得起來麼。」

    「我沒說恨她。」劉宏業欲言又止。

    「那你恨誰?」張大中問道。

    「這還用問我?你就不恨那些人?」

    「恨,我們苦籐河鄉的群眾誰不恨得咬牙切齒呀!」張大中說,「沒有父親的孩子,母親又是個殘廢人,四歲的孩子還像個兩歲的小孩,真是可憐呀。那個將鄧美玉弄出了孩子的男人真的不是人。他如果看到她們母女倆的這個慘樣,他的良心會不會受到譴責?」

    全安一旁罵道:「他們還說什麼良心不良心呀?這些人仍然還在做他的官,仍然還在玩女人,還在搞腐敗。我說,中國的腐敗不除,老百姓真的除了恨,就只有絕望了,我們國家的前途遲早要斷送在這些腐敗分子手裡的。」

    張大中說:「不說這些了,說也沒有用。李書記你發個話,對這些困難人家怎麼照顧,我看見你抱起小女孩時,眼睛都濕了。你說怎麼照顧,劉所長好去落實。」

    李冬明說:「全鄉的集資掃尾工作完成以後,我們回去認真開個會,要各村將自己村的特困戶的情況如實報上來,我們再根據實際情況,該免集資的還是要免集資,該上報民政局的還要上報民政局,從那裡給一些困難人家弄點困難補助下來。」

    全安說:「其實,你們應該先摸底後收錢的。我們好不容易和群眾打嘴巴官司,強討惡要,人得罪了,錢也收到手了,過後又給他們退回去,他們不會領你的情。」全安將那只受傷的胳膊抬在胸口,也許是因為走動的原因,傷口的血水又浸了出來,連同黑乎乎的草藥,一同粘在裹著的布條上。他說:「如果當時和鄧啟放說清楚,他母親和妹妹一家三口不收集資款,他可能也不會發那麼大的火,拿把鐮刀在手上舞,把我剁一刀的吧。」

    李冬明有些生氣地說:「全支書,我到竹山埡村來幾天了,還沒有聽到你認認真真說一句動員群眾交集資款的話。全是說的怪話,我心裡真的很生氣,很惱火,不知道該怎麼批評你了。」

    全安分辯說:「李書記你說這樣的話,我就不好想了,我們竹山埡村的集資款不是快收完了麼,」全安抬了抬胳膊,「我沒功勞也有苦勞呀。你可別認為我把群眾的一些想法和意見說給你聽,就認為我對收集資有意見,有牴觸情緒。我說,你要是不能聽到下面群眾真正的意見,他們心裡想的是什麼,準備做什麼,到時候出了問題會弄得你措手不及的。」

    李冬明不再答理他,大步流星地往前面走。張大中說:「全支書,你有時說話也不看時間地點,你對李書記說鄧美玉的私生女兒像誰有什麼用。李書記又不是公安局斷案的。再說,他不會在苦籐河鄉待多久,就要回縣裡去的,他能得罪人家丁縣長?丁縣長是常委,他巴結都還來不及。」

    全安說:「鄧啟放說了,遲早他還要告的。弄不好,這次收集資款就是一條導火索。」

    張大中笑道:「全支書,這兩天我一直在琢磨你,你在這次收集資款的工作中,好像在扮演一個什麼角色。你和莫鬍子兩人是不是串通好了,在玩什麼把戲?」

    「你說我在扮演什麼角色?」全安心裡不由一驚,但他知道張大中和何奔一樣,也是個很正直的幹部,一直對顧家兄弟有意見,看著張大中笑道,「我全安可是顧家兄弟的眼中釘,肉中刺。你張司法千萬別在中間瞎攪和,那樣我全安真的就別指望有好日子過了。」

    張大中道:「你們要是想通過這次集資修橋的事,揭開上次顧家富炒地皮借雞下蛋的謎底,我張大中絕不僅僅是瞎攪和一下,我也算是你們中間的一個吧。」張大中這麼說過,就問劉宏業:「劉所長,你支持他們麼?」

    劉宏業的臉面有些發白,過了很久,才吞吞吐吐說:「支持,支持,怎麼不支持呢。」這樣說過,就匆匆追趕前面的李書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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