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岸紀事 正文 第四節
    “餛飩來了!”

    聽到吆喝,喬喬將目光抽回,一碗熱氣騰騰的開洋餛飩擺在面前,紫菜、蝦皮和蔥花漂在湯面上。小螺螄賊忒兮兮道:“現在是休息辰光,下餛飩的師傅跑開了,我親手幫你下的。”

    喬喬用調羹舀起一只餛飩,吹一吹,放進嘴裡。

    小螺螄坐到收銀桌旁,看著喬喬,粗大的喉結咕嘟一下,是口水的囫圇吞棗。

    喬喬道:“味道沒過去好了。”

    小螺螄道:“不會吧,不夠鮮?撒點胡椒粉試試。”

    喬喬道:“說不出,反正味道沒過去好。”

    小螺螄道:“大學生就是不一樣,檔次上去了,嘴巴刁了。對了,你讀初中的時候,我為了你還跟小開打過賭。”

    喬喬道:“賭什麼。”

    小螺螄道:“我講上了高中你會變漂亮,他不相信,後來承認看走眼了。”

    喬喬在碗裡灑些胡椒粉:“我初中不好看麼?”

    小螺螄道:“不是這意思,女大三,俏三俏,我跟小開說你會越來越好看。”

    喬喬道:“看你們平常動什麼腦筋,結果呢?他不是進去了。”

    喬喬埋頭吃餛飩,不再搭理小螺螄。她沒意識到危險正在體內彌漫,餛飩落肚,又喝了幾口湯。藥性是逐步加強的,她並未感到明顯不適,將錢放在桌上,准備離開。

    小螺螄道:“付什麼銅鈿,看不起我?”

    喬喬已跨出門檻,“要付的。”

    小螺螄道:“小開寫信還提到你呢,你等一會兒,我去拿給你看。”

    好奇心讓喬喬暫且留住。小螺螄跑進後院,很快出來,手裡拿著一頁信紙:“小開從牢裡寄出來的,你知道這個赤佬最歡喜誰?是你。”

    喬喬朝小螺螄走過來,想看看信裡寫了什麼。

    “我來讀給你聽吧,”小螺螄開始念:“你沒看錯,梅菊喬真漂亮。可惜我沒艷福,煮熟的鴨子飛了。要是因為她吃官司,心裡也平衡一些。”

    小螺螄把信遞給她,“情種呀,情願為你吃官司。”

    湊到喬喬邊上,將那幾行字指給她看,鼻息噴在喬喬鬢角上,發梢浮起,弄得她耳垂發癢。

    喬喬討嫌地把信紙扔回,“就知道他不動什麼好腦筋。”

    轉身朝門外走去,小螺螄追上來,試圖擋住去路。

    喬喬側過身,“還有什麼事情?”卻沒站穩,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小螺螄眼明手快,擒住她胳膊帶進懷中,他的拖延術奏效了。喬喬掙扎著試圖擺脫,小螺螄力氣比她大,她叫喊,嘴被黏糊糊的手掌捂住了。

    喬喬喉嚨像充盈著飽嗝,嗚嗚地發不出聲,被半拖半架,往後院掠去。窒息將她的眼皮往下拉,她強著身子,亂舞的四肢如同沒頂的溺水者。

    一張髒兮兮的床上,喬喬的腦袋被硬床板磕著了。她還沒完全被麻痺,好幾次支起半個身子,卻被小螺螄壓倒,衣服離開了她,肌膚裸露的面積越來越大。她看著湊近的小螺螄:“你敢,我要殺了你。”

    小螺螄把她臉扳正,固定在雙掌間,他的五官在喬喬目光裡漫漶:“不要裝腔作勢,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奶早被小開吃過了。小開說奶頭有一粒痣,讓我看看,是哪一只?”

    將胸罩一擼,擠壓變形的乳房呈現出來,“怪不得叫大饅頭,結棍。”

    喬喬的聲音輕下去,“你敢。”

    小螺螄的面孔幻成了疊影,手在她左乳上搓揉,“我要寫信告訴小開,把你睡了。”

    喬喬將小螺螄的手掰開。這是她身體淪陷前最後一搏,她猶如亡靈,魂魄飛遠,留下軀體。

    醒來時已是深夜,她其實一直是清醒的,也許期間真睡去過,但她始終在抗拒徹底睡去,像瀕危之人抗拒死亡,咽不下最後一口氣。

    她甚至知道自己被褪去,被口水塗遍皮膚,雙腿被分開的瞬間,她驚恐地大叫:“不要。”她的耳鼓聽到了那聲叫喊,聲音卻被抵住,穿透不了喉舌。

    她頭痛欲裂地睜開眼睛,第一個念頭就是殺人。與此同時,一張卷發青年的臉浮現出來,他嘲諷地看著她,微黑的臉龐嵌著清高的眼神。

    她是在“嚼蛆詩社”成立那天認識邵楓的,在他逼仄的宿捨裡,容納了十來個人。邵楓和另一個發起者坐在下鋪,那人專程從成都趕來,邵楓給大家介紹:“這位四川的朋友,叫曹寬河,是不妥協詩社社長,今天帶來了他主編的詩刊《不妥協》。”

    拍拍身邊一摞油印本子:“我們要辦一本《嚼蛆》詩刊,為什麼叫嚼蛆呢,是我家鄉南京土話,顧名思義,就是吃蒼蠅下的蛆,說你嚼蛆,就是說你一派胡言。”

    喬喬靠窗坐下,掃一眼室內,上鋪掛著腳的都是男生,下鋪有男有女。有幾個班上同學,還有幾個面熟目生同系不同班的,剩下的是其他系的。她是臨時被任碧雲拉來作陪的,兩人坐在一條長板凳上。

    任碧雲之所以拉上她,是因為喬喬是班裡的才女,當然任碧雲自己也是才女,她們都喜歡寫寫弄弄,也嘗試投稿,兩人都在《青年報》紅花副刊發過散文,任碧雲發過一次,喬喬發過兩次,任碧雲膽子大,給《文匯報》筆會副刊投稿,竟登出來了,很轟動,因為連中文系教授也不敢打保票在上面發文章,筆會副刊一直是文壇名家的園地。

    任碧雲和喬喬關系很微妙,私下接觸不多,兩個人也忌諱談對方。倒是同學們常拿她們比,男生都喜歡喬喬,因為喬喬是美才女,而任碧雲僅僅是才女。哪怕在筆會副刊贏了一局,也只是個戴眼鏡的矮胖姑娘。女生卻兩個都不喜歡,中文系女生都清高,才女擋住了她們的光芒。她們更不喜歡喬喬,她居然還長得那麼好看。

    喬喬對任碧雲來宿捨約自己參加文學活動,有些愕然,她來例假,本想早點躺下睡了。任碧雲央求道:“一起去吧,做個伴。”

    喬喬不便推遲,兩人下了樓,朝男生宿捨那邊走。任碧雲開始說邵楓這個人,作為一個孤傲的才女,她臉上露出崇拜之情,“我在學校舞廳認識他的,師院真是藏龍臥虎,他詩寫得太好了,是真正的純文學,和他一比,我們的東西太小兒科了。”

    喬喬哦了一聲,心想妄自菲薄何必扯上我,沖任碧雲笑笑。任碧雲知道口誤,不太自然地回她一笑。

    邵楓一張嘴,喬喬就聽出是南京人,口音和周家弄那個老南京一模一樣,老南京口頭禪是:一鱉叼棗。意思是一塌糊塗加去你媽的。邵楓下巴仰起,開場白激情澎湃,說著說著,喬喬忽然聽到了那句南京粗話,會心地笑了一下。

    “在座同學可能聽說過華東師大的夏雨詩社,還有復旦詩社,千萬別把嚼蛆詩社和它們混淆,夏雨詩社?娘娘腔的名字,一鱉叼棗!讓人想起軟塌塌的蘭波。復旦詩社更可恥,名字就充滿官方意味,而《嚼蛆》是民間的,是亞文化的精神家園。”

    曹寬河接岔道:“我們追求真正的詩歌,是永不妥協的先鋒派,是布勒東,是裡爾克。挺住,意味著一切!”

    喬喬對布勒東和裡爾克置若罔聞,甚至連邵楓不屑一顧的蘭波也沒聽說過。

    邵楓道:“我寫了首發刊詩,有請任碧雲同學朗讀。”

    宿捨裡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任碧雲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清了清嗓子:“一派胡言。”她扶了下眼鏡,讀道:

    身著秋意的將軍,

    一匹馬守在陽間,

    髒葉子飄著樹的敵意,

    編鍾扣在泥裡,

    宰相在裡面寫檄文。

    麥田在河邊大步行走,

    玉璽碎了,碎成一片麥子,

    雨水看見王的睡袍,

    而宮女的哈欠貌美如花。

    將軍提著自己的頭,

    王後僅僅後退了一步,

    袒露的乳房昭告天下,

    天下是什麼?

    是萬物的一派胡言!

    任碧雲合上筆記本下來,用肘頂一下喬喬,“怎麼樣?”

    現場沉默,須臾響起掌聲,大家交頭接耳。喬喬忘記了拍手,奇怪地看著任碧雲,對她讀出“乳房”一詞不可置信,大庭廣眾之下,她清晰地讀出了這個器官。喬喬下意識把胸收了收,好像袒露的是她的乳房。

    邵楓聽到了置疑:“寫的什麼呀?根本聽不懂。”

    他循聲過去,說話的是任碧雲帶來的那位漂亮女生,他沒生氣,樂呵呵道:“那位同學,你叫什麼?歡迎你說說看法。”

    喬喬是私下回應給任碧雲聽的,沒想到邵楓耳朵那麼尖,她漲紅了臉,“我叫梅菊喬,中文系一(三)班的。我,我沒看法,真沒什麼看法。”

    邵楓掃一下四周,“沒關系,我相信在座大多數同學,包括剛才鼓掌叫好的,都不一定真正理解,梅同學就像皇帝新裝裡的小孩,我欣賞她的直率。”

    任碧雲站起來,“我接觸先鋒詩不長,瞎說兩句,我覺得妙處在於意象和隱喻,從字裡行間找答案可能很難,傳統詩用嘴品嘗就可以,先鋒詩還要加上鼻子,聞到語言的香味。”

    曹寬河鼓掌道:“難得有你這樣的紅顏知己,跟我回成都哦。”

    任碧雲道:“跟你回成都做什麼?”

    邵楓笑道:“做壓寨夫人啦。”

    任碧雲嘁了一聲:“想得美。”

    底下都笑,邵楓擺下手,“第一期稿子已編完,作者是各地詩人,曹寬河這次就拿出三首表示支持,任碧雲同學也嘗試寫了一首,她接觸先鋒詩不久,但很有悟性。歡迎在座同學投稿,待會兒把《不妥協》發大家,作者都是亞文化圈響當當的詩人。”

    曹寬河捧著那摞油印本子,在宿捨裡繞一圈,人手一冊後返回原地,邵楓道:“任碧雲同學留一下。”

    喬喬准備和大家一起離開,剛直起腰,手被任碧雲握住:“一起走吧。”

    邵楓留下任碧雲是讓她幫個忙,中文系文印室那個負責人突然變卦了。邵楓當時撒謊說油印學習資料。也沒空手去,捎上了一條大前門香煙,當時對方答應得很爽快。隔了兩天,邵楓把稿件送去,對方一看是地下詩集,就反悔了,把煙從抽屜裡取出來,已經拆封,賠禮道:“學校要是知道偷印非法出版物,我飯碗就沒了,香煙我抽了三包,去買條整的還你。”

    邵楓問任碧雲有沒有辦法:“我在上海人生地不熟,實在不行只好讓曹寬河帶回成都印,太麻煩了就是。”

    任碧雲問:“夏雨和復旦詩社怎麼印的?”

    曹寬河道:“他們是登記制,學校撥款在學校印刷廠印,我們不接受官方施捨,哪怕夭折也不接受。”

    喬喬問:“為什麼我們不申請學校撥款。”

    喬喬察覺到任碧雲瞥了一眼自己,眼神有稍縱即逝的反感,喬喬明白是“我們”兩字引起了她猜忌,心裡有些好笑。

    邵楓下巴仰起,形成一個鈍角。“因為這和詩歌的理想背道而馳,真正的詩歌像天籟般純淨,只能來自民間。”

    喬喬道:“我知道有個地方,或許可以印。”

    邵楓道:“紙我買好了,內芯道林紙,封皮卡紙,夠印一百五十本,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喬喬道:“又買紙又印刷,毀家鬧革命呀。”

    邵楓道:“任碧雲沒跟你說吧,我是南京師專老師,每月有工資拿。”

    任碧雲臉像一層干透的面糊,“你真有地方印?”

    喬喬道:“得去問了才知道,但願能幫上你們忙。”

    故意把“你們”加重音調,這個唇齒間的頓號,別人肯定忽略過去,任碧雲卻聽出了弦外之音:“什麼你們我們的,你現在也是詩社一分子了,說話那麼見外。”

    喬喬在浦東中學校辦印刷廠有個熟人,她叫他小潘爺叔。小潘爺叔是周家弄土生土長的田徑健將,代表上海市拿過全國長跑亞軍,退役後在浦東中學當體育老師。他年輕時追過梅亞蘋,梅家也比較滿意,一來知根知底,二來端鐵飯碗,教師身份也有面子。就是頭發謝得早,額頭往後退,有點顯老。顯然遺傳自他父親,老潘四十出頭就成了“荷包蛋”。

    梅家把入贅底牌攤開後,小潘爺叔打了退堂鼓。結婚本不是兩人的事,尤其牽涉到上門女婿這麼敏感的問題,小潘爺叔看著梅亞蘋這枝花,知難而退。

    梅亞蘋告訴女兒:“你小毛頭的時候肉嘟嘟,都來咬一口,小潘爺叔最歡喜用胡子扎你,每次都被我罵。”

    喬喬在浦東中學時,小潘爺叔已不做體育老師了。他出過一次教學事故,一名男生從高低槓倒栽下來,他沒來得及抓住,那男孩成了癱子,一輩子坐在了輪椅上。這事鬧得很大,最厲害的一次,20多個人拿著鋤頭鐵搭沖學校,都是男孩族裡的親戚。派出所出動了十幾名警察才把局面控制住,學校後來賠了款,小潘爺叔被發配到校辦印刷廠。說是廠,也就是兩間廢棄的破房子,毋寧說是個作坊。外牆的爬山虎爬得老高,一到下雨天,過道沒法走人,苔跡一步一滑,幸好手夠得到兩邊的牆,左一撐右一撐,褲腳上淌滿水,才進得室內。

    喬喬帶邵楓他們來的那個周日,正是雨天。曹寬河踩著黃魚車,道林紙用雨披和塑料紙包成整體,壘在車上。邵楓站在曹寬河後面,扶著他肩膀,合用一把油布傘。雨時疏時密,兩個人已是落湯雞,傘只是擺設。進了校園,任碧雲先跳下車,撐著帶碎點的花傘,在黃魚車旁趟水而行,喬喬跑到前面帶路:“當心滑。”把淺綠色的傘收攏。

    積水形成窪地,隔半步就有紅磚撂在地上,前腳踩穩,後腳才可以跟上來。黃魚車進不了過道,邵楓和曹寬河將車推到旁邊的雨棚裡,任碧雲道:“紙不會弄濕掉吧,這天實在觸氣。”

    曹寬河道:“不會濕,裹了三四層呢,跟木乃伊一樣密封。”頓了一下,他高聲嚷道:“時間的木乃伊啊!把我捆住,捆住欲望和沙漠,捆住懷疑和法老,層層捆綁,待千年後撕開,撕開一層層布,撕開河水,撕開月光,是黃金的高蹈,是亡靈的復活!”

    抹了把面門的雨水,“誰給記一下,誰有筆?”

    任碧雲道:“我幫你默記吧,怕記不全。”

    邵楓道:“別理他,一首破詩還要找助理做筆錄。就這破詩,我一分鍾來三段。”

    曹寬河擂他一拳,“吹牛吧你就。”

    邵楓道:“別自戀了,趕緊搬。”

    曹寬河抱著紙包,不忘提醒任碧雲:“幫忙記一下啊。”

    小潘爺叔在門口指揮,兩個印刷工跑出來幫忙,喬喬道:“小潘爺叔,真不好意思,落雨天叫你特地跑來!”

    小潘爺叔道:“找我幫忙說明看得起小潘爺叔,不要說落雨,落洋釘我也來。”

    任碧雲進屋找到紙筆,把《木乃伊》默下來。曹寬河跟進來,紙包擱在地上,惦記著那首詩,“沒忘詞吧?”

    任碧雲道:“可能沒記全,你就念了一遍,我又不是錄音機。高蹈怎麼寫?”

    曹寬河道:“高低的高,舞蹈的蹈。”

    任碧雲道:“寫成禱告的禱了,什麼意思呀。”

    邵楓正好和兩個印刷工抱著紙包進來,樂呵呵道:“就是踩著高蹺跳秧歌。”

    喬喬問道:“外面還有多少紙包。”

    邵楓道:“再搬兩次就差不多了,就怕淋濕。”

    喬喬道:“都裹成木乃伊了,不會吧。”

    紙包全部進屋後,小心翼翼剝開,只有一包邊緣有些洇開,但沒傷著肌理。邵楓站在排版桌前,打量鉛字模,“這兒是鉛印呀。”

    小潘爺叔道:“是新華印刷廠淘汰的鉛印機,太老了,老是掛墨。也有油印機,你們想用什麼機器印?”

    曹寬河手摁住凹凸的字模:“掛墨也要鉛印啊,道林紙配上老五號宋,能直接進新華書店賣了。”

    喬喬初高中都是語文課代表,逢測驗,都去幫老師刻蠟紙,刻完送到小潘爺叔這邊來油印,對油印流程比較熟悉。鉛印高一接觸過一次,校史辦借調她去做校對。封皮專門去浦西福州路買的,考究的淺藍色鉛花紙,圖案用的是黃炎培木刻頭像,印了五百本,忘了是校慶還是紀念首任校長誕辰,贈送對象是領導和傑出校友,她因為是工作人員,也拿到一本,沒捂熱就被班主任借去了,也沒還回來。

    喬喬對鉛印印象很深,效果比油印出色多了,小潘爺叔靠它接了不少活,六裡鄉的重要文件,周邊企事業單位的材料,都從那台老掉牙的鉛印機裡吐出來。印刷業務都是小潘爺叔跑來的,他將印刷品攤給客戶看:“阿拉印出來的東西,比《毛選》不坍板吧。”

    自豪的語氣說明他已從教學事故的陰影裡走出來,愛上了目前的差使。唯一討嫌的是,鉛印機太容易壞了。零件磨損是導致它休克的主因,調節螺帽松緊度是重啟的辦法,也是最後的辦法。更換零件已不現實,機器是解放前德國進口的,公私合營時大修過,後來原廠提供不了零件了,新華印刷廠捨不得淘汰,委托一家軸承廠復制配件,找了最好的車工,仿制品還是不能跟原件比。等新華廠進口了新設備,三鈿不值兩鈿作價給浦東中學,黑壓壓一個鐵家伙占了半間房子,整體進不了,大卸八塊,把後窗也拆了,才勉強入室,裝起來花了幾天,調試又花了幾天,把小潘爺叔累得夠嗆。

    排字工開始工作,鉛字在指間翻飛,一會兒就排好一版,手指像長眼睛,認識字庫裡密密麻麻的鉛字,植入排版盤,一盤就是一頁。偶爾慢下來,肯定是個冷僻字。

    四個人看了一會兒離開了,喬喬和小潘爺叔約好下周日來校對,曹寬河舒了口氣:“後天我就回成都了,本想帶幾本回去,現在只好等你們寄了。”

    回去路上,雨比來時小了些,還是曹寬河踩黃魚車,邵楓和兩個女生坐車上,上坡邵楓下來推,下坡充當人工剎車,拼命往後拽,以防車速太快。

    邵楓不會踩黃魚車,他自行車車技還行,黃魚車就是操縱不好,車龍頭一直在飄。他說像他這樣的不在少數,他最崇拜既會騎自行車又會踩黃魚車的人,譬如前面那位。

    邵楓算不上幽默,雖然偶爾蹦出幾句冷笑話,更多的時候不苟言笑。他和曹寬河在一起最放松,勾肩搭背,像兩個浪子。對詩社裡的同學則擺出前輩的架勢,喜歡指點迷津。對喬喬從不主動寒暄。在印刷這事上,喬喬幫了大忙,他卻連一個謝字都沒有說過。等嶄新的《嚼蛆》堆滿宿捨的床鋪,他朝喬喬看了一眼,慢悠悠避開對方的目光。

    宿捨裡坐滿了人,還是上次那些同學,邵楓隨手拿起一本《嚼蛆》,嗅了嗅,“都說油墨香,我聞著怎麼那麼臭啊。”

    有同學附和:“我姐剛生完小囡,我去抱,姐說小囡有奶香,我聞了,一股酸臭。”

    大家笑起來,開始派發《嚼蛆》,喬喬心砰砰直跳,這些天她一直懊悔,曹寬河離滬前一天,她塞他一張紙,是一首詩——

    冬天躲在冰裡,

    秋天隱入雲層,

    夏天淚如雨下,

    春天在霧中升,

    再不是天空的模樣。

    她之所以沒向邵楓投稿,而是托曹寬河轉交,說明了她的糾結。如果沒攙和印刷這件事,她不會有障礙,現在倒有了嫌疑似的。

    那天,曹寬河背著行囊去火車站,他們去送行。曹寬河私下對她說,你的詩排進第一期了。喬喬想問,邵楓覺得詩怎麼樣呀。話到嘴邊,咽下去了。

    邵楓和任碧雲走在前面,任碧雲比邵楓矮半個頭,兩人邊走邊說,怕別人聽到似的。喬喬對任碧雲的心思一清二楚,她傾慕邵楓的眼神再怎麼也遮不住。喬喬相信,只要邵楓提出跟他走,任碧雲會扔下學業,卷鋪蓋私奔南京。

    邵楓是南京師專派出的培訓生,為的是拿一張國家認可的教師資格證。像他這樣的學生,每年都有,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當地師專師院年輕骨干,學歷一般是大專。師院為他們設這個班,專業課可以根據興趣去大教室旁聽,結業後回原校任教,學制一年,邵楓來了四個多月。培訓生究其本質,好聽叫鍍金,不好聽叫回爐。每天晚睡晚起,學幾首流行歌,談一兩場戀愛,一年很快從指縫間溜走。

    任碧雲現在幾乎不再跟喬喬說話,喬喬也不奇怪,她們本算不上朋友。喬喬吃不准的是,任碧雲怨氣源於何處。有兩個可能,一個是詩歌的競爭,另一個是把她當作了情敵。抑或兼而有之。

    事實上,喬喬在校園內不乏追求者,如果她願意,可以抓一把挑挑。當然邵楓也有吸引她的地方,譬如他的才氣和傲慢。他在師專教了幾年書,年長五六歲,女生都喜歡有閱歷的兄長。他冷峻的氣質也可以加分,微卷的頭發貼著頭皮,很配他臉型。

    但喬喬是個現實的姑娘,第一眼看到邵楓,心念動過一下,等知道他情況,馬上把他從心裡擦掉了。進修生要打回原籍,上海女孩恨嫁外地,哪怕是六朝古都外加江蘇省會的南京。沒結果的事,她不想浪費時間。

    任碧雲也是上海女孩,喬喬判斷她願意跟邵楓私奔,有個重要的前提,她被愛情沖昏了頭。中文系女生愛上才子天經地義,況且是不漂亮的女生愛上帥氣的詩人,不要說南京,南極又何妨。

    喬喬預先在浦東中學印刷廠看過《嚼蛆》,卡紙封皮,目錄頁印著:梅菊喬。也印著:任碧雲。翻到任碧雲那首詩,明顯在向邵楓致敬:

    和尚預言國君崩殂,

    萬民高呼萬歲萬歲,

    雲裳飄過,

    宦官的胯間什麼都沒有,

    一只驚慌的麻雀,

    飛越護城河的蘆葦,

    村姑早已沐浴多時,

    掛著水珠的皮膚浮於河水,

    出逃的挑夫守在岸上,

    只飽了一個眼福,

    頭顱就染紅了青草。

    喬喬承認任碧雲才氣在自己之上,後悔把詩拿出來。任碧雲剛接觸詩,初次臨摹就頗得邵楓真傳。不過心裡還是有點輕視,文筆好又怎麼樣,一個隨便把乳房掛在嘴上,卻沒人追的女文青而已。

    她知道任碧雲並不輕浮,十之八九,和自己一樣還是處子之身,一個黃花閨女對乳房兩個字淡然處之,內心必定是翻江倒海。這樣,她和邵楓就在詩歌面前獲得了平等。

    《嚼蛆》刊發半個月,邵楓被學校保衛處叫去,管轄師院的徐匯區公安局文保處派了兩名便衣找他談話。兩人均三十多歲,出示證件後,一個詢問,一個筆錄。邵楓把詩社來龍去脈說了一下。兩名便衣警察態度尚好,倒是學校保衛處干部很不耐煩:“不要有僥幸心理,我們什麼都知道。”

    邵楓道:“知道還問我?”

    保衛處干部道:“問是給你機會,看你老不老實。”

    邵楓道:“寫詩犯法?”

    保衛處干部道:“寫詩不犯法,私立詩社犯法,知道什麼是非法組織麼?”

    便衣打了圓場,“先了解情況,沒必要上綱上線。”

    保衛處干部不依不饒:“好不容易得來的進修機會,不抓緊學習,搞亂七八糟的詩社,看你怎麼向原單位交代。”

    警察道:“雜志哪兒印的?”

    邵楓撒了個謊:“托朋友在成都印的。”

    詢問結束,警察把筆錄推到他面前,“你看一下,沒什麼出入就簽字確認吧。”

    邵楓看都沒看,把名字簽了,筆往桌上一扔,“可以走了?”

    十分鍾之後,邵楓找到任碧雲和梅菊喬,得知沒人找過她們,松了口氣,囑咐兩個女生:“你們把責任都推我身上,成立詩社口說無憑。浦東中學印刷廠除了曹寬河,就我們仨知道,你們咬死說我托人在成都印的,他們不會跑那麼遠去核實,說到底我們不是反黨反革命團伙,最壞就是把我遣返原籍,你們只是詩歌愛好者,不會有問題。”

    兩個女生看著邵楓,任碧雲都快哭了:“我剛交了入黨申請書,算污點的話,入黨就泡湯了。”

    喬喬沒交入黨申請,心裡也七上八下。不緊張是假的,但像任碧雲這樣也未免太沒出息,畢竟警察還沒來,到時還不屁滾尿流。

    警察先找到任碧雲,誠如喬喬所料,沒等多問,任碧雲就竹筒倒了豆子。事後她沒去找邵楓,當然更沒向喬喬通風報信。警察之所以沒同時找喬喬談話,是因為她一早接到傳達室電話,是媽媽打來的,說爸爸胃病犯了,大便裡還有血。她趕去醫院,服侍了一個晚上。等警察第二天來找,她剛返回宿捨不久。

    喬喬不想把小潘爺叔牽進來,她選擇了撒謊,但她被當場戳穿了,保衛處干部嘲笑道:“梅菊喬同學,我們查了學檔,你是從浦東中學考進師院的吧。”

    這個暗示太明顯了,再隱瞞就是不識時務。做完口供出來,戶外微風習習,是個晴朗的正午。不知是緊張還是虛脫,回到宿捨她倒頭就睡,卻怎麼也睡不著,邵楓是不會說出浦東中學印刷廠的,只能是任碧雲。

    這是她第一次單獨找邵楓,橡皮筋把頭發扎了個馬尾,裹一根披肩下了樓。

    學校隔街相望,被桂林路分成兩個校區。出了西大門,往東部校區走去。女生白天去男生宿捨,門衛一般不會過問。反過來,男生需要登記。晚上一律不許進入,但實施並不嚴格,門衛基本是聾子的耳朵。

    邵楓一個人在,推開門,喬喬被煙嗆了一口,邵楓把窗打開,對喬喬的來訪他並不意外,他臉上怒氣未消,手指夾了很長一截煙蒂:“任碧雲一鱉叼棗!把浦東中學抖落出來也就算了,還當著我的面把《嚼蛆》撕了。”

    上午喬喬在保衛處接受詢問的同時,邵楓和任碧雲被教導處叫去。剛坐下,任碧雲就淚流滿面開始檢討,邵楓在對面看著她,她對邵楓熟視無睹,沒因為他在場而忌諱對詩社的攻訐,她沉浸在追悔裡,和那個朗讀詩歌的女孩再掛不起鉤來。她以一個無知受害者的身份,撇清了和詩社的關系,把《嚼蛆》從包裡拿出來,開始撕,“不寫了,再也不寫了。”

    喬喬想象當時的場景,任碧雲居然當著邵楓的面撕《嚼蛆》。在喬喬心中,任碧雲是敢於為愛情赴湯蹈火的傻姑娘。喬喬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認識出了偏差。這個插曲把任碧雲打出了原形,她愛自己遠甚於愛邵楓,對詩歌也是葉公好龍。

    煙味慢慢散去,兩人一時無語,喬喬用雙手夾了夾披肩,起身要走。邵楓歎了口氣,“如果我沒猜錯,以後我們不會見面了。”

    喬喬不知為什麼鼻子一酸,“因為這件事,對女生很失望吧。”

    邵楓苦笑道:“還是因人而異吧。”

    喬喬走到門邊,聽到一聲“喬喬”。

    她回過頭來,邵楓臉憋得通紅。

    這個暱稱從他嘴裡讀出來是那麼不自然,過去他叫她梅菊喬同學。在學校裡,只有要好的女同學才叫她喬喬。她走也不是,站也不是,邵楓走在她跟前,可以聞到他呼吸裡的煙味,卷發裡的煙味,她垂著頭,他垂著頭,兩人的額頭頂成一個銳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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