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發空缺 第七部 濟貧 第三節
    「科林·沃爾可以佔一席,」她急急忙忙地說,「我在想,我有時間——所有的生意都放在網上了——我可以承擔另一個。」

    「你?」邁爾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參與社區的事。」薩曼莎說。

    克裡斯塔爾,死於十六歲,把自己關在福利街上那棟污穢的小房子裡……薩曼莎有兩個星期滴酒未進了。她覺得自己或許會想聽聽關於貝爾堂戒毒所的辯論。

    霍普街10號,電話鈴正在不停地響著。凱和蓋亞要去參加葬禮,眼看就要來不及了。蓋亞拿起聽筒問是誰打電話來時,她漂亮的臉一下子板了起來,看上去成熟了許多。

    「是加文。」她告訴母親。

    「我沒有給他打電話!」凱接過話筒,像個緊張的女學生般對女兒解釋道。

    「嗨,」加文說,「你好嗎?」

    「我要去參加葬禮。」凱的眼睛一直盯著女兒,「威登家兩個孩子的葬禮。所以,我一點也不好。」

    「哦,」加文說,「耶穌,哦,是的。對不起,我沒有意識到。」

    他在《亞維爾公報》的標題上瞥見了那個有些眼熟的姓,出於某種含混的好奇,便買了一份報紙。看完之後,他突然想到,或許自己曾經走到了那兩個少年和小男孩的附近,但一點也想不起來見過羅比·威登。

    加文過去的幾周裡感覺一直很古怪。不知為何,他特別想念巴裡。他完全不能理解自己:難道他不該為瑪麗拒絕他而沮喪嗎?為何他想要的卻只是跟那個他想娶的女人死去的丈夫一起喝杯啤酒呢……

    (他從瑪麗的家中離開時,大聲自言自語道:「這就是你試圖偷走自己最好朋友的妻子的下場。」卻沒留意他不知不覺說出了聲。)

    「聽著,」他說,「我在想,你願不願意稍後一起喝上一杯?」

    凱差點笑出聲來。

    「她拒絕你了,是不是?」

    說完,凱把聽筒交給蓋亞,讓她掛上。母女二人衝出家門,小跑著衝到街尾,穿過廣場。她們十步就跑過了黑典酒館,蓋亞挽起了母親的手。

    她們到達時,靈車正好出現在路口,於是她們匆匆走進墓地。抬棺人從車裡魚貫而出,站在人行道上。

    (「別站在窗邊。」科林·沃爾命令兒子。

    然而肥仔接下去的人生都要背負著自己的懦弱走下去,因此他執拗地向前一步,試圖證明他起碼可以承受這個……

    兩副棺材從窗戶漆黑的大車中滑出來:一副是亮粉色的,看得肥仔忘了呼吸;第二副很小,是耀眼的白色……

    科林衝過來擋在肥仔身前,想要保護他,雖然來晚了一步,但他還是拉上了窗簾。就是在這個昏暗而熟悉的房間裡,肥仔向父母坦承了是他把父親的疾病公之於眾的。他把能想到的錯處全招認了,希望父母最後能斷定他是瘋子,是變態。他往自己身上堆了那麼多指控和責難,恨不得讓父母打他、拿刀捅他,無論他們做什麼,他都是罪有應得。然而,在這個昏暗而熟悉的房間裡,科林只是把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兒子背上,帶他離開,朝灑滿陽光的廚房走去。)

    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外,抬棺人正在做準備。即刻,那兩副棺材就會被抬上通往教堂內部的小徑。戴恩·塔利也是抬棺人之一。他穿著一件厚厚的黑大衣,戴著一隻耳環,脖子上露出一個自己塗色的蛛網文身。

    賈瓦德一家和鮑登母女在紫杉樹的樹蔭下等著。安德魯·普萊斯在他們附近徘徊,特莎·沃爾站在稍遠處,臉色蒼白,面無表情。其他參加葬禮的人都圍在教堂的門邊。有些人形容憔悴卻神情桀驁,另一些人看上去垂頭喪氣且逆來順受;少數人身著廉價的黑色套裝,大多數仍然穿著牛仔褲和運動裝。有個女孩甚至穿著剪短的T恤,肚子上的臍環伴著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抬棺人走上小徑,兩副棺材在明亮的陽光中十分耀眼。

    是蘇克文達為克裡斯塔爾挑了那副亮粉色的棺木,因為她確信克裡斯塔爾會喜歡那個顏色。也是蘇克文達幾乎一力承擔了所有的工作,包括組織、挑選和說服。帕明德一直不住地偷偷打量女兒,並找出各種借口去接觸她:為她撥開眼角的頭髮,或是為她整好領子什麼的。

    如同河水的洗禮與帕格鎮人的愧疚讓羅比成為純潔的化身一般,甘冒生命危險去救他的蘇克文達·賈瓦德也被推舉為英雄。《亞維爾公報》報道了她的事跡,莫琳·洛伊大聲宣佈她認為蘇克文達應該獲得警方的特殊勳章,女校長在校會上也專門發表講話,對她進行了表彰。蘇克文達知道,她的光彩今生首次蓋過了姐姐和弟弟。

    然而,對於這一切,她都萬分厭惡。每到晚上,她都會再次感覺臂彎中那死去男孩的重量,拖拽著她朝水底沉去;她會記起當時她想要放手,保住自己的命,並問自己還能抵抗這種誘惑多久。不管她是活動還是靜止,腿上那道很深的疤痕都是又疼又癢。克裡斯塔爾·威登的死訊對她造成的影響令人憂心,父母甚至為她安排了一位心理咨詢師。不過,自從被人從河裡拽出來之後,她一次也沒有自殘過,幾乎溺斃的經歷似乎使她擺脫了那種需要。

    她回去上學的第一天,肥仔·沃爾仍然沒有來學校,走到哪裡她都有同學們敬佩的目光尾隨。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蘇克文達聽說特莉·威登沒有錢埋葬她的孩子們,克裡斯塔爾和羅比將不會有石頭墓碑,只有最便宜的棺材。

    「聽到這個真是讓人難過,樂樂。」當晚,全家人坐在照片牆下吃晚飯時,她的母親說。她的語氣像當時那位女警一樣溫柔,跟女兒說話時,帕明德再也不會凶巴巴了。

    「我想試試讓人們捐錢。」蘇克文達說。

    帕明德和維克拉姆在餐桌兩頭交換了一下眼神。對於讓帕格鎮的人們為了這麼個理由捐錢,兩個人都是本能地反對,但是他們都沒有立刻說出來。看了蘇克文達胳膊上的傷後,他們都有些不敢刺激她,那位尚未出現的心理咨詢師更是像一塊陰影般橫亙在他們與女兒的每次互動上,讓他們三思而後行。

    「還有,」蘇克文達繼續說,狂熱的勁頭竟有些像帕明德,「我認為葬禮應該在這裡舉行,在聖彌格爾。跟菲爾布拉澤先生的一樣。我們在聖托馬斯上學時,克裡斯塔爾就是在這裡參加教堂活動的。我敢說她這輩子沒進過其他教堂。」

    神之光平等地照耀每個靈魂,帕明德想,然後突然表態,讓維克拉姆深感意外。「是的,好,我們來看看能做些什麼。」

    葬禮開銷的大部分是由賈瓦德家和沃爾家出的,但凱·鮑登、薩曼莎·莫裡森和划艇隊兩個女孩的母親也捐了錢。接下來,蘇克文達堅持要親自到叢地去,向特莉解釋他們做了什麼和這樣做的原因,告訴她有關划艇隊的一切,以及克裡斯塔爾和羅比為什麼應該在聖彌格爾舉行葬禮。

    帕明德對於蘇克文達獨自前往叢地十分擔心,更別提是去威登家那棟骯髒的房子了,但蘇克文達卻深信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威登家和塔利家都知道她曾跳到河裡救羅比。戴恩·塔利已經停止了在英語課上對她的騷擾,並阻止他的朋友們再欺負她。

    無論蘇克文達說什麼,特莉都沒有意見。她骨瘦如柴,渾身污穢,完全被動,對任何問題都是蹦出一個字作為答覆。看著她斑痕遍佈的胳膊和快掉光了的牙,蘇克文達感到害怕,她覺得自己彷彿在跟一具屍體說話。

    教堂裡面,參加葬禮的人們整齊地分開:叢地的人坐在左手邊的長椅上,帕格鎮人坐在右邊。沙恩和謝莉爾·塔利一人一邊攙扶著特莉來到前排。特莉穿著一件大了兩碼的外套,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兩副棺材並排放在教堂前部的停屍架上。克裡斯塔爾的棺材上面放著一把黃色菊花紮成的船槳,羅比的上面放著一隻白菊紮成的泰迪熊。

    凱·鮑登想起了羅比的臥室和裡面幾個沾滿污垢的塑料玩具,手指顫抖了起來。這時,牧師宣佈葬禮開始。很自然,出事後,會有針對社工的問責,因為本地報紙正在為此疾聲呼籲,並撰文發於頭版,暗示死去的小男孩被扔給兩個癮君子照顧,若是失職的社工能夠及時將他轉移到安全的環境中,他的死亡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瑪蒂再次因為壓力請了病假,凱對於威登一家的處理受到了調查。凱不知道調查結果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她在倫敦再找一份工作,況且現在各地方政府本來就在削減社工的人數。如果她們不得不繼續留在帕格鎮,蓋亞會有何反應呢……她還沒敢跟女兒討論這個可能性。

    安德魯瞥了蓋亞一眼,兩人交換了一個微笑。在山頂小屋裡,魯思已經在為搬家整理東西了。安德魯知道,他那千年不變的樂觀媽媽希望通過犧牲現在的房子和山頂的美景,一家人可以獲得重生。她嫁的是她心目中的西蒙,刨掉了他的臭脾氣和他的不誠實,她希望能夠把那些問題都拋在後面,就像搬家時遺漏的箱子……但至少,安德魯想,搬到雷丁後,他離倫敦又近了一步。而且,他得到了蓋亞的保證,說她當時醉得太厲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肥仔做什麼。她還提議,或許葬禮後他和蘇克文達可以去她家裡喝杯咖啡……

    這是蓋亞第一次進聖彌格爾教堂。她一邊聽牧師唱歌似的念著悼詞,一邊任由自己的目光從佈滿星辰的穹頂飄到珠寶般璀璨的彩色玻璃。知道自己即將離開帕格鎮,她反倒發現了這裡有一些日後必定會令她無比懷念的美……

    特莎·沃爾選擇獨自坐在所有人的後面。這個位置讓她直接迎上了聖彌格爾冷靜的凝視;聖徒的腳永遠踩在那個頭生角、臀長尾、扭曲掙扎的魔鬼身上。自第一眼看到那兩副閃亮的棺材後,特莎的眼淚就沒有停過,儘管她極力控制,近處的人們仍然能夠聽到她輕輕的啜泣聲。她本以為有可能坐在威登家那邊的某個人會認出她是肥仔的媽媽並過來打她,但什麼也沒發生。

    (她的家庭已經底朝天了。科林很生她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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