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發空缺 第三部 雙重釋義 第七節
    10

    帕明德星期一會晚下班,而維克拉姆通常都是待在醫院裡,所以賈瓦德家的三個孩子總是自己鋪桌子,准備晚餐。有時候他們會吵吵架,有時候會笑鬧一陣,但今天,每個人都各想各的心事,晚餐幾乎在沉默中以不同尋常的高效率完成了。

    蘇克文達沒有告訴姐姐和弟弟她的逃課企圖,也沒有說出克裡斯塔爾·威登威脅要揍她的事。近期,保密成了她十分堅持的一個習慣。可以說,她害怕向別人吐露秘密,唯恐暴露了那個生活在她體內的古怪的世界,而肥仔·沃爾卻貌似可以輕而易舉地看透她的內心。不過,她也知道今天的事不會永遠保密,因為特莎告訴過她要給帕明德打電話。

    “我要給你媽媽打電話,蘇克文達,通常情況下我們必須這麼做,但我會向她解釋你事出有因。”

    蘇克文達幾乎對特莎產生了親近感,盡管她是肥仔·沃爾的媽媽。她也害怕母親的反應,但想到特莎會為她說情,心中又升起一點微弱的希望。若是意識到她的絕望,母親那永難平息的不滿、失望和千年寒冰般的批評會不會綻開一道裂縫?

    前門終於打開時,她聽到母親在說旁遮普語。

    “噢,不要又是那該死的農場。”賈斯萬把耳朵貼在門上,呻吟道。

    賈瓦德家在旁遮普地區擁有一片古老的土地,因為家中沒有兒子,所以帕明德從父親手中繼承了那片土地。農場在家族意識中占了一席之地,賈斯萬和蘇克文達有時也會談論它。令她們有些吃驚的是,有些年老的親戚竟會認為他們一家遲早會搬回那裡。帕明德的父親終其一生都在給農場寄錢。現在農場是由家裡的遠房親戚租住和照料的,那些人看上去脾氣很壞、怨氣沖天。農場在母親的家族裡經常挑起爭端。

    “納尼又開始了。”帕明德的聲音透過門傳進來,賈斯萬翻譯道。

    帕明德教過她的第一個孩子少量旁遮普語,之後賈斯萬又從表親那裡學到更多。蘇克文達的讀寫困難十分嚴重,根本無法掌握兩種語言,帕明德也就放棄了嘗試。

    “哈普林特還是想把地賣去修路……”

    蘇克文達聽到帕明德踢掉了鞋。她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希望母親不要為農場操心,農場的事從來不會讓她有好心情。而當帕明德推開廚房門時,看到母親如面具般沒有表情的臉,蘇克文達的勇氣立刻潰不成軍。

    帕明德向賈斯萬和拉什帕爾輕揮了一下手,卻指指蘇克文達,然後是廚房裡的一把椅子,示意她坐在上面等自己打完電話。

    賈斯萬和拉什帕爾輕手輕腳地上樓去了。蘇克文達一個人留下,被母親無聲的命令釘在椅子上。她正坐在照片牆的後面,那堵牆向全世界宣告了她的差勁。電話打啊打啊,仿佛過了一百年,帕明德終於說了再見,掛斷了電話。

    當她轉身看著女兒、還沒說一個字時,蘇克文達就立刻知道,自己是不該抱有希望的。

    “今天上班的時候,我接到了特莎的電話。我相信你知道是因為什麼。”

    蘇克文達點點頭。她的嘴巴裡像塞滿了棉花。

    帕明德的怒氣宛如潮水般向她沖來,使她站不住腳,難以保持平衡。

    “為什麼?為什麼?又是在模仿那個倫敦女孩嗎?你是想讓她對你印象深刻嗎?賈斯和拉什永遠不會這樣,永遠——你為什麼要這樣?你到底有什麼問題?你覺得當個懶蟲很光榮嗎?你覺得逃課很酷嗎?你知道特莎告訴我時我是什麼感覺嗎?上班時接到這種電話——我從來沒覺得這麼丟臉過——你讓我覺得惡心,聽到了嗎?難道我們給你的還不夠多?難道我們幫你的還不夠多?你到底有什麼問題,蘇克文達?”

    絕望中的蘇克文達試圖沖破母親的怒罵,提到了克裡斯塔爾·威登的名字——

    “克裡斯塔爾·威登!”帕明德叫道,“那個蠢丫頭!你為什麼要去管她說什麼?你告訴她我已經盡力保住她奶奶的命了嗎?你告訴她了嗎?”

    “我——沒有——”

    “如果你要操心克裡斯塔爾·威登這種人說什麼,你就沒救了!也許你就是這種水平,是不是,蘇克文達?你想逃課,去咖啡館當女招待,浪費你所有的教育機會,是因為那樣更簡單嗎?這就是你跟克裡斯塔爾·威登混在一個隊裡學會的嗎?——把自己降到她的水平?”

    蘇克文達想到克裡斯塔爾和她那幫朋友站在對面的馬路上,等著車流停下來。怎麼才能讓母親明白呢?一個小時前,她還懷抱著最渺茫的幻想,覺得說不定終於能向母親傾訴肥仔·沃爾對她的騷擾……

    “走開,別讓我看到你!你父親回來後我會跟他談談的。走開!”

    蘇克文達走上樓梯。賈斯萬在臥室裡喊道:“怎麼了,大嚷大叫的?”

    蘇克文達沒有回答。她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坐在床邊上。

    你到底有什麼問題,蘇克文達?

    你讓我惡心。

    你覺得當個懶蟲很光榮嗎?

    她還能指望些別的什麼呢?難道是溫暖的擁抱和安慰嗎?她上次被帕明德擁抱是多久之前?藏在布兔子裡面的刮胡刀片帶給她的安慰還要更多些。然而,那逐漸升級為需要的、去劃割和流血的渴望,卻無法在天光還亮時得以滿足。全家人都醒著,父親還在回家的路上。

    蘇克文達心裡的絕望和痛苦如深色的湖水,呻吟著想要得到釋放,現在更是像著了火般,仿佛湖水一直都是燃料。

    讓她也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她站起來,幾步走到臥室另一頭,坐到桌邊的椅子上,伸手重重地敲打電腦鍵盤。

    那個愚蠢的代課老師想借露一手鎮住學生們時,其實蘇克文達也跟安德魯·普萊斯一樣感興趣。不過,和安德魯等幾個男生不同,蘇克文達並沒有纏著老師問了許多關於黑客的問題,她只是回家後默默地上網查了查。幾乎所有現代網站都能防止被插入SQL,但當聽見母親提起帕格鎮教區議會網站所受的匿名攻擊時,蘇克文達意識到,那個脆弱老網站的防火牆十有八九是徒有其表的。

    對蘇克文達來說,打字一直比寫字容易,而計算機程序也比長串的字句好讀。她沒用多長時間就找到一個網站,上面給出了詳細的說明,教人插入最簡單的SQL程序。然後,她打開了教區議會的網站。

    她用了五分鍾時間攻入網站,這還是因為她第一次把程序輸錯了。讓她震驚的是,管理員竟然只刪掉了帖子,卻沒有刪掉“巴裡·菲爾布拉澤”詳細的用戶信息。所以,用同樣的名字發帖簡直是易如反掌。

    寫信息花了比攻入網站長得多的時間。她把那個秘密藏在心裡幾個月了。那是新年的前夜,十點到十二點,她躲在派對的角落裡,驚奇地觀察著母親的表情。她打得很慢。自動拼寫檢查在幫她的忙。

    她不害怕帕明德會檢查她電腦上的歷史記錄,因為母親對她幾乎完全不了解,從不知道這間臥室裡發生過什麼,也絕對不會懷疑自己懶惰、愚蠢、散漫的女兒。

    蘇克文達像扣動扳機一樣點了鼠標。

    11

    星期二上午,克裡斯塔爾沒有送羅比去托兒所,因為他們要去參加凱斯奶奶的葬禮。她給弟弟穿上他破洞最少的一條褲子,但褲腿短了足有兩英寸。她試圖向他解釋凱斯奶奶是誰,結果只是白費勁兒。羅比對凱斯奶奶沒有絲毫記憶,除了母親和姐姐之外,他對其他的家人也沒有任何概念。盡管特莉時不時給出不同版本的暗示和故事,克裡斯塔爾知道其實她也不知道羅比的父親是誰。

    克裡斯塔爾聽到母親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

    “別鬧了。”她對羅比訓道,男孩兒正伸著手想夠到特莉常坐的那把扶手椅下的空啤酒罐。“過來!”

    她拉著羅比的手走到廳裡。特莉還穿著昨晚上床時穿的睡褲和那件髒T恤,光著腳。

    “你怎麼還沒換衣服?”克裡斯塔爾急了。

    “我不去了。”特莉說著從她的一雙兒女身邊擠過,進了廚房。“我改變主意了。”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去,”特莉說著在煤氣灶上點著香煙,“我他媽的又不是必須去。”

    羅比扭動著身體想掙脫,克裡斯塔爾只好牢牢抓住他的手。

    “他們都會去,”克裡斯塔爾說,“謝莉爾和沙恩,還有所有的人。”

    “那又怎樣?”特莉氣勢洶洶地問。

    克裡斯塔爾之前就擔心母親會在最後一秒鍾退縮。葬禮會讓她直接面對丹尼埃爾,那個假裝特莉根本不存在的姐姐,更不用說還要面對所有那些與他們斷絕了關系的親戚。安妮-瑪麗可能也會去。在許多個為凱斯奶奶和菲爾布拉澤先生哭泣的夜晚,克裡斯塔爾懷抱著那個希望,如同在黑暗中舉著一個火把。

    “你應該去。”克裡斯塔爾說。

    “不,我不去。”

    “是凱斯奶奶的葬禮啊。”

    “那又怎麼樣?”特莉再次這樣問道。

    “她為我們做了很多。”克裡斯塔爾說。

    “不,她沒有。”特莉反駁道。

    “她做了!”克裡斯塔爾漲紅了臉,抓住羅比的手不自覺地加大了力氣。

    “也許為你做了點,”特莉說,“為我,她可他媽的什麼都沒做。要是你想,就去她見鬼的棺材上哭吧。我在家裡等你。”

    “待在家裡干嗎?”克裡斯塔爾問。

    “那是我的事。”

    熟悉的陰影籠罩了母女倆。

    “奧伯要過來,是不是?”

    “那是我的事。”特莉重復道,帶著可悲的自傲。

    “去參加葬禮!”克裡斯塔爾叫道。

    “你自己去。”

    “別他媽像個膿包!”克裡斯塔爾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我沒有。”特莉說,但她轉過身去,透過骯髒的後窗,看向被他們稱為花園的那片長勢過猛、灑滿垃圾的草地。

    羅比終於掙脫克裡斯塔爾的束縛,消失在起居室裡。克裡斯塔爾的拳頭插入運動褲的口袋裡,繃著肩膀,試圖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不去參加葬禮的可能性讓她想要放聲大哭,然而她的沮喪中又摻雜了釋然,因為這樣她就不用去面對偶爾在凱斯奶奶家碰到的那些敵視的目光。她生特莉的氣,可是又古怪地覺得能夠理解她。你連他爸是誰都不知道,是不是,你這個小賤人?她想見見安妮-瑪麗。可是又害怕。

    “好吧,我也不去了。”

    “你不用留下來,想去就去吧,我他媽的不在乎。”

    但是克裡斯塔爾可以肯定奧伯會出現,因此最終決定留下來。奧伯已經消失一周了,不知去忙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克裡斯塔爾希望他死了,永遠不要再回來。

    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她開始打掃房間,一邊抽肥仔·沃爾給她的手卷煙。她並不喜歡那些煙的味道,但她喜歡他把它們送給她。她一直把那些煙和特莎的手表一起,放在尼奇的塑料首飾盒裡。

    墓地那次之後,她本以為肥仔再也不會理她了,因為完事後他幾乎完全陷入了沉默,連聲再見都沒說就走了。但後來他們又在游樂場外碰了面。她可以看出,他這次比上次爽得多。他們沒有抽大麻,他撐的時間也更久些。後來,他們躺在灌木下的草地上,抽著煙,她告訴他凱斯奶奶快不行了,他告訴她蘇克文達的媽媽給凱斯奶奶開錯了藥還是怎麼的,他也不是特別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

    克裡斯塔爾簡直驚駭極了。也就是說凱斯奶奶本可以不用死,她本可以仍然坐在她霍普街的小房子裡。當克裡斯塔爾需要她時,她會為她提供一個避難所,裡面有舒服的床,鋪著干淨的床單,還有裝滿食物和不配套瓷器的廚房,起居室角落裡的小電視總是招來凱斯奶奶的一聲大吼:我不想看那種垃圾,克裡斯塔爾,把它關掉。

    克裡斯塔爾本來是喜歡蘇克文達的,可蘇克文達的媽媽害死了凱斯奶奶。對於敵對陣營的成員是不需要區別對待的。她本來發誓要好好修理蘇克文達,沒想到特莎·沃爾竟然插手了。克裡斯塔爾記不清特莎告訴她的那些細節了,但肥仔似乎弄錯了,或者起碼沒完全說對。她勉為其難地向特莎保證不再去為難蘇克文達,但這樣的保證在克裡斯塔爾激烈變化的世界中永遠只是短期有效的。

    “放下!”克裡斯塔爾沖羅比吼道,因為他正試圖撬開特莉放“用具”的餅干桶。

    克裡斯塔爾從羅比手中奪過餅干桶,像對待有生命的活物般把它抱在手上,仿佛那東西會為了活命而掙扎,仿佛那東西的毀滅會帶來嚴重的後果。桶蓋上有幅布滿劃痕的圖:一輛馬車,行李箱在車頂堆得高高的,正由四匹栗色的馬拉著走在雪地上;趕車的車夫手拿號角,頭戴大禮帽。趁特莉還在廚房裡抽煙,克裡斯塔爾拿著餅干桶上了樓,把它藏在自己的臥室裡。羅比像小尾巴般跟在她身後。

    “我想去公園玩兒。”

    她有時會帶弟弟去公園,推他蕩秋千或是坐旋轉木馬。

    “今天不行,羅比。”

    羅比哭鬧起來,直到她大吼閉嘴。

    稍後天黑的時候——克裡斯塔爾讓羅比吃了意大利面圈,給他洗了澡,那時葬禮早就結束很久了——奧伯重重敲響了前門。克裡斯塔爾從羅比臥室的窗口看到了他,想搶著去開門,卻還是沒快過特莉。

    “你好,特莉。”奧伯說著,不等任何人邀請便跨進了門檻,“聽說你上周在找我。”

    盡管剛才叮囑羅比待在自己房裡,小男孩還是跟著克裡斯塔爾下了樓。克裡斯塔爾能聞到奧伯頭上的洗發水味道,但那股香味仍然難掩陳年老夾克上面的煙草和汗味。來之前奧伯喝了幾瓶,當他色迷迷地盯著克裡斯塔爾時,她能聞到啤酒的味道。

    “嗨,奧伯。”特莉的語氣是克裡斯塔爾在別的時候聽不到的。隨和的,討好的,那語氣承認了他有權進入她的房子。“你去哪兒了?”

    “布裡斯托爾,”他說,“你怎麼樣,特莉?”

    “她什麼都不需要。”克裡斯塔爾說。

    透過厚厚的鏡片,他朝她擠了擠眼睛。羅比死死抱住克裡斯塔爾的腿,她都能感覺到弟弟的指甲掐在了她的皮膚上。

    “這是誰啊,特莉?”奧伯問,“你老媽?”

    特莉大笑起來。克裡斯塔爾對奧伯怒目而視,羅比的手把她的腿抱得更緊了。奧伯醉醺醺的眼神落到了小男孩身上。

    “我的小男孩過得好不好啊?”

    “他不是什麼你的小男孩。”克裡斯塔爾說。

    “你怎麼知道不是?”奧伯咧嘴笑著,平靜地問她。

    “滾開,她什麼都不要。告訴他,”克裡斯塔爾沖著特莉吼道,“告訴他你什麼都不要。”

    特莉夾在兩個比她強悍的意志中間左右為難,最後怯生生地說:“他只是過來看看——”

    “不,他不是,”克裡斯塔爾說,“操他媽的他才不是呢。告訴他。她不需要任何東西。”她惡狠狠地沖著奧伯的笑臉說,“她已經幾個星期沒吸過了。”

    “是嗎,特莉?”奧伯的臉上還掛著笑。

    “是的,是真的,”特莉沒出聲,克裡斯塔爾只好替她回答,“她還在貝爾堂。”

    “撐不了多久了。”奧伯說。

    “滾開。”克裡斯塔爾被激怒了。

    “那裡要關門了。”奧伯說。

    “真的嗎?”特莉突然慌了,“他們不會關門的,不是嗎?”

    “當然要關門了,”奧伯說,“預算削減,懂嗎?”

    “你什麼都不知道,”克裡斯塔爾對奧伯說,“都是放屁,”她又告訴母親,“那些人什麼都沒說,不是嗎?”

    “預算削減。”奧伯重復道,一邊拍拍鼓鼓囊囊的褲袋,想摸根煙出來。

    “我們有案例回訪,”克裡斯塔爾提醒特莉,“你不能再吸,不能。”

    “那又是什麼玩意兒?”奧伯擺弄著打火機,等著母女倆向她解釋,但沒有人理他。特莉在女兒的凝視下堅持了兩秒鍾,終於不情願地把目光收回,落在穿睡衣的羅比身上,他還緊緊抱著克裡斯塔爾的腿不放。

    “噢,我要去睡覺了,奧伯。”特莉咕噥了一句,都不敢抬頭看他。“也許我過段時間再去找你。”

    “我聽說你奶奶死了,”他說,“謝莉爾告訴我的。”

    痛苦扭曲了特莉的臉。有那麼一瞬間,她看上去幾乎跟凱斯奶奶一樣蒼老。

    “噢,我要去睡覺了。來吧,羅比。跟我來,羅比。”

    奧伯還在這裡時,羅比不願意放開克裡斯塔爾。特莉伸出她鳥爪一般的手。

    “去吧,羅比。”克裡斯塔爾催道。不知道在何種心情下,特莉像抓一只泰迪熊般抓著自己的兒子,不過,抓著羅比總比抓著白粉強。“去吧,跟媽媽上樓去。”

    克裡斯塔爾聲音中的某種東西讓羅比放下心來,他乖乖地讓特莉帶著他上了樓。

    “待會兒見。”克裡斯塔爾說。她沒有看著奧伯,而是悄悄從他身邊走開,進了廚房,從口袋裡拿出肥仔·沃爾給她的最後一支卷煙,在煤氣灶上點著。她聽見前門關上的聲音,感到了勝利的喜悅。見他的鬼去。

    “你有個漂亮的屁股,克裡斯塔爾。”

    她嚇得猛跳起來,一個盤子從旁邊成摞的餐具上滑下來,在髒兮兮的地板上摔了個粉碎。他沒有走,反而跟著她進了廚房。他正盯著她緊身T恤下的乳房。

    “滾開。”她說。

    “你長成大姑娘了,是不是?”

    “滾開!”

    “我聽說你免費讓人上,”奧伯進一步逼近,“其實你可以比你媽賺得多的。”

    “滾——”

    他的手已經摸上了她的左胸。她想把他的手打開,反被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手腕。她手中點著的卷煙擦過了他的臉,他氣得往她頭上連打了兩拳。更多的盤子掉到了地上。扭打中,克裡斯塔爾腳下一滑,摔倒在地,頭撞到了地板上。轉眼間,奧伯已經騎到了她身上,伸出手去拽她運動褲的腰帶。

    “不——滾——不!”

    他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然後拉開自己褲子的拉鏈——她剛想叫,又被他迎面打了一耳光——當他貼在她耳邊威脅“叫就殺了你”時,她的鼻孔裡滿是他身上的臭味。

    他強行進入了她的身體,很疼。她聽見他的喘息和自己的小聲啜泣,那啜泣是那麼恐慌、那麼微弱,讓她覺得丟臉。

    完事兒之後,他從她身上爬下來。她立刻提上褲子,跳起來,看著他。面對他猥褻的眼神,淚水沿著她的臉頰嘩啦啦地掉了下來。

    “我要告訴菲爾布拉澤先生。”她聽到自己哭著說。她不知道怎麼會冒出這句話。真蠢。

    “那個死鬼?”奧伯拉上褲子拉鏈,點了一支煙,悠哉地吸著,堵住她的退路。“你跟他也干過了,對不對?你個小蕩婦。”

    說著,他踱出門廳,走了。

    克裡斯塔爾這輩子從來沒有抖成這樣過。她覺得自己要生病了,她聞到自己全身都是奧伯的味道。她的後腦勺跳動著劇痛不已,下體也痛,濕嗒嗒的液體正慢慢浸透她的褲子。她跑出廚房,跑進起居室,站在那裡,渾身發抖,用胳膊抱住自己,然後她突然恐懼地意識到他可能會回來,連忙跑到前門,把門鎖上。

    回到起居室後,她在煙灰缸裡發現一根長煙頭。她點燃煙頭,抽著煙,顫抖著,哭泣著,把身體埋入特莉常坐的椅子裡,然後又猛跳起來,因為她聽到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身。原來是特莉下了樓,她看起來一臉困惑,充滿戒備。

    “你怎麼了?”

    克裡斯塔爾抽抽搭搭地幾乎說不成句。

    “他——他剛剛搞了我。”

    “什麼?”

    “奧伯——他——剛才——”

    “他不會的。”

    這是特莉對待她生活中的一切的本能否定:他不會的,不,我從來不,不,我沒有。

    克裡斯塔爾沖向她,把她往旁邊一推。瘦骨嶙峋的特莉被她這麼一推便跌跌撞撞地退進了門廳,不由尖叫著咒罵起來。克裡斯塔爾沖向她剛剛鎖上的門,手指忙亂地摸索著,終於打開了。

    還在哭泣著,她已經在黑暗的街道上跑出了二十碼,然後突然意識到奧伯可能就在外面,等著她。於是她趕忙沖進某個鄰居的花園又沖出去,在一棟棟房子後的小徑上七繞八拐地向尼奇家跑去。褲子裡的潮濕一直在蔓延,她覺得自己要吐出來了。

    克裡斯塔爾知道奧伯的行為就是強暴。萊安妮的姐姐曾在布裡斯托爾一家夜店的停車場上碰到過這種事。她知道,有些人肯定會去報警,但如果你的媽媽是特莉·威登,你是不會主動招警察上門的。

    我要告訴菲爾布拉澤先生。

    她哭得越來越厲害。她本來可以告訴菲爾布拉澤先生的。他知道真實的人生是什麼樣子。他的一個兄弟曾經坐過牢。他給克裡斯塔爾講過他年輕時的故事。和她的生活並不一樣——她知道,沒有人活得像她這麼卑賤——但是與尼奇和萊安妮的類似。錢用光了,他的媽媽之前買了房子,卻又付不出分期付款,於是一家人在叔叔借給他們的拖車裡過了一段時間。

    菲爾布拉澤先生會負責到底,他知道如何解決問題。他曾到她們家來,跟特莉談了克裡斯塔爾和劃艇隊的事情,因為母女倆之前吵了一架,特莉因此拒絕在表格上簽字,讓克裡斯塔爾跟其他隊員一起外出比賽。他沒有因為她家的情況而感到惡心,或者他沒有表現出來,反正兩者歸根到底是同一回事。連從不喜歡和信任任何人的特莉都說:“他看上去還不錯。”然後在表格上簽了字。

    有一次,菲爾布拉澤先生對她說:“對你來說,生活要比其他人艱難,克裡斯,對我來說曾經也是如此。但你可以做得更好。你不用重蹈覆轍。”

    他的意思是在學業和其他方面更努力,但是現在已經太遲了;而且,那些都是屁話,對不對?讀書讀得再好現在又能對她有什麼幫助呢?

    我的小男孩過得好不好?

    他才不是什麼你的小男孩。

    你怎麼知道不是?

    萊安妮的姐姐當時不得不吃了緊急避孕藥。克裡斯塔爾要向萊安妮打聽一下到哪兒買藥,然後也去弄一片來吃。她不能懷上奧伯的孩子。僅僅想到這個就讓她作嘔。

    我要離開這裡。

    凱在她腦中一閃而過,但她立刻拋棄了這個選項:告訴一名社工,奧伯隨便在她家裡進出、強奸女人,簡直就像報警一樣糟糕。如果她知道這件事,肯定會把羅比帶走的。

    克裡斯塔爾腦中一個清晰流暢的聲音在跟菲爾布拉澤先生傾訴。他是唯一以她需要的方式跟她對話的成年人,不像沃爾太太,她的出發點是好的,理解力卻狹隘得驚人,還有凱斯奶奶,她根本就拒絕聽全部的事實。

    我必須帶羅比離開這兒。可我怎麼才能離開呢?我必須離開。

    她唯一的、確定的避難所,那棟霍普街上的小房子,已經被那堆吵吵嚷嚷的親戚們瓜分了……

    她匆匆走過路燈下的某個街角,忍不住回頭看看,生怕他在跟蹤她。

    就在那時,問題的答案跑到了她腦子裡,就好像菲爾布拉澤先生向她指明了出路。

    如果她被肥仔·沃爾搞大了肚子,她就可以從議會那裡得到一席容身之地。若是特莉再次吸毒,她就可以帶著羅比和她的孩子離開單過。奧伯永遠不會有機會進她的家,永遠不會。門上會有門閂、鏈條和鐵鎖,而且她的房子會很干淨,一直很干淨,就像凱斯奶奶的房子一樣。

    在黑暗的街道上,她已經是半跑半走,她的哭泣漸漸減弱,直到完全停止。

    沃爾家很可能會給她錢。他們是會那樣做的人。她能想象出特莎平庸而關切的臉俯在嬰兒床前。克裡斯塔爾會生下他們的孫子。

    懷孕的話,她就會失去肥仔。他們都會跑的,一旦你懷孕的話。在叢地,她看見幾乎每次都是這樣的。但也許肥仔會感興趣的,他是那麼古怪。不過肥仔怎麼想跟她沒什麼關系。她對他的興趣,除了他是她計劃中關鍵的組成要素之外,已經萎縮到幾乎消失殆盡的地步。她想要的是一個孩子:孩子對她來說並不僅僅是實現目的的手段。她喜歡孩子;她一直很愛羅比。她會把兩個孩子一起安全地養大,她會像一個更好、更善良、更年輕的凱斯奶奶那樣對待她的家人。

    等她離開特莉後,安妮-瑪麗或許會來看她。她們倆的孩子會是表親。她和安妮-瑪麗在一起的畫面生動地浮現在克裡斯塔爾眼前:她們一起站在帕格鎮聖托馬斯小學的門口,揮手向兩個穿著淡藍色裙子和短襪的小女孩道別。

    如平常一樣,尼奇家的燈亮著。克裡斯塔爾奔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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