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斷的友誼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你說你根本不喜歡約娜-秋比列西?要知道她是一個多好的姑娘啊!她篤信上帝,性格也是百里挑一的。我是看著她長大的。而且她有很值錢的嫁妝。雖然你並不那麼過分計較這種東西。你的看法是對的:虔誠比什麼財產都寶貴。但是應該看到這兩種東西並不排斥。她家的地產也很多,並不比我們差多少。雖說她不是絕代佳人,但也很招人喜愛。你若能同她成親,我們都會感到滿意的。」

    昂熱莉克一口氣講了這麼多話,很激動,接著就沉默了。

    「不過,姨媽,您是知道的,」列尼微微一笑說,「秋比列西好也罷,她的嫁妝多也罷,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本來嘛,我們家裡已經有了一個結過婚的人,我為什麼不可以換個樣兒,當個終身不娶的光棍呢?」

    這個老處女的下巴直哆嗦。

    「安利和布朗西沒有孩子。我多想抱個小不點兒呀。瑪格麗特長大了又那樣不幸,近來我時常感到她比我還顯老。」

    列尼不再笑了。

    「原諒我吧,姨媽。」他挽住了她的胳臂。

    外甥溫柔的聲音使昂熱莉克增添了幾分勇氣。

    「請你告訴我,列尼,她到底怎麼啦?不是沒有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情嗎?她已經同他講和了。她去年到我們這裡來的時候,我立刻發現出事了。她彷彿立刻蒼老了。她究竟怎麼啦?」

    列尼沉默不語。

    「這可能都是那個人搞的!」昂熱莉克嘟囔說:「他既不給她來信,也不寄禮物了。我一開頭就感到會鬧成這個結局的。這種沒良心人能幹出什麼好事!他把她弄得暈頭轉向,一個殘廢人,又被他丟棄了……」

    「別說啦!」列尼嚴厲地打斷她,停下來,鬆開姨媽的胳臂。昂熱莉克從來沒有見到他眼睛裡的這種表情,「如果您下次再說范裡斯的壞話,我就永遠不同您講話了,請記住這一點。現在讓我們快走吧,不然我們就趕不到教堂了。」

    驚惶失措的姨媽同他並肩快走去。

    他們一回到家裡,就有人告訴列尼,說他父親想見到他。他加快步伐來到爸爸的書房,看到父親正在那裡等他,臉色蒼白,情緒低沉。

    「有件不幸的消息,列尼。」

    侯爵沉默了片刻,把一隻手抬到顫抖的嘴唇上。

    「杜普雷上校給我寄來一則從英國報紙上剪下來的消息。是給你的。他不知道你現在在哪兒……在哪裡,不,我無法對你說……你最好還是自己看吧……」

    列尼從父親的手中拿過那張剪報讀起來。看完後,久久地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最後,他站起身來,默默地朝房門走去。

    「列尼!」父親喚他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到,兒子沒有回頭,只停住了腳步。

    「幹什麼?」

    「瑪格麗特該怎麼辦?」

    「我自己跟她說去,」列尼回答,接著又補充一句,「稍等一會兒就去。」

    一小時後,有人輕輕地敲打著他已閂上的房門。

    「列尼,我必須和你說幾句話,」傳來了父親急促的低語聲。列尼立刻打開了房門,「你拿剪報沒有?」

    「沒拿,我放在桌子上了。」

    「那剪報準被布朗西拿走了。我離開屋裡才幾分鐘,回去時,桌上的剪報不見了。這使我非常擔心。這個女人喜歡攪合與她毫不相干的事情。她到瑪格麗特那兒去了。」

    列尼從父親身邊一衝而過,直奔樓上,沒有敲門就徑直地闖進妹妹的屋裡。布朗西果然站在妹妹的臥床房。瑪格麗特手裡正拿著那張剪報。

    「教廷古堡獸行,大批政治犯慘遭殺害。國會議員阿-切洛勒昨天在下院質問外交大臣助理,是否有……」

    列尼從妹妹手裡一把奪過剪報。

    「不必要!別讀了。」

    「你立刻還我!」瑪格麗特嘶聲喊叫。

    列尼轉身對布朗西,兩眼氣得火冒三丈。

    「你給我出去!立刻出去!我要和瑪格麗特單獨談談。」

    布朗西走後,列尼鎖上門走到妹妹身旁。

    「羅瑪什卡!……」

    「把剪報還我!」她又喊起來。

    「他死了,羅瑪什卡。」

    第三次發出可怕的號叫聲。

    「你給我!」

    列尼跪在妹妹身旁。

    「你別讀了!瞭解那些細節對你有什麼意義!一切都完了,再看那些細節現在還有什麼用呢?」

    「沒有用了。」過了一會兒,瑪格麗特沉吟地回答,「既然如此,這些細節也就沒有必要瞞著我啦,究竟出了什麼事,瞞我幹嘛,真荒唐!」

    她說話的聲調是那麼冰冷,頓時間,列尼彷彿又回到了那帕斯塔莎河谷,聽到了另一個聲音:「沒有用,他們究竟能幹些什麼?!」

    他把剪報遞給了她,退到桌旁,兩眼茫然地凝視著插滿玫瑰花的花瓶。屋裡寂靜得像一隻無翼的怪物在地板上沒完沒了地旋轉。

    「列尼!」他終於聽到瑪格麗特的喊聲。

    他走到妹妹身邊,抱住她,跪下來用臉緊貼著她的臉。她謹慎地掙脫了他的懷抱,他嚇得渾身發冷。

    「羅瑪什卡!」他用顫抖的手抓住她的手,低聲喊道,「你我之間究竟有了什麼隔閡呢?我覺得我失掉了他,也失掉了你。我不明白……我們彷彿在作一場惡夢,或正在失去理智……在他死以前我就失掉了他,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莫非我命中注定要在你活著的時候就失掉你?」

    她的目光逼視著列尼,使他不得不急忙避開。

    「不,我已經死了。兩年前,在十一月間就死了。即使我捨不得你,列尼,但我和他畢竟都死了。他是一具殭屍,而我卻托身於古埃及學。這差不多沒什麼區別。現在我所感興趣的只有那三千年前發生的事情。」

    列尼站起身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妹妹,然後說:

    「親愛的,你不能解釋得更清楚一些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當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熱愛的兩個人……瞧吧,都要這樣死去。不瞭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活下去該多麼艱難哪,請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列尼歎了一口氣,「是不是由於范裡斯的行為造成的?」

    「他沒有罪。他和我斷絕關係是理所當然的。」

    她的聲音裡充滿著痛苦。這畢竟是人之常情啊。

    「你以為我怪罪他了?不,對我來說,他的每個行為都是光明磊落的,因為這是他的品德。但我至今還弄不清他為什麼要同我斷絕來往,現在將永遠無法弄清了。即使如此,也不能改變我的看法。」

    「我知道他為什麼同我斷絕了來往。」瑪格麗特低聲說。

    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臉色顯得灰白可怕。

    「我的愛情對他來說非旦毫不需要,而且使他反感。至於他為什麼同你斷絕來往,我並不知道,也許他認為最好同我們這個家庭徹底斷絕關係吧……現在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吧。」

    列尼默默地走出了房門。在樓梯上,他碰到了昂熱莉克。

    「出什麼事啦?親愛的。布朗西在客廳裡又哭又鬧,她向安利抱怨說你侮辱了她。哎呀,列尼,你別這樣看我,你呀真使我傷心哪!我知道我不對,我求你原諒我吧,忘掉今天早晨我們談的話吧。我知道你非常尊重你的朋友,我並不想使你難過。不過,近來我非常難受,布朗西在我面前也不像個親侄女;對你親愛的父親來說,也沒個兒媳婦的樣子。我和瑪格麗特又不敢講話。你若是能看上約娜就好啦!」

    列尼轉過身去,微笑著對姨媽說:

    「您別難過了,姨媽,我喜歡約娜。您若是願意的話,就去向她父親求婚吧。有什麼辦法呢,反正人總是要成親的。」

    約娜不失為賢慧的妻子。她給丈夫生了幾個結結實實的胖小子。這起碼使昂熱莉克感到幸福。看來,列尼對自己的命運也是心滿意足的。

    瑪格麗特的心情也平靜下來了。她勤奮地鑽研古埃及學。也許布朗西的說法更近乎情理——她認為既然是個女人,又是一個軟弱無力的殘廢,那必須感謝仁慈的上帝賜給她砂糖和藍色的長筒襪。古埃及學是一個臥床不起的病人能從事研究的少見的學科之一。侯爵死了,他的女兒已能獨立工作,整理他的手稿,編纂出版。這項工作填補了她那有限生命的空虛。瑪格麗特四十歲那年,由於患感冒引起併發症而死去。約娜、安利、昂熱莉克和羅金娜曾為她的死深感悲痛。

    對列尼來說,他的痛苦還是這個莫名其妙的人群中的謎。他自己早就為妹妹痛哭流涕過。對他來說,她在這之前好幾年就已經死了。那是在有一年,他像往年一樣到馬泰爾死裡來度夏時,在他們之間的一次談話之後。

    一天清早,他在椴樹林蔭道上,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在失聲痛哭。他上前一細問,聽到一個令人難過的故事。她女兒在城堡裡當侍女——列尼還記得這個沉靜而靦腆的姑娘——「慘遭不幸」,他的情人拋棄了她。她那篤信上帝的嚴父大發雷霆,再加上布朗西的無情追問,使她無地自容,投池自盡了。牧師拒絕給她舉行基督教葬禮。她媽媽去找布朗西求情,請已經繼承了遺產的布朗西所供養的神甫,在城堡的小教堂裡為死者朗誦祈禱文。

    但是布朗西說這是傷風敗俗的放縱行為,拒絕了。她自從當上馬泰爾列裡的女主人以後,自認有責任監督農民按道德行事。

    「那我的哥哥怎麼說?」列尼問。

    「他說這是女人的事,不介入。」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瑪格麗特小姐呢?」

    那個農婦哭得更傷心了。

    「我找過她,她同樣不肯幫忙。」

    「大概這裡有什麼誤會,我去找妹妹談一談。」

    他在花園裡找到了她,她正在看出版書籍的清樣。

    「我方才和莉界達的媽媽談了,」列尼開口說:「難道真的無法使布朗西同意將棺材放進小教堂嗎?」

    「親愛的列尼,」瑪格麗特平靜地回答,「你為什麼來找我談這件事?你本該知道,我是不信奉上帝的。對你——一個信徒來說,應該更清楚,該怎樣使用教堂。」

    「我不是說這個,我生氣的是布朗西太冷酷無情了。」

    「要知道,這完全怪莉界達她自己。這叫做自作自受。」

    「瑪格麗特!」列尼喊叫起來。此時,他無力管她叫「羅瑪什卡」這個愛稱了,「瑪格麗特,要知道她已經死了。」

    「那又怎麼樣?你怎麼總是那樣多愁善感呢。死亡洗刷不掉一個人行為所造成的後果。」

    於是她在談話過程中第一次抬起頭來看哥哥神情。

    「我也死了。」她說著,緊咬著嘴唇,「我已經對你說過。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感到輕鬆。為什麼要莉界達感到輕鬆呢?對一個女人來說,忠貞守節就是法律,她違犯了這個法律,理應受到制裁。不過,這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的,你要想在小教堂裡安祭莉界達,就去找安利談談吧。」

    列尼始終默默無言。

    「我明白了。」他終於吐出一句話。「讓我帶狗出去散散心吧!」

    瑪格麗特重又埋頭讀起清樣來,而列尼打了一個口哨,把狗叫走了。

    「我的上帝呀,女人的心為什麼這樣冷酷呀?」他自言自語地說:「難道這就是我的小羅瑪什卡嗎?!……幸好我生的都是男孩子。」

    列尼成了著名的教授,一直活到高齡。他的同事都很尊敬他。他的學生都很愛戴他。他是一個能體貼妻子的丈夫和模範的父親。但是,無論在學校裡,還是在家裡,他都沒有親近的人,甚至孩子們都很不瞭解自己的父親。

    他只有一次想和兒子真正談談心,可惜,就是這次嘗試也失敗了。應該說他沉默的時間太長了。

    這次談話,是在一八七零年春天。當他的兒子馬利斯回部隊前進行的。這個年輕軍官聽罷親人們的臨別贈言,同揮淚送別的親人們告別後,和父親信步朝阿萬隆走去,而勤務兵帶著行裝走在前頭。他們父子兩人曾多次在一起散過步,不知這次散步是不是最後一次。

    當那榛樹的茂密枝葉還未遮住作為嫁妝陪嫁給約娜的那座巨大而古老的住宅的時候,列尼一直在默默地走著,後來,他微笑著轉過身去,對兒子說:

    「記住,若是你不爭氣的話,莫怪善意的贈言和忠告太少吧!」

    馬利斯不自然地笑起來,心想,可愛的老爸爸呀,你這個人怎麼總是這樣話不投機呢。

    「那當然啦,方才媽媽和外祖父秋比列西囑咐我的時候,我什麼也沒說。可是所有的親人都說起來沒完沒了。我覺得有些過分了。我在馬泰爾列裡的時候,安利大伯和布朗西大媽,足給我列舉了四十多種青年人在軍隊裡要經受的考驗。後來,我只好藉故上樓去向昂熱莉克姨婆告別,又聽這個可憐的老太婆嘮叨一遍。」

    「是的。」列尼說,「昂熱莉克姨婆從來都願意給人以忠告的。」他緊鎖眉頭看了看綠色的籬笆,繼續說:「可我呢,你是知道的,是不善於這樣做的。但我總想對你說上一兩句,只要這些話不致於使你不愉快就可以了。」

    「哪裡的話呢,爸爸!」馬利斯反駁道,「只要您認為必要的話,就請您說吧。不過,我好像能猜到您的意思,不外乎是『別輕信別人的諾言』這類話吧?去年所發生的一切,給我上了一堂很好的課。主要是因為你們每個人都清楚,而且也為之付出了代價,可是對我卻隻字未提。」

    年輕人臉紅起來,感到不好意思,爾後挽起了爸爸的胳臂。

    「我覺得,爸爸,您的才幹就是善於及時保持沉默。貝蒂容將軍有一次對我說,當他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做過一件可怕的蠢事,正想朝自己腦殼開槍,您馬上交給他一件緊急任務,使他再沒有想起所發生的那件事。他說,對這件事,他一輩子都感激您,並願為您的兒子出力……可我……爸爸,我也想凡是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去辦。」

    列尼親暱地摸著兒子的手。

    「沒什麼,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過我想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又看了看綠色的籬笆。他想說的話,看來並不那樣輕易出口啊。

    「在戰爭中,你會結識各種人。倘若你有機會遇到那種使你覺得和你,和其他人都不相同的人他在我們中間猶如鶴立雞群,宛如耀眼的慧星,要努力記住他。認識這種人,是很大的幸福,但是愛上這種人,卻是危險的。」

    「我並不很瞭解您的意思,爸爸。」馬利斯回答。作為一個心地善良、身體健壯的年輕軍官,馬利斯足以成為優秀的軍官,但當他鍾愛上什麼以後,也是無力放棄那種幸福的。

    列尼歎息著,用手掠了掠他那灰白的頭髮。

    「這並不那麼容易說清楚。你明白嗎,小小的愉快、悲傷、情誼——這一切,對我們一般人來說,是足以珍惜的,但這一切對那些人來說,是無足經重的,是無法填滿他們的生活的。當我們真心實意地去同他們交往,心想我們的友誼應該是牢不可破的了;其不知,轉眼間我們好像立刻成了他們多餘的負擔。」

    說到這裡,他馬上控制住自己,好像害怕對這個直到現在還向他瞠目而視的悲劇人物略有不恭之舉。

    「不要以為他們是有意識欺騙我們。這樣想,只能是小人之見,而那些真正光明磊落的人,永遠想成為善良的人,恰恰在這方面出現了不幸。他們出於憐憫,或出於對我們有幸給予他們的某種幫助,表示感激的心情容讓我們,但後來,當我們最後使他們感到徹底厭煩的時候——這遲早要出現的,要知道,他們終究也是人哪——到那時,對我們來說,再從頭開始生活,就會感到為時過晚了。」

    「那……」馬利斯開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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