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斷的友誼 正文 第二章
    這個花園和阿萬隆所有的花園一樣,不太大,四周圍有高牆,但是園內十分美麗:沿著圍牆種著果樹,土地上覆蓋著厚厚的草坪,還種著君子蘭、蝴蝶花、三色草和紫羅蘭。亭子四周種著鮮紅的玫瑰。在陽光照耀下,長滿青草的台階上還能看到一片一望無垠的長滿樹木的丘陵。

    過了一會兒,才把他叫回家-但對列尼來說,這段時間簡直長得是無法忍受。在門口他碰上了約瑟夫神甫和路易絲修女。這位神甫長著兩片薄薄的嘴唇和一雙帶著寒氣逼人的目光。他和列尼打個照面,嘴裡咕嚕著幾句問候的話,然後虛偽地向昂熱莉克問好。他穿著前襟直拖到腳面的袈裟,無精打彩地沿著一條充滿陽光、隆起的小巷走去。列尼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然後轉身要進屋,這時他正站在老修女的胸前。

    「這就是,我的小乖乖列尼?」她高聲喊到。拍著她那兩隻白白的肥胖的手說,「他終於回來了,長得多高啊!我才到他的下巴。你還記得我嗎?小時候你出麻疹時,我還照顧過你,那時你那文靜的媽媽剛剛生了我們的小可憐瑪格麗特,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時光真快啊!過不久,昂熱莉克姨媽就要給你找一個年輕的未婚妻了,應當這樣做。第一天你就給妹妹帶來了這麼好的草莓,值得誇獎。我看得出來,安利和你,你們倆都像你們親愛的媽媽一樣,她是一個永遠想著別人的人。是啊!我們這個小可憐的苦命人是值得稱讚的,她真正體現了基督教的忍耐精神,我們都應該向她學習。約瑟夫神甫剛說過,由於瑪格麗特成熟了的謙遜精神提高了她的思想,她早就想要落髮為修女了,但是她才只有十一歲呀!好,好,親愛的昂熱莉克,你一定要留我,我就留下嘗一嘗你做的果醬,但是要快一點,因為還有些貧窮的人在等著我呢!」

    昂熱莉克領著列尼經過兩間淒涼的、沒有多少傢俱的大房間,走到第三間門口停住了。

    「親愛的,我希望我能信賴你,對待你的小妹妹要特別當心。」

    列尼已經氣得兩個鼻孔鼓起來了,心想「鬼知道這叫什麼!也許姨媽經為我要去打她呢?」這時列尼臉上的表情很不高興,但是,他把臉扭向一旁,姨媽什麼也沒發現,她還是那樣的高興地說:

    「我知道,你什麼時候也不會惹我們有病的小可憐生氣的,但是要知道,男孩子一向不習慣去關心殘廢人。你可不要講些粗魯的話,或者嚇唬她……啊。我想你……自己會明白的。」姨媽停了一下對瑪格麗特說:「親愛的,這是你哥哥,你倆留在這裡親熱親熱吧」。

    姨媽關上房門,回去和路易絲修女閒談去了。列尼小心謹慎地,盡量使自己的皮鞋不要吱吱作響,他走近桌旁,蠢笨地把一小筐草莓放在桌子上,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容易才抬起雙眼,他被難以忍受的羞澀籠罩著,他看到她那小小的身軀躺在躺椅上,使他嚇得不敢走近。

    「謝謝你,你這麼快就來看我,」瑪格麗特用清晰的聲音輕輕地說,「這是你的好意,請坐下。」

    列尼惘然若失地坐了下來。妹妹完全不像孩提時那樣,這種古板的親切的禮節使他感到有些壓抑,他偷偷地瞟了她一眼。難道說在世上真的有愛德華小說中那樣聽話的孩子嗎?然後他又看了一眼瑪格麗特,這時他好像有一種可怕的感覺,在他身旁好似是另一個世界。

    「她早就想要落髮為修女了,」路易絲修女的胡說八道,又在他耳邊響起來了。這個姑娘可以說是一個好姑娘,她的那張臉慘白如蠟,透明,脆弱,不露真情,好像一張打上與世隔絕的標記,永遠沉默不語的老修女的臉一樣。

    看到她的這種樣子,哥哥不好開口,瑪格麗特先開了腔,開始用背熟悉了的上流社會接待客人說的客套話,打聽父親和安利的身體健康狀況,然後用柔和的音調詢問在英國的嬸嬸和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兩個堂兄弟的健康狀況。她又問哥哥喜歡不喜歡英國,那裡是不是況是霧天,他回來後是否很快活。她臉上一直呈現出一種呆板的微笑,她那一雙消瘦的手指也一直在機械地繡著東西。

    列尼每秒鐘都感覺到他越來越失去冷靜,他完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這簡直像是在一個可怕的夢境中,他真想把自己掐醒。正好昂熱莉克姨媽進來了,叫他去吃午飯。

    「我給路易絲修女說好了,讓她和我們一起吃。」昂熱莉克說,「帶你去飯廳吧,瑪格麗特和你都想在這裡吃,是嗎?」

    瑪格麗特向枕頭上一躺,用微弱的疲勞的聲音恭敬地回答說:

    「您看著辦吧,姨媽。」

    「我認為許飯後你要休息半小時,然後叫列尼帶你去花園,你們在那裡聊聊天,我準備裝果醬的罐子。你不是不著急回去嗎,列尼?」

    「不!不!」列尼急忙回答說,「如果我……」他的話說了半截,看了一眼瑪格麗特,「如果我不使您討厭的話。」

    「你怎麼這樣想呢?」昂熱莉克喊道,「當然,你來了,她是非常高興的。」

    但是,列尼觀察了一下瑪格麗特,發現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剎那間她閃動了一下長睫毛,很快地又垂下了她的雙眸。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眼睫毛,配在她那白白的面頰上,像絲綢做的穗子一樣,很難令人猜想到:在這帷幕後邊的雙眸隱藏的是什麼?

    「如果你能留下,那我太高興了。」瑪格麗特用受過良好訓練的、更細小的聲音說。

    他坐在桌旁,好像昂熱莉克姨媽和路易絲修女用一種無聲的怒目盯著他,看他是不是還畫十字:因為侯爵的無神論觀點,在阿萬隆時常被人們議論;更何況列尼還在臭名昭著的異教徒和多神教徒的國家裡度過了八年。在吃午飯時,女人們議論著收入和辦慈善事業的事,閒扯了一些鄰居們有什麼毛病,以及約瑟夫神甫和別的神甫之間口角的細節等問題。列尼真想堵住耳朵,從飯桌旁跑出去。

    難道說,這個面色慘白的小姑娘在隔壁房間裡都要被迫聽這些議論嗎?當然,姑娘還是比男孩子容易忍受一切,但是當你的腿痛的時候,也許你顧不上去聽那個神甫向主教說別人的壞話啦。後來,他想:瑪格麗特是不是經常腿疼,而且疼得很厲害。安利的話不能相信,他在信中經常誇大事實。如果她的肥胖完全沒有毛病,她同樣也是不幸的,更何況這個姑娘生下來就一直躺在床上,甚至不能走動,更談不上打板球、游泳和從事別的有趣的活動了……

    飯後,昂熱莉克姨媽說:「親愛的,難道說你不想去做祈禱嗎?」

    列尼急忙畫著十字,並走到院子裡,他覺得他可以呼吸了。

    女人們在放下窗簾的房間裡喝著咖啡,還在無休止地扯著閒話,這裡還散發著昨天齋戒日素食午餐的香味。列尼坐在亭子裡,漫想著各種事情:在山下的小河裡是否能抓到素食午餐可以吃的魚呢?是否有地方能釣魚?誰更愚蠢,是池塘中的鯉魚,還是路易絲修女?誰的血液更冰冷,是這些魚還是約瑟夫神甫?瑪格麗特願意成為一個順從的孩子嗎?他想到這裡,心裡很高興。他心想:如果他給她帶來的不是關在籠內,像關在帶有幾百個百葉窗戶的潮濕的房間裡的金絲雀,而是給她帶來一隻長滿松亂皮毛的小狗,一隻愛爾蘭長毛小狗,它歡快地在花園跑來跑去,她會說些什麼呢。

    「列尼!」從亭子近處傳來了姨媽呼喚他的聲音。

    「你在哪兒?幫助我把瑪格麗特推出去。」

    在瑪格麗特那裡,他正好遇上路易絲修女,她正把頭低下去吻瑪格麗特。

    「再見,我安靜的小耗子。我要告訴女修道院院長,你是多麼喜歡她那本小聖書。」

    「我希望女院長也同樣喜歡瑪格麗特的禮物。」昂熱莉克姨媽說著,從外甥女手上取下繡的荷包,有意找碴似地看了她一眼說,「這是送給她命名日的禮物,噓!不要說出去,路易絲,這是秘密!」

    「你看,你怎麼啦!啊,真漂亮!裡邊是什麼啊?還繡著花!」

    「我看還是繡組合字好,瑪格麗特想繡出聖凱瑟琳的光環,這是聖潔的象徵,我看,繡在荷包上不是個地方。呶!列尼,從頭抬著,上台階要小心點。」

    把躺椅抬到草地上後,昂熱莉克就急忙回到煮果醬的地方去了。路易絲又吻了一下自己的學生,然後就走了。列尼打開花園的小門,又回到花園,他非常厭惡地感到,自己手上還沾著這個修女肥胖而溫柔的手握過的痕跡。躺椅放下後,當她還沒有看到哥哥時,只聽他的腳步踩著柔軟的青草發出的聲音。列尼走近躺椅,看到瑪格麗特拿出手帕,把路易絲在她臉上吻過的痕跡擦去,她狠狠地擦,甚至臉上都擦出了明顯的紅印。但是列尼剛一走近,並在她身旁坐下時,瑪格麗特又拿起繡的荷包繡了起來,她溫柔地低垂著雙眼,倆人沉默了好長時間。

    「噢!見鬼!」列尼腦子裡閃了一下,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是他們教會她像鸚鵡學舌一樣地重複說著同樣的客套話。

    她很有教養地輕輕地說:「……但是,姨媽不喜歡狗。」

    「我不是要她喜歡,」列尼反對地說,「那麼你喜歡小貓嗎?當然,這不是能抓野獸的獵狗,總而言之,比討厭的金絲雀要好得多。」

    瑪格麗特放下手上繡的東西,她說:「反正一樣,去年安利要送我一隻小烏龜,但是昂熱莉克姨媽不讓在屋子裡養小動物。」

    「那麼金絲雀呢?」

    「那不是我們的,是我們臨時借來玩玩的,這個金絲雀是約瑟夫神甫侄女的,神甫說可以把金絲雀拿到房子裡,但不要過分地纏在它身上。」

    「這個約瑟夫神甫,讓他見鬼去吧!」

    列尼由於驚恐而沉默了。現在他一定把她嚇住了,突然他看到:瑪格麗特又一次用瞪大了的眼睛看著他,這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

    兄妹二人沉默了片刻,兩人彼此看了一下,她那毛茸茸的睫毛又垂下了。列尼嘮叨著請她原諒,終於兩人又高興了。他多次想引起話頭,但每次都失敗了,因而使他更加不好意思。半小時以後,他跑了,嘴裡還嘟囔著那只打上馬蹄鐵的馬,他由於羞澀而感到苦惱,只好騎上馬回到馬泰爾列裡市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列尼一直想著這天發生的事情以及他的行動,越想越覺得自己愚蠢可笑。

    他沒有去想姨媽的朋友們,也許瑪格麗特喜歡他們,這也好,因為她不能不生活在他們當中。他們還嬌慣她,愛她愛得有時令人肉麻,但是起碼他們沒有想辦法使她恢復健康,沒有看到她的處境象……他猝然停止了,因為他幾乎被他想的問題嚇住了……父親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為她努力盡到了一切。也許,甚至那些篤信上帝的話,她也喜歡聽,姑娘們對任何高談闊論都喜歡聽,更喜歡聽別人寵愛她們的話。而他對她來說完全是個陌生人,他有什麼權力去干涉她很早就已形成的生活秩序呢?去咒罵她的朋友,使姑娘心灰意懶呢!其實她的擔心完全有道理。因為母親死了,父親……父親很忙,當然瑪格麗特只有依戀路易絲修女和約瑟夫神甫。看來,他顯然不喜歡他們,認為這些人簡直是卑鄙的!

    「她為什麼擦去她臉上被吻的痕跡呢?」

    回到城堡以後,他下決心:今後他和阿萬隆最好離得遠一點,回為他在那裡作了蠢事。

    吃晚飯的時候,列尼很少說話,對安利沒有惡意的問長問短,問瑪格麗特對他的印象,他甚至厲害地都給頂了回去。他抬起一直注視著碟子的目光,發現父親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安利從桌旁站起來,不由得漢了口氣,問弟弟:

    「星期二我去阿萬隆的豬市,也許,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在那裡可以和瑪格麗特更好地談談。」他使勁地盯了一下他那張不愉快的臉。

    「我去幹什麼?我不想在那裡浪費時間。」

    安利用責備的口氣說:「不要忘了,她一個人是來不了的,但在那裡她又不那麼快活。」

    「住嘴吧!」列尼嘟囔著說了幾句英語。

    星期天晚上,他要求父親答應讓他騎匹馬,說他習慣在早飯前騎馬出遊。第二天清晨,他就起來出去了,一路上風塵僕僕,十點鐘就來到姨媽家,他既不好意思,又有些生氣地敲了姨媽家的門。這次,可憐的昂熱莉克剛要顯出自己不滿的情緒-但是接待客人的禮節對她來說是神聖的,她相信列尼突然到來會給他們帶來意外的消息的,在這種「例外情況下」,姨媽勉強允許瑪格麗特停止了她的作業。

    小姑娘正在死啃《忒勒馬科》書上的一段法語語法。她放下書,絲毫沒有表露出內心的喜悅或是不高興。整整一小時,姨媽和外甥女都在說些無可指摘的客套話,和自己怕客人進行著文質彬彬的寒暄。這次談話的內容和一次一樣:什麼給教會刺繡啦,辦慈善事業啦,那個女僕穿的象貴族啦,還談論了約瑟夫神甫和他的侄女和修道院的女院長等等。

    列尼終於不得不站起身來,很不耐煩地向她們告別走啦。

    現在他認為:瑪格麗特不喜歡他,她滿意的是她周圍身邊的一切喧鬧,她是一個裝腔作勢的驕傲的小姑娘,如果不是這樣,那她也是一個小兩面派,在不同的場合下,她的表情完全相反。可以,她應當改變自己這種作法……今天她為什麼這樣看著他?她幾乎整個時間都注視著他,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她為什麼一直要躺在這個令人厭惡的房子裡?這簡直太不公平了!但願她不要喜歡他,如果她不從樓梯上摔下來該多好啊!既然他幫不了她什麼忙,也許他就不應當去管這些。

    但是,星期四傍晚他又到阿萬隆去了。這次他到姨媽家來沒有任何理由,因而他有點勇氣不足,便到市場上買了一筐子便宜的櫻桃。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只好說他是家裡派來送櫻桃的。列尼性格爽直,雖然他不想說謊,但他覺得自己很有把握說得像真的一樣。

    僕人告訴他姨媽去看貧困的病人去了,家裡只剩下瑪格麗特小姐一個人。當然客人來了她是非常高興的。他跟在僕人的後邊,走向花園,盡力克制自己想溜走的念頭。上一次,他打心眼裡希望姨媽能去遠一點,而現在,他又多麼希望姨媽快點回來,否則要他幾個小時面對面地和妹妹在一起,這使他心慌意亂。

    躺椅還放在老地方,瑪格麗特正在為送修道院院長命名日的禮物刺繡。她很快地放下手中的刺繡,把一隻消瘦的小手伸向哥哥,然後,又拿起了刺繡的東西繡了起來。列尼沒有敢去吻她,而她也沒有把自己的面頰湊上去,像姨媽在場那樣。

    列尼坐在石登上,靠近躺椅,他在想:如果他吻了他,當他扭過臉去時,她是否也要擦去他對她的吻呢?

    今天,瑪格麗特好像完全沉入非常寧靜的心情之中;她也像哥哥一樣很費勁地擠出了幾句話來。開始,列尼感到很輕鬆,但後來在他腦中浮現出:星期六的事,曾因他說了約瑟夫神甫幾句話,使得妹妹受驚和傷心。

    列尼神經質地扒開籃子的把手,然後對自己說:只有蠢傢伙才使這個蒼白的小姑娘苦惱,但做過的事是挽回不了的。

    「姨媽很快就回來嗎?」列尼有些洩氣地問道。

    「可能很快就回來了,平常她都是四點鐘以前回來。」

    「那麼好吧,我等她一會兒。」

    在兩三分鐘內,他倆都陷入在苦悶的沉默之中。不!這令人很不舒服,如果姨媽再不回來,他簡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知道,」列尼終於抑鬱不安地小聲說了一句話,「請你原諒我……上星期六的事。」

    「星期六?哪個星期六?」

    「就是那天……我說了約瑟夫神甫的話,一般說來……當然,這並不關我的事……」

    列尼的眼睛看著一旁,話說得很快。而後,他鼓了鼓勇氣,看了妹妹一眼,道歉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兩隻手攤開不知所措。

    「我沒有一點辦法。這裡簡直無法呼吸,他們好像是把你放在羽毛褥子上一樣。你看約瑟夫神甫、路易絲修女和修道院院長他們全都像是好人,其實相反,你說,難道你喜歡他們嗎?」

    「我恨他們!」在一張蒼白的小臉上,一雙瞪大的眼睛閃著一種敵意的目光。她用一隻軟弱無力的拳頭打在躺椅的扶手上,並狠狠地說:「我恨他們,恨他們所有的人!他們闖進來吻我,給我帶來討厭的、騙人的聖經,還要我感謝他們。還要我給修道院院長送禮物!……」她把繡的香荷包弄壞了,扔到草地上。

    列尼從石凳上站起來,由於引起的這場風波,嚇得他有些發抖。

    「是啊!那你為什麼同意呢?」他說,「告訴他們,你不同意這樣做,不就完了嗎!若他們要想這樣強迫我……」他氣得兩個鼻孔又張開了,「也許他們要懲罰你,那我就……」

    「不,他們用訓誡來折磨我。他們讀聖經上的訓誡,照著訓誡來辦。約瑟夫神甫來了,就宣傳基督的容忍之心:不能怨恨,只能高興,我能躺在這裡完全是耶穌的保佑。他倒好,反正他腿沒有病。我恨死了!你看這幾天路易絲修女牙痛,她叫得多厲害,我真想把他們都殺掉!一個也不留!」

    列尼很不自然地伸出了手,膽怯地撫摸了他那只攥得很緊的拳頭。

    「我不知道你生病的事,這些畜牲上周才告訴我,你疼得很厲害嗎?」

    瑪格麗特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哥哥,然後雙手捂著臉大哭起來。

    「不要哭!不要這樣!」列尼叫道,然而他自己也差一點哭了起來,他雙膝脆在妹妹身邊,溫和地擁抱著她。

    「如果約瑟夫神甫再喋喋不休地責備你,我要是知道了,看這個老東西……瑪格麗特,不要哭啦!」

    昂熱莉克回家以後,硬要列尼教妹妹玩「翻繩遊戲」。他想去拿做香荷包用的那條藍色的扁帶,但是瑪格麗特說,若是被發現了,就要受到訓誡的。於是他摸了摸口袋,找到了一條小細繩。

    老處女看見他們玩得很高興,於是她也笑了。

    「怎麼樣,我親愛的,玩得快活吧?這是什麼,是櫻桃嗎?瑪格麗特,我希望你不要吃得太多,你聽見沒有?你做的刺繡怎麼樣了?哎呀!怎麼搞的?」

    她從桌子上把揉搓的香荷包拿過來。列尼立刻看到了,隨即說:

    「對不起,姨媽,是我沒有留心袖口把它帶下來的,後來沒看見又踩了一腳,看樣子,絲線給扯斷了。真抱歉,刺繡讓我給弄壞了……」

    姨媽把刺繡的面子用手撫平了。

    「我的上帝啊,多麼可惜!呶!沒有什麼,親愛的,沒有白費力氣,我想可以把它弄好的,在蒸氣上烘一烘,然後再用熨斗熨平,好啦,不要再弄髒了。列尼,你該走了吧?是啊,路又很遠。你大概把馬留在旅館裡了吧?來幫我把躺椅抬進去,要當心腿!好吧,再見,向你爸爸和安利問好,非常感謝他們送來櫻桃。」

    哥哥和妹妹很有禮貌地告別了,這好像不是列尼,而是安利。姨媽出來拿著抹布擦去台階上列尼的腿印。列尼正彎下身子對著妹妹說:

    「不要擔心,我去對父親說,我們會狠狠地警告一下約瑟夫神甫的。要是給你帶只小狗來,不知道姨媽願意不願意。」

    姑娘急忙抬起身子,摟著哥哥的脖子,列尼一下子緊貼在妹妹的胸前。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枕頭上,對站在門口的姨媽說:

    「我希望不要因為我來了而使她疲勞。我很快還要來的。不!不!我不會把地踩髒的。再見!」

    第二章

    「爸爸,您有時間嗎?我有話和您說。」列尼堵住父親的書房門口,問道,「如果您不太忙,我想和您談談。」

    侯爵開了門,讓列尼進來。

    「進來吧。」

    房間裡佈滿了大栗樹樹葉的陰影,屋內傢俱擺設不多,沿著牆壁有幾個書櫥,整個房間呈現出一種寂靜的氣氛和淺藍色的稍昏暗的顏色。侯爵坐在一張破舊的皮椅子上,微笑地看著兒子說:

    「你越來越像你的母親了。」

    「瑪格麗特也像媽媽嗎?」

    列尼站在靠窗戶的一面,愁眉不展地看著窗外栗樹的樹枝,他提出這個問題以後,頭一直沒有轉過來。

    「一點也不像,人家說她很像我。你母親的家族裡的人,他們的頭髮都是淺顏色。」

    「姨媽的頭髮也是淺顏色的,媽媽也像她那樣嗎?」

    列尼講話的聲音聽起來有一點固執的情緒。父親一直注視地看著他。

    「可以看得出來。她們倆是姊妹。她們的頭髮都是淺顏色的……不,不,她們之間相同的地方不多,這是你母親的畫像,畫的不太像。」

    是的,掛在牆上的這幅畫像是不太好,畫師完全沒有抓住弗朗索瓦茲臉上所表露出的溫順,他只看到了她臉上的特徵,而她臉上的特徵和昂熱莉克一樣。列尼很生氣地把目光從畫像上移開。尊崇死者不是他的天性,瑪格麗特需要一個善良、聰明的活生生的母親。他想起住在格羅斯透郡的、愉快活潑的堂兄妹來了:嬸嬸涅莉雖有點不太精明。但是不管你是男孩還是女孩,為了讓你成為好孩子,她知道應當怎樣做。胖胖的多拉和特利克西,經常是嘻嘻哈哈的,像白頭翁鳥一樣那麼歡快。他們從不躺在沙發上,為那些討厭的老太婆繡香荷包。

    他看了父親一眼。

    「您知道有一個神甫常到姨媽那兒去嗎?」列尼冒然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約瑟夫神甫?我知道,我遇見過他幾次。」

    「您不認為他是一個非常卑鄙的人?」

    侯爵用疑惑的眼光看了兒子一眼。

    「你為什麼這樣想呢?」

    「也沒什麼,」列尼嘟囔著,剛一開頭,他又把話縮了回去。

    「也許,」侯爵沉思地說,「很可能。」他沉默了一會兒,皺起眉頭,翻著自己的稿紙,爾後問道:

    「你的意思,瑪格麗特在那裡……情況很不好?」

    「我的看法,那裡簡直是骯髒的,還不允許小姑娘飼養小狗。」

    「飼養什麼?」

    「但是,爸爸,她終究還是個小姑娘,你不讓她和別人一起玩,那就只有姨媽和一群修女。我們能不能接她到這兒住一兩個禮拜,作為休假,這裡有她的小狗和家兔什麼的……」

    惶惑不安的心情又鉗制住了列尼的舌頭,侯爵嚴厲而又很關心地看了兒子一眼:

    「是啊,當然應當,但是怎樣接她呢?問題是用什麼方法接她和送她?」

    「可以這樣,駕上四輪馬車,放上木板,就像這樣……」

    列尼走近寫字檯,拿起一支鉛筆。父親一言不發地遞給他一張紙,列尼立刻畫了一張草圖。「板子要結實一點,要六尺兩寸長,十二寸寬。再安上兩個木柱,腿的長短是四寸。」

    「你量過了嗎?」

    「量過啦。這裡,我們釘些鐵掛鉤,抬起來好結實點,躺椅用繩子綁上,就這樣,瑪格麗特完全不會有震盪的感覺,我坐在車上,如果震起來,我就緊緊扶住躺椅。由雅克駕駛車。我們通過維阿蒙時可以走慢些,這樣雖然遠一點,但那裡的路可是比較好走。」

    「怎麼?你走過那裡了?」

    「是的,今天早上我去過那裡,這條路只有一個地方不好走,但是,我們可以和安利把躺椅放下,用胳膊抬著她過去。」

    列尼剛把鉛筆拿在手裡,他的羞怯好像整個給驅散了,他專心畫著草圖,完全忘了自己的惶惑不安。但是,他的雙耳一直紅到耳根,他剛解釋完,鉛筆又從手裡滑了下來,他立刻彎腰去撿起來,頭碰了一下寫字檯。父親這時看了一下草圖。路線畫得很清楚,真像出自一個專業繪圖員之手。

    「列尼,」侯爵終於開腔了,列尼正在寫字檯下邊拾鉛筆。

    「父親,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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