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斷的友誼 正文 第一章
    送殯的行列順著一條泥土很厚的鄉村街道慢慢地走上一座小山崗,那裡有一塊墓地。後邊跟著幾個戴白頭巾的老太太,有的還哭著。遇到的人都脫掉帽子,虔誠地畫著十字——這不僅是一種習慣,而且是因為侯爵夫人一向對窮苦的人是善良的,所以人們打心眼裡為她的死而感到惋惜。

    說實在的,在馬泰爾列裡·沙托地區,沒有真正的窮人。貧窮這個可怕的惡魔——按人們過去的理解,它是恐怖的,又是無法擺脫的。這些婦女在年輕的時候就飽嘗了它的辛酸,由於革命風暴的襲擊,隨著整個生活的變化,貧窮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三十三年前,它就隨著勞役和鹽稅而消失了。城堡上空冒出縷縷濃煙,捲走了許多往事,甚至連那些還記得1789年以前的生活情況的人,現在都覺得,貧困不過是一場可怕的惡夢。

    但是,如果你比鄰居的人還貧困,那你就是窮人,現在在馬泰爾列裡地區,只要家中沒有乳牛,就算是窮人。就這樣,布爾岡的鄉村面貌在一代人之間完全地改變了。

    對那些不走運的人、病人和不幸的人來說,死去的侯爵夫人是他們的善良的朋友,她不能用金錢資助他們,因為革命雖然使鄉村日益富裕,卻使城堡主人破了產。但是侯爵夫人一向對農民是很仁慈的,像母親般地關懷他們,雖然她不能送他們一頭乳牛,但誰家的孩子病了,她總是給生病的孩子拿來一罐牛奶來,慈愛地關心孩子的健康。有一天,彼得對帕皮昂大娘說:「有生以來,誰也不會猜想到:她出身於該死的貴族門第。」

    說實在的,她只不過是一個貴族的妻子而已。她是第戎一名醫生的女兒,除了一份微薄的嫁妝外,她給丈夫帶來的是她那高尚的品德,而不是名望。但是她的丈夫卻有著雙重的貴族身份,在被打碎的墓碑和地方小教堂內的雕刻的紀念碑上都有證明。她帶來的嫁妝象考狄利亞一樣是一顆美好的心靈,因此,弗朗索瓦茲一死,整個一家人就變得孤苦伶仃了。

    她的丈夫帶著兩個兒子站在墓前惘然若失,就好像死去了一個寡婦,留下來的不是兩個,而是三個孤兒,不過其中一個兩腮已露出胡茬。

    對一位近中年的、沉默寡言的古埃及學家來說,命運是非常悲慘的,好似突然把他推進了不幸的大海深淵。兩個星期以來,這是他護送第三口棺木來到這個墓地。過去大量時間他都埋頭於書本,對孩子們不太關心,但是,兩個孩子的夭折使他痛苦萬分,妻子的死又毀滅了他的整個世界。

    他慢騰騰地離開了墓地,心裡很難相信,弗朗索瓦茲就埋葬在這裡了。他想,她活著的時候,當他們三人回家時,全身濕透,渾身發抖,她會微笑著來迎接他們,而且還會為他們準備好在家裡穿的鞋子。十四年當中,她在他身邊,總是做著她應該做的事,在他忙的時候,她又總是悄悄地走天,有她在,一切都是那樣的合適、安靜,這對他的生活來說是非常必要的條件。

    他們不是由於愛情而結合的。侯爵和她是在朋友們的一再勸說下結的婚。對他來說反正都一樣,就讓朋友們為他挑選了一個妻子。婚後,他們誰也沒有後悔過。後來,在共同生活的十四年當中,他對待妻子彬彬有禮,從來也沒有想過用別的態度對待妻子,他對她十分忠誠,因為吸引他的是精神上的快樂。雖然弗朗索瓦茲給他生了五個孩子,然而她不僅是他的妻子,而且是一位替他管理錢財、操持家務、承擔焦慮的主婦,但他並不完全理解她,甚至沒有考慮到是否瞭解她,對他來說,她只不過是弗朗索瓦茲而已。現在她在他心中是一位不可思議的、偉大的、甚至是令人敬畏的人,這不是因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而是因為她的死閃耀著自我犧牲的母愛的光輝。

    如果弗朗索瓦茲知道:她死後在侯爵在心上激起了一種內疚的感情,她一定會非常驚異。她曾為了拯救三個身患傷寒病的孩子而進行過絕望的孤零零的掙扎,然而她認為這是完全應當的事,因為她是他們的母親。弗朗索瓦茲是一個慈祥的女人,更何況她沒有一刻鬆閒的時候,也無瑕考慮父母之間責任的區別,她顧不上考慮這些。為了照顧生病的丈夫她豁出自己的性命,她訂為一位著名的學者的生命是非常寶貴的,只有挽救了他的生命,才能使自己免遭苦難。侯爵不管在什麼方面對她都不加干涉,這並不是由於膽小,而是因為他對家中的事從來沒有過問過,他完全相信弗朗索瓦茲。他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她平日的智慧,就像對某古埃及學的手抄本,她從來沒有和他爭論過一樣。她剛從死亡中奪回了一個孩子的生命,沒想到她自己卻跟在兩個孩子的後邊,安詳地進入了墳墓。在墳墓裡她還擔心:沒有她,僕人們能使孩子們生活得很整潔嗎?會不會把咖啡給他們煮好?

    老大安利站在父親身旁,悲痛地哭了起來,她已經十三歲了,懂事了,知道媽媽真的死啦。他自己剛剛恢復健康,除了內心痛苦外,身體還十虛弱。侯爵溫和地拍拍兒子的肩膀,這時安利抬起了頭,流著眼淚微笑了一下,他像死去的母親一樣非常崇拜自己的父親,因為父親是世界上最聰明,最有學問、最好的人。父親的撫愛,在他們經受各種痛苦時是最大的幸福和安慰。安利抽搐地嗚咽起來,爾後停止了哭注,他感激地用帶著淚水的面頰擦拭著父親溫暖的手。

    侯爵感到欣慰的是至少死尼沒有哭。他非常憐憫自己這些失去母親的孤兒。但是平時好哭的孩子經常惹他生氣,他們連手絹都不會使用。死尼沒有流一滴眼淚,他還不滿十歲,他像留在家裡等待他們的小妹妹一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安葬的時候,他冷得直打寒噤。

    他們穿過一條長滿菩提樹的林蔭道,經過一座拱形大門,在大門兩邊聳立著古城堡的殘垣斷壁。巨大而又陳舊的、年久失修的城堡,它永遠給人們以淒涼的感覺。而今天,他們在路上濺了一身泥水,凍得發抖,透過雨絲看見了這座城堡,城堡主人的心裡由於痛苦而感到壓抑。侯爵從來還沒有這樣強烈地感受過這座城堡襲人的冰冷,它是那樣僵硬、陰沉、傲慢不遜。但是,這座城堡對他來說,也人來沒有使他感到這樣親切,在這個世界上,他最愛這座城堡,超過愛自己的孩子,甚至超過他熱愛的那些書,只有那些書是屬於他的,他和它們已經共同生活三十年了。他和這所房子的家族關係,也已經延續了四個世紀,一代一代地在這個地區不斷地誕生和死亡。他們的家族中,從來還沒人發過財和出過名,但是城堡的主人對他們享有的權力和生活,還是心滿意足的。他們也很少去巴黎辦事或尋求歡樂,別人都把他們看做是鄉下佬一樣,然而在家裡,沒有任何疑難的事情來擾亂他們的心靈,也沒有任何複雜的問題來破壞他們的安寧,他們在這座周圍環繞著護城河的城堡裡,比皇帝坐在寶座上與世隔絕更為安全。但是,他們突然遭到了不幸。

    當進入一間較大的門堂之後,侯爵突然戰慄了一下,難道說今天的痛苦還少嗎?為什麼正好是在今天又回憶起可怕的童年?

    一個被搶劫一空的五屜舊櫃,是在那次大火和災難中被保留下來的,仍放在壁龕旁邊。它是小艾蒂安的奶母和她的兒子雅克放在那裡,把小艾蒂安隱藏進去的。一分鐘之後,大門就被搗毀了。在黑暗中,一個小艾蒂安凍著在抽搐,那時,他還沒有安利大呢,他緊緊地用兩手堵住耳朵,為了不去聽那震耳欲聾的喊叫聲、咒罵聲,以及從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和哭泣聲。就為樣,突然發生了一場災難。

    天哪!從樓梯上發出了多麼可怕的哀號聲!這斷可怕的回憶,影響了他的青年時代,使他周圍失去了光明美好的世界,因此,當他在英國生活了好幾年,又回到了他這個可愛的家,生活只使他感到恐怖,而沒有給他帶來快樂。然而弗朗索瓦茲的到來,才驅趕了這個可怕的陰影。他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充滿歡樂的人的身邊,從沒有由於回憶而產生過恐怖的情緒。難道說,現在,弗朗索瓦茲已經不在人間了,[個可怕的陰影又回來了嗎?

    侯爵很驚恐地感到,這陰影又要出現了。甚至兒童室裡小女兒的尖叫聲,也會引起他的可怕回憶。在他的生活中,還沒有發生過什麼重大的事情,唯獨這個可怕的回憶,在他記憶中沒有消失,而現在,由於疲勞和痛苦折磨著他,往事象惡夢一般又展現在他的面前,他好像又嗅到了那濃厚的令人窒息的燃燒的氣味,又聽到了雅克驚惶的喊叫聲:

    「艾蒂安!艾蒂安小爺!您在那裡?您還活著嗎?他們走了,我的小艾蒂安!」

    就是這個雅克,他現在已一頭花白的頭髮,還像過去那樣關心的樣子,站在房門前迎接侯爵,兩眼哭得紅腫。

    「侯爵先生,您不要忘記換上乾衣服。今天很冷,馬爾塔已經煮好了熱湯。」

    「謝謝,雅克,謝謝你,」侯爵回答說,「你,總是想得那麼周到,請看看誰在照管孩子,告訴他們,不要打擾我,我想一個人呆在這裡。」

    他輕輕的吸了一口氣,終於一個人關上了門,呆在與外界隔絕的書房裡。他在青年時代的「朋友們」默默地立在書櫥裡,向他點頭示意。候爵打開書櫥,拿出柏拉圖的《共和國》這本書,歎了口氣,又把它放回去了,唉!今天是希臘人幫不了他的忙。這會兒他不知道應當幹什麼是好,沉思了一下,他珍惜地撫摸著他心愛的幾部書的書脊,這些書是伏爾泰、狄德羅、霍布斯和吉本的著作,然後,取出一卷蒙台涅的書,並挪動一下轉椅靠近燃著的壁爐,低頭讀起《經驗論》一書來了。

    栗樹的樹枝敲打著窗戶上的玻璃,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一些巨大的老樹種植在房子的近邊。夏日裡,濃密的樹陰遮住了陽光,空氣也進不來;而冬天的夜晚,風吹著樹枝唰唰的響聲,像沒完沒了的呻吟聲一樣。為孩子們操心的弗朗索瓦茲常常想:如果這些遮陰的大樹離開房子遠一點該多好啊!但是,她一次也沒有提出要砍掉它們,因她們知道:這些大樹對她的丈夫來說是多麼的珍貴啊。這些大樹,包括它們的每一個嫩枝,都是和他的童年的回憶聯結在一起的,現在樹葉敲打在玻璃窗上,候爵以為這是「朋友們」的「問候」,他站起來,打開了窗扇,摘下幾片大黃樹葉,把它們貼在自己的臉上,雖然已是深秋,但是葉子還淡淡地發出一股幽香,這種香味是他喜愛的一種清香。

    為什麼這些樹葉,它們的嫩枝、清香能減輕他的痛苦呢。清新的、平展而又馥郁的樹葉,它們象蒙台涅所歌頌的那樣,以平靜、高雅的氣質而桔萎了。他回憶起使人能夠超脫而又可以得到安慰的幾句名言:

    像我這樣年齡的人,時常經受病通之苦,終有一天會由虛弱而導致衰竭,這是普通規律,但我並沒有被它所嚇倒。

    萬物都是如此,但是弗朗索瓦茲死得太早啦。

    侯爵憑肘於窗台,凝視著森林深處的平原和遠處隱約可見的塔下的墳塚。灰色的天空到處佈滿了昏暗的陰影,而他的生活就像這樣的天空一樣灰暗。從他誕生長大成人以來,他的生活就一直沒有過青春色彩,而現在,沒有了弗朗索瓦茲,明朗的時刻就根本不會有了。儘管未來沒有什麼歡樂,但如果能保持內心的平靜和繼續工作,還是要活下去。

    但是瑪格麗特在樓上的哭喊聲,怎能使人平靜呢?他一小時前回家後首先聽到的,就是她的號泣,從那時起她一直在哭,是奶媽沒有照管好她還是沒有去哄她?她母親活著的時候,孩子從來沒有這樣哭過,這種哭聲簡直使他無法忍受。也許,三歲的小孩老這樣哭下去是不好的,應當想辦法使她不哭。在他生活中這是第一次要求他管家務。這簡直使他感到束手無策,他有點膽怯和發愁,無奈地推開了孩子的房門。

    「瑪爾塔,」他溫和地喊著,「為什麼瑪格麗特哭得這麼久?也許她餓啦,還是……」

    一個女人受到驚嚇而哭過的臉轉向了他:

    「這都是蘇姍娜這個懶丫頭,侯爵先生,我剛剛到教堂去了一會兒和仁慈的夫人告別,可是她……她……」

    「她怎麼啦?」侯爵問道。她想盡量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奶媽哭訴的嗓音不由得使他皺起眉頭,「她打傷了瑪格麗特嗎?」

    奶媽又流起了眼淚。

    「我沒有錯,向上帝發誓,不是我的錯!我怎麼能知道,她對我們的好孩子看管得這樣不好?」

    「瑪爾塔!」侯爵走向奶媽使勁地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奶媽用圍裙蒙住了臉,經過一連串的嚴厲質問,她終於承認了一切:她說,她悄悄地跑到安葬的地方去和夫人告別,就把孩子托給了一個十五歲的洗碗女孩蘇珊娜照看著,這個姑娘只顧從窗戶上往外眺望,早把照管孩子的事忘記了。孩子穿了雙新鞋跑到了樓梯上,順著石階滾了下來。孩子摔得很厲害,而且碰傷了頭部。

    醫生們都住的很遠,加上孩子一直不能平靜下來,只好去請康涅切布老大娘,她會給人看點病。她給孩子喝了點罌粟果汁,孩子才入睡了,她說骨頭沒有傷著,不會發生什麼事情。

    雖然如此,侯爵還是不放心。但是不久,一樁新的不幸使他忘記了瑪格麗特的事:安利在母親安葬那天由於受風而感冒了,因為患傷寒病後還沒有完全恢復健康,夜裡他就很不舒服。十天之內,侯爵除了想到新的不幸將要威脅他之外,什麼也顧不上去想。這是第四次災難了!後來危險終於過去了,瑪格麗特身上的青色傷痕也消失了。

    不幸和驚嚇也終於消除了,但是侯爵仍然心神不定。他不停地受到失眠的折磨,整夜整夜睡不著,從一個房間踱到另一個房間,有時不斷地做著惡夢,夢見孩子們又發生了不幸。

    侯爵漸漸地越來越瞭解:雖然僕人們心腸好,但不能信任他們,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沒有照顧好瑪格麗特,讓她從樓梯上摔下來akftwb們讓安利穿著單鞋去參加安葬儀式,回家後又沒有立刻給他換上乾衣服,致使他著涼生病,而是不應該讓孩子們受到這些愚昧無知而又迷信的農民們的影響,或者是其它思想影響。他發現僕人們給孩子灌輸的儘是一些吃小孩的妖魔鬼怪的故事和人變獸等胡說八道。又發現弗朗索瓦茲剛死不久,他們就把廚房搬到和孩子們的房間挨近的地方,這一點他是非常不滿意的。僕人們特別溺愛他們的寵兒列尼,以致於使他變壞了。這孩子寸步不離地圍著雅克身後轉,或者騎在他肩上,聽一些關於聖徒和荒誕而又冗長的或者替老廚娘解圍裙帶子,幫她磨碎咖啡豆,然後她獎勵給他幾個熱包子吃。他又從僕人們那裡學會了吃東西咂嘴的習慣和拖著長聲講話的毛病。也許,女僕喜歡孩子們聽話學好,雅克和他們家的關係之深,這是毫無疑問的,因此,他對列尼的影響就更壞了。此外,女主人不在了,必然使孩子們受到冷遇trklj瑪格麗特,如果童年時期就沒有母親的照管,當然更談不上良好的家庭教育。

    怎麼辦呢?侯爵不願意再婚,因為這樣會破壞他對強朗索瓦茲美好的回憶,同時又因為家庭中有了女主人會破壞他從事研究工作所需要的安靜。弗朗索瓦茲具有不尋常的沉靜的性格,這對侯爵來說是她所有優點中最可貴的一點,然而確實不能想像:他還會再幸運地遇上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啦。

    最好請一個親屬到城堡裡來,她既能操持家條,又能照管孩子。但是這不見得比他再婚更好,也許會更糟,因為結婚對像他還可以選擇,那麼他唯一的一個近親就是他的小姨子昂熱莉克-拉蒙小姐。她是一個老處女,她擁有不多的財產,但她具有很多美德。當然,如果她能離開她那寂寞的家,而且覺得有人真正需要她,她也覺得很幸福,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但是他又想到,她會闖進他的書房,給他進行宗教式的安慰,家裡會塞滿一些品德不好的修士和饒舌的修女,這他可就受不了啦。

    他考慮的結果,還是把孩子送到真正關心他們思想和生活的地方去,他們在那裡能夠受到教育,學會適應社交所需要的禮節。是的,這筆費用不小,他的收入並不太多,但是,他能拿出一小部分,不至於使他受到物質上的損失,也不會擾亂他精神上的不安,他從事研究工作最需要安寧。可是很遺憾,不愛他怎樣精打細算,還是連最起碼的錢也拿不出來。總而言之,為了把孩子們送到使他們能受到良好教育的學校去,如果不出售一部分蕭條的、抵押過多次的田產,他的錢是不夠的。使孩子們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比保留土地要重要得多,當然瑪格麗特所需要的嫁妝費總是要留下的。

    土地終於賣掉了,侯爵把女兒交給了她的姨媽來照管,給了她一筆不小的薪俸,昂熱莉克知道姐夫的處境是很困窘的,她很不高興的說:「這太多了吧,艾蒂安,我瞭解你,可是孩子的吃穿用得了這麼多錢嗎?我照顧她,難道說還要你付錢?她就是我的歡樂,她會使我回憶起親愛的姐姐弗朗索瓦茲來。」

    昂熱莉克的眼裡突然流出了眼淚,她一向是愛哭的。侯爵不由得皺起眉頭,問著自己:「當初弗朗索瓦茲怎麼能會忍受得住的呢?她可從來都沒有哭過。」

    「親愛的昂熱莉克!」他用非常溫和的聲音說,「請收下我這個可憐人的這唯一的一點錢吧,我應當償還自己的債,當然!我永遠也還不起你對我女兒的愛護和照顧所花費的一切,但是,最低限度我不應當給你增加困難。我不想讓瑪格麗特因為我沒有錢而感到痛苦,我的女兒失去了母親就夠可憐的了,我能有點麵包皮和書也就夠啦。」

    現在還要安頓一下兒子們的事,侯爵訂為:安利最好到阿萬隆一所教會學校去,但是孩子經過兩場大病,身體十分虛弱。他會溫順地、依依不捨地離開家,在阿萬隆他能看到自己的妹妹和姨媽,將來還有父親能去看他。

    當然,這是所教會學校……但是又能怎麼辦呢?侯爵聳聳肩膀,他自己是一個始終不渝的無神論者,可是弗朗索瓦茲是個篤信很深的教徒,雖然她從來也沒有影響過他。如果她知道他的大兒子能成為一個善良的天主教徒時,她會非常高興的。學校的費用不算太貴,而且也還舒服。就是地方貴州不允許信教自由。如果安利願意遷到鄉下,從事農活,就是和鄰居們在信仰上有分歧,那他也會好一些。是啊,其實他為什麼不信教呢?他是一個好青年,但是也真有點愚蠢。

    列尼的安排則比較難辦,未必沒有把他送到那些善良而又遲飩的人的教會學校去的想法,但無論如何也不能給他說。這期間,侯爵收到了他弟弟的來信,他是在城堡遭到破壞時他們家庭中唯一倖存下來的,當時兩個孤兒被寄居在遠房親戚那裡,開始大屠殺時,侯爵和他們一起逃往英國。弟弟再沒有返回祖國,他入了英國籍,並改成了英國人的姓名,現在他的名字叫亨利-馬泰爾,地位很高,和一個英國女人結了婚,遷居到格羅斯透郡。信中他建議哥哥帶著安利到他那裡住幾年,並讓安利和他的孩子們一起去上學。

    父親拿信給安利看,認為他已長大成人,可以和他商量,但是,他聽完後大哭起來。侯爵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安慰他,並答應他誰也不強迫他去英國。正在這時,園子裡傳來了列尼發出的童高音:

    「雅克,你真是個傻瓜,這很簡單嘛,你看,這樣,懂了嗎?再轉過來,不對,反過來,對啦!」

    「你想」老廚娘讚揚的聲音,「他多麼機靈啊!一下子就懂了!」

    「對!」雅克接著說,「我從來也沒有想到,列尼先生有這麼一個聰明的腦袋瓜,你可以遠走高飛了,列尼先生。」

    聽到這些話,侯爵心中的動搖完全消除了,如果還這樣繼續下去,這些愚蠢的僕人們的縱容、奉承,要把孩子完全毀了。在英國學校裡,無論什麼地方都能戒除孩子們的驕傲自負的心理。侯爵立即給弟弟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安利已決定去英國上學,信上說,如果能把他最小的兒子送到他那裡,他是非常感謝的。

    列尼聽說要離開家裡人,他臉色灰白,沉默不語,以致使侯爵的決心突然又有些動搖。自從童年時經過腦震盪之後,侯爵他就有一種病態性的敏感,只要見到別人痛苦,他就忍受不住。侯爵差一點也像對安利那樣給列尼說:「那麼如果你不想去,就留下吧。」但是他立刻又想到縱容孩子,讓他任性,這會給他幫倒忙的,如果列尼在一個新環境裡呆慣了,毫無疑問他會愛上英國的,不管怎麼樣,叔叔會很好對待他的。以後……他又會怎麼樣呢?

    送走了列尼,侯爵走進了自己的書房,關上房門。近來他一直在想著孩子們的事情,可以說盡到了自己的責任。但是,他對這樣的安排仍然很不放心,也許白白浪費了寶貴的時光。侯爵堅決拋開家務事不再去想它,又開始為法國羅浮宮石礅上的象形文字作註釋。

    安利從教會學校畢業已經十九歲了。他長得很高,很結實,但是,還像他小時候那樣的靦腆、溫順。他攻讀完了園藝基礎和牧場管理基本理論後,又回到了城堡,開始經營土地。安利解雇了不學無術的狡猾的管家,他像他那安詳的母親那樣,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使他父親獲得榮譽的事業上,他崇拜父親的智慧,關心他的一切,從細微的小事一直到伴隨他的貧窮生活。

    列尼在英國,在格羅透郡叔叔那裡度過了假期。看來,他完全像個英國人了,寄回來的信寫的是彎彎曲曲的法文,都是關於英國板球比賽的,他署名是「P-馬泰爾」。在學校裡,同學們和老師們都喜歡他。他十八歲從這所學校畢業時,游泳課獲得了優秀的成績,植物和地理課的成績也是優秀的。

    安利已經八年沒有見到弟弟了,這次列尼終於回家來了。為了迎接他,為了能碰上一輛四輪馬車,他沿著塵土飛揚的法國街道徒步走了好幾里,他見到列尼時,是那樣熱烈地擁抱和親吻著這個剛回家來的異鄉人。列尼在英國學校已不習慣於感情外露,他突然覺得臉上有點發燒,嘴裡在喃喃地說:「噢,你怎麼這樣……」

    侯爵一聽到大鐵門被打開的聲音,立即從書房走上陽台,看到正走進房子的兩個兒子,他們強壯的體格和頭髮的顏色都一樣,但是雖然如此,他們之間的區別還是很大的,父親面帶微笑地想著:列尼還和原來一樣,安利還是那樣的溫順。他用簡單的英國握手禮,上前迎接兒子們,「你們好!孩子們。」在吃午飯時,侯爵仔細地看了看小兒子,八年當中,一個有點神經質的細高個男孩,變成了羞怯的高大青年人,體格強壯得像大力士,皮膚曬得黝黑。

    午飯後,列尼立刻從飯廳跑出來,回到自己的屋子,急忙打開皮包,從裡邊拿出所有的小包裹,然後他悄悄地走向廚房,敲敲門,高興地問道:「瑪爾塔,可以進來嗎?」

    老太婆在他面前恭敬地行了個禮,她隨即上前緊緊地擁抱了他。

    「你可回來啦,我的孩子……看,長得多高,多壯實,一點兒也沒變樣……」

    瑪爾塔差一點哭出來,列尼用雙手摟住老太婆肥胖的腰身。

    「完全沒有變,你說是嗎?當心!」瑪爾塔的圍裙掉在地板上,她彎腰去撿,格格地直笑,就在這一瞬間,列尼在她的頭巾上別了一個瑪瑙的別針,等她笑完鎮定下來,列尼早已經跑掉了。

    「回到家裡可多好啊!」他一邊喊著,一邊象陣風似的衝到院子裡,安利正在那裡等他,想讓弟弟看看他經營的土地,列尼這時好像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子似的。

    「你知道,我們聽說你要回家來,大家有多高興啊!」安利溫柔地說,「你在英國學校裡學習沒有受什麼委屈吧,啊?」

    列尼用驚異的眼光看著他說:

    「委屈?在那樣好的學校裡學習,能有什麼委屈呢?」

    「老師呢,他們對你好嗎?」

    「嗯,總的好很好,布列格斯老頭是我們最好的板球健將。校長有時發火,那裡由於他患風濕症引起的,如果誰碰上倒霉的事,大家都指望老頭子給幫幫忙。關於體育方面沒什麼可說的,你知道,最後一次我們打了一場橄欖球。」

    「你離我們那麼遠,真的不想家嗎?」

    「和我在一起的,還有吉裡別爾特和弗蘭克,必要時,我常去看亨利叔叔和涅莉嬸嬸,總之,兩個家都一樣,不!當然還是這個家最好。這個水池大概可以游泳吧……哎呀!真見鬼!」

    列尼看見了大栗子樹,他默默地看了半天,然後走到哥哥身旁,一雙眼睛閃著光亮。他說:

    「我早已經忘了,它們怎麼長得這麼高大!」他倆查看了農舍。列尼立刻又和六條長毛狗交上了朋友,並對鴿窩、家兔和小鳥發生了興趣。然而,對待馬他卻是另一種態度。當他看到那些肥壯的白馬和吃得圓滾滾的黑豬時,他不僅不說幾句誇獎的話,反而無法克制責怪哥哥管理得不好。

    後來,他們聽到馬蹄聲響,這是雅克騎著馬到市場買東西回來了,他急忙從馬背上跳下來,和心愛的人打招呼,問候。當老人打開列尼送給他的禮物時,他的雙眼充滿了淚水,激動地說:「你想,過了這麼長時間了,列尼先生還記得我喜歡什麼樣的煙斗啊!」

    列尼拍了拍棗紅色的馬,沿著隆起的鬃毛撫摸著。

    「是的,是的,列尼先生,這就是那匹各叫吉安的馬,就是你曾騎著它學騎馬的那匹,那時它還是一匹馬駒子哪!」

    「從阿萬隆就一路快跑,你看,它都跑出汗來啦,你可以想像,九年沒見了,我是多麼急於想和你見面。和我最後一次見你時比,你又長高啦!那時,你坐在巴黎式的公共馬車上,完全是個孩子,十分消瘦,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當你說:『再見吧,雅克』時,我差一點哭出來,是啊,心裡真難受

    「當時我想,這麼小的孩子一個人去英國行嗎?,沒想到,你科是一個美男子了,個頭和安利先生一樣高了!」

    這個老頭似乎覺得,他說了半天好像不太合列尼的心意,便停止了自己一連串的回憶,然後從兜裡取出了一封信:說「這是瑪格麗特小姐的信。」

    當哥倆走遠一些的時候,安利無精打彩地說:「我希望你不要生雅克的氣,他是我們家忠實的老僕人,他救過父親的命,父親有責任供養他,因此,我們要多多原諒他。在咱們農村一切都很隨便,但是,你在英國可能不習慣這種不拘禮節的對待主人的態度。雅克喜歡說說,但他不是有意的。」

    列尼突然覺得有些忸怩不安。

    「什麼不拘禮節的態度,」他喃喃地說,「問題完全不在這裡!他願意說,就讓他嘮叨去吧!他說那些傷感的話時,我簡直受不了。」

    弟弟回答的話,使哥哥感到莫名其妙,他不明白列尼想說的是什麼。他看了列尼一眼,發現他看信時臉上呈現出一種愁悶的情緒。看來,這是一封冷淡的信,顯然是由誰複寫的,還在信紙上打上了行格,圓行字體,清楚的筆跡,像在習字課上寫的那下,下款佔了三行,寫著:

    馬格麗特

    阿羅伊茲

    德-馬泰爾列裡

    列尼看後搖了搖頭,把信收了起來。

    「為什麼一個小女孩的名字要寫得比她原來的名字長三倍呢?」他邊想邊說「我認為她寫『梅吉-馬泰爾』就行啦。安利,她什麼時候放假?她希望我能常到她那裡去,她自己不是很快就要回家來了嗎?」

    安利驚奇地看了他一眼說:「可以她怎麼能從阿萬隆回來呢?她一直住在那裡。」

    「一直住在那裡?她不是有假期嗎?真的要這個小可憐整年囚禁在那裡,陪著咱們那個厲害的老婕媽?」

    「婕媽為人很善良,又很溫順,」安利用輕輕責備的口吻回答了他,「我深信:瑪格麗特一切都很好,會使這個姑娘得到好處的。」

    列尼站在那裡呆若木雞。

    「從她那裡……他聽著,她好像得了什麼病?」

    「難道說你還不知道,她病倒在床上了。」

    「躺在床上了,很久了嗎?」

    「不……她得了這個嚴重的病已經三年多了。」

    「我從來沒有聽說她得了什麼病,難道說她一直躺在床上?一直躺著?」

    「當然,她有一輛專為病人能躺著用的躺椅式的特製車子,由別人把她從一個房間推到另一個房間。天氣好的時候,把她推到花園裡。你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呢」

    列尼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什麼時候給我寫信說過呢?」

    「不,也許……我以為你會知道的。」

    「關於她病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也許你認為就是這樣,可是,她怎麼會成了這樣子的呢?」

    「你忘記了,在母親安葬的那天,她不是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嗎?」

    「就從那時候起的嗎?」

    「不!你怎麼啦,開頭她好像還是正常的,就是走路時有點一瘸一拐,兩條腿支持不住,有時瘸得厲害,她嚷嚷著腿痛。三年前的冬天,她滑倒了,從那時起,她就得了關節炎。醫生們說,也許還是從樓梯上摔下來那次她的腿骨就受傷了。這對父親來說是最大的痛苦,我們從來沒有把她病的後果告訴父親。」

    「那什麼時候也沒有接她回來?」

    「列尼,要是你看見了她,你就會明白,為什麼不能讓她回來的原因,她走不了路啊!」

    「她的腿痛嗎?」

    「不,當她動不了時,她曾練著抬腿,但是,看上去,很困難,不平的道路給她帶來了難以忍受的痛苦,甚至父親看到她那個樣子,心裡也非常難受。」

    列尼斜眼看了一下哥哥。

    「難道說父親從來沒有去看她嗎?」

    「當然看過她,父親幾乎每月都要到阿萬隆去一次。你無法想像他是多麼的好,多麼的善良。我和婕媽只能盡量使他減輕這種沉重的負擔。可是他已經忍受了這一切痛苦……你知道得越清楚,就越能更好地瞭解他……」

    「我明白啦!」列尼喃喃地說,他有意轉移話題,因此他說到釣魚的問題,不再更多地想瑪格麗特的事了。

    晚上,侯爵問安利,他是否讓弟弟看過田莊……

    「還沒有,可能一路上很疲勞,要不明天……」

    列尼抬起頭來說:「最好下一次找個時間去看吧,明天,我想去阿萬隆,如果您不反對的話。」

    他看到父親那張長長的貴族式的臉上,浮現著憂鬱的陰影,但很快又消失了,侯爵溫和地點點頭,向兒子微笑了一下。

    「我的孩子,當然,要到你妹妹那兒去,給她帶一點草莓。安利,也許草莓果已經熟悉了吧。」

    第二天一清早,列尼要去阿萬隆,安利也要和他一起去,他無法想像,如果沒有伴一個人怎能到達那個地方。但是列尼找了一個借口。拒絕了,他說:「他要一個人騎馬去」,因為他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了,只好這麼說。由於受到弟弟的這種奇怪的冷遇,安利有些發窘和傷心,他認為這是「英國人」的冷漠態度。安利把裝草莓的籃子拴在馬鞍上後,便往田莊走去。

    昂熱莉克婕媽的房子裡很整齊、乾淨,但有點悶氣,就像列尼童年時代看到的那個樣子。姨媽親自給他開了門,她繫著一條白圍裙,穿著一件普通的連衣裙,一串黑色的大念珠掛在腰帶上。她正在做果醬。平日,在她最忙碌的時候,如果出現一個笨拙的、靦腆的半大孩子,她會很不高興的,然而她對待外甥還是很溫柔的,不斷的詢問他在學校裡的學習情況怎樣:瞭解他在英國是否經常做懺悔。她真不知道如何招待客人才好,她急忙拿出一瓶酒和一盒茴香餅乾。

    「親愛的,請原諒,你一個人先坐一會兒,」她終於擠出了這麼一句話,「我正在煮果醬。」

    列尼問道:「婕媽,難道說不能讓我去見見瑪格麗特嗎?」

    「可以,我的孩子,要稍等一等,現在她正在有事,路易絲正在為她準備做懺悔,約瑟夫神甫是每月第一個星期六才來,你先到花園裡散散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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