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凡諾維奇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吵架的故事 正文 第六章
    從這一章裡,讀者很容易就可以知道其中所包含的一切。

    不管法院怎樣竭力要隱瞞真相,可是第二天整個密爾格拉得就都知道伊凡·伊凡諾維奇的豬搶走了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呈文。市長第一個就在茫然出神的時候,說溜了嘴,把這件事洩露了出來。當有人去告訴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時候,他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問了聲:"是不是那頭棕色的?"可是,婀加斐雅·費陀謝耶芙娜剛好在旁邊,又跟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囉囌個沒完:"您怎麼啦,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您要是這樣善罷甘休,人家都要笑話你,罵你是大傻瓜啦!往後你怎麼還稱得起是什麼貴族呢!你要比那個販賣你最喜歡吃的油炸蜜點心的老娘們更被人瞧不起啦。"這個吵鬧不休的女人把他說服了!不知道她從哪兒找來了一個膚色淺黑、滿臉污斑的中年人,穿一件時上打補釘的深藍色大禮服,這樣一個不折不扣的衙門書吏!他用焦油擦長統靴,耳朵背後夾三枝鵝毛筆,用一根細繩把一隻代替墨水壺。用的玻璃瓶拴在鈕扣上;他一次吃掉九隻餡餅,還藏起第十隻在口袋裡;他在一張公文紙上用蠅頭小楷寫滿這樣許多讒言誹語,隨便哪一個誦讀的人,如果中途不咳嗽幾聲或是打幾個噴嚏來打斷一下,是無法一口氣把它讀完的。這個貌不驚人的小人物,搜索枯腸,絞盡腦汁,寫,寫,終於編製成了這樣的一份訴狀:貴族伊凡·尼基福爾之子陀符戈奇洪謹呈文於密爾格拉得縣法院。

    竊余貴族伊凡·尼基福爾之子陀符戈奇洪前次所呈與貴族伊凡·伊凡之子彼烈烈邊科有關之訴狀,未蒙鈞院秉公處理,反拘私加以寬縱。且棕色豬之無恥醜行,雖經百般掩飾,秘不外宣,然道途傳說,亦終達下聞矣。此種顯然懷有惡意之放任與縱容,鈞院應負其責,該豬為愚蠢動物,斷無竊盜文書之理。由此可見該豬實受余之敵人,自稱貴族之伊凡·伊凡之子彼烈烈邊科唆使,彼歷犯竊盜、謀害及讀神諸罪,事實俱在,不容狡賴。然鈞院徇私偏袒,竟示彼以默許之同意,蓋若無此項同意。則該豬斷不能登堂入室,竊奪公文,密爾格拉得縣法院之衙役固大有人在,僅例舉士兵一名即足資證明,該士兵終日坐守候審室中,雖一目斜視,一臂略傷,然以棍擊豬逐而出之之力,尚綽有餘裕也。由此觀之,密爾格拉得縣法院存心們袒,抑且狼狽為好,共圖瓜分由是而得之利益,彰彰明甚。而上述之衣冠禽獸伊凡·伊凡之於彼烈烈邊科,更屬刁頑之尤.因此,余,貨族伊凡·尼基爾之子陀符戈奇洪,謹按法定手續,呈報鈞院,如不向該棕色豬或與該豬同謀之貴族彼烈烈邊科追還該項呈文,井根據該項呈文,秉公處理》為余昭雪冤枉,則余,貴族伊凡·尼基福爾之子陀符戈奇洪,當上告於高等法院,申請移轉該案,並控告鈞院詢私偏袒之罪。密爾格拉得縣貴族伊凡·尼基福爾之子陀符戈奇洪。

    這份呈文產生了它的效果:法官是一個膽怯的人;所有善良的人通常都是那樣的。他去請教錄事。可是錄事從嘴唇裡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哼"字,在臉上露出一種麻木不仁的魔鬼般曖昧不明的表情,這種表情是只有在惡魔看到犧牲者撲倒在。自己腳邊的時候才會有的。只剩下一個辦法:那就是給這兩個朋友試行調解,可是在所有的試圖都歸於失敗的時候,怎麼能夠達到這一步呢?然而,還是決定再試一次;可是,伊凡·伊凡諾維奇直截了當地聲明了不願意,甚至還非常生氣。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索性不回答,背轉了身,一句話也不說!於是這場訴訟就以異乎尋常的速度,法院通常都是以此馳名的一種速度進行下去了。人們把文件記了日期,摘了要,編了號,釘好,簽了字,一切都在同一天裡做好,接著就把文件往櫥裡一撂,它在那兒躺著,躺著,躺上一年、兩年、三年;許多姑娘出了嫁,密爾格撿得開闢了新的街道,法官掉落了一隻臼齒和兩隻犬齒。伊凡諾維奇的院子裡比從前有了更多的孩子在奔跑:他們是從哪兒來的,那只有上帝才知道!為了訓誡伊凡·伊凡諾維奇起見,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建造了一個新鵝棚,雖然比先前的那一個離開得稍遠一些,但完全把伊凡·伊凡諾維奇的宅子擋住了,因此這兩位體面人物幾乎永遠彼此不能相見一面可是卷宗還是肇整齊齊地躺在櫥裡,那口櫥已經被墨水點子弄成象大理石一樣的顏色了。

    這當口,發生了一件對於整個密爾格拉得說來是非常重大的事件。

    市長召開了一次宴會!我怎麼能有傳神的畫筆和繪具,把這次集會的形形色色和酒宴的壯觀描寫出來呢?請你們拿一隻表,打開蓋子,瞧瞧裡面機件的轉動吧。一片混亂,不是嗎?現在請你們再設想一下,至少幾乎有同樣那麼多的輪子停在市長的院子裡。那兒什麼樣的半篷馬車和載貨馬車沒有啊!一輛後身寬,前身窄;另外一輛後身窄,前身寬。一輛又是半篷馬車,又是載貨馬車;另外一輛既不是半篷馬車,也不是載貨馬車;這輛像一大堆稻草或是一個肥胖的老闆娘;那輛象頭髮蓬亂的猶太人或是尚未完全脫掉皮肉的骷髏;這輛從側面看來,完全像一隻附有煙嘴的煙斗;那輛什麼都不像,卻是一個荒誕無稽的畸形怪物。在這一大堆車輪和馭者台中間,聳出一輛有著室內窗似的窗戶並且交叉地釘著粗窗欞的類似轎車的馬車。穿。著灰色的短襖、長褂和厚呢外衣,戴著羊皮帽和各種各樣的無邊帽,手裡拿著煙斗的車伕們,牽著卸下鞍轡的馬在院子裡圖著。市長召開了一次多麼盛大的宴會!請容許我數點一下全體出席宴會的來賓吧:塔拉斯·塔拉索維奇、葉符普爾·阿金福維奇、葉符季熙·葉符季熙那維奇、伊凡·伊凡諾維奇(不是那個伊凡·伊凡諾維奇,而是另外一個)、薩瓦·加符利洛維奇、我們的伊凡·伊凡諾維奇、葉列符費裡·葉列符費裡那維奇、馬卡爾·納查利那維奇、福馬·格利戈利那維奇……我不能再寫下去了!辦不到!手都寫酸了:淑女們又有多少啊!黑皮膚的和白臉蛋偽,高的和矮的,像伊凡·伊凡諾維奇一樣肥胖的和單薄得彷彿可以把她們一個個藏進市長的劍鞘裡去的。多少頂女帽啊!多少件衣裳啊!紅的、黃的、咖啡色的、綠的、藍的、嶄新的、翻過面子的、重新裁過的!還有頭巾、緞帶、手提袋!再見啦,可憐的無能為力的眼睛!看了這一幅景象之後你們將再也沒有什麼用處了。桌子擺開得多麼長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起來,造成了一片什麼樣的喧聲啊!一架風磨,連同它的磨盤、主動輪、齒輪、立臼,一起轉動起來,那聲音也不能和這相比!我不能確切地告訴你們,他們在談些什麼,可是必須這樣想:他們講的大概是一些有趣的和有益的題目,例如天氣、狗)小麥、女帽、種馬等等。最後,伊凡·伊凡諾維奇,不是那個伊凡·伊凡諾維奇,而是一隻眼睛斜視的另外一個,說:"我覺得非常奇怪,我的右邊的眼睛(斜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總喜歡拿自己來尋開心)沒有看見伊凡·尼基福羅維奇·陀符戈奇洪先生。"

    "他不肯來!"市長說。

    "為什麼不肯來呢?"

    "托天之福,自從他倆,就是說,伊凡·伊凡諾維奇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吵架到現在,已經有兩年了,如果知道另外一個在哪兒,這一個就說什麼也決不肯去的!"

    "您說什麼!"說時,斜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把眼睛往上拍了抬,把雙手交疊在一起。"要是好眼睛的人不能和睦相處,像我這樣斜眼睛的人,怎麼還能過安穩的日子呢。"這幾句話使所有的人都張大嘴笑起來了。大家非常喜歡斜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因為他開的玩笑完全迎合目前的潮流;一個身穿呢絨大禮服、鼻上貼著膏藥的瘦高個兒,本來坐在角落裡,甚至蒼蠅飛到他的鼻子上,他臉上的筋肉也不動一動,就連這位先生這時也站了起來,走到那些包圍著斜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的群眾跟前。"聽我說。"當斜眼的伊凡·伊凡諾維奇看到一大堆人把他圍住了的時候,他說:"聽我說,你們別一個勁兒盡盯著我的斜眼睛望呀,你們有這個工夫,倒不如給咱們那兩位好朋友去調解調解才是正理呀!這會兒,伊凡·伊凡諾維奇跟一些太大小姐們聊得正起勁哪,誰去悄俏地把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找來,把他們推到一處,那就好了。"

    大家了致同意了伊凡·伊凡諾維奇的建議,並且決定立刻派人到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家裡去邀請他,無論如何,非要他來赴市長的午餐會不可。但有一個重要的問題:這樣重大的使命托付給誰才好呢?這就使大家陷於困惑了。誰在外交詞令方面最能勝任,最有手腕,大家對這一點爭論了許久;最後一致決定把一切委託給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果格普濟去辦。可是首先,我們必須把這位卓越的人物向讀者介紹一下。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真正有德行的人:要是密爾格拉得的某一位頭面人物給他一條圍巾或是一件汗衫,他謝謝;要是有人侮蔑他,朝他的鼻子上輕輕地鑿一下毛栗子,他也謝謝。如果問他: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為什麼您的大禮眼是肉桂色的,袖子卻是淡青色的呢?那麼,他通常總是回答:"您可連這樣的都沒有呢!等一等,穿舊一些,就完全變成一樣的顏色了!"果然不錯:談青色的呢子,由於日光的作用,開始變成肉桂色,現在完全配合大禮服的顏色了;可是,更奇怪的是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有一種夏天穿呢絨衣服,冬天穿土布衣服的習慣。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沒有自己的家,以前他在城鎮的邊界上曾經有過一幢房屋,可是他把它賣了,用得來的錢買了三匹栗色馬和一輛半篷馬車,他就坐著這輛馬車去各家地主人家作客。可是馬需要花費精神照料,還得花錢買燕麥去餵養,所以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用它們去換來了一隻提琴和一個女僕,另外還收了一張二十五盧布鈔票的找頭。後來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把提琴賣了,把女僕換了一隻鑲金的山羊皮煙袋一所以他現在有一隻這樣漂亮的煙袋,那是任何人都沒有的。為了享受這種愉快,他已經不能再乘車到鄉下各處去跑了,卻不得不留在城裡,在各種不同的人家,特別是在那些以對他的鼻子鑿毛栗子為樂的貴族家裡過夜。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喜歡吃得好,玩"傻瓜"和"磨坊主"1是出色的能手;服從命令是他擅長的本領,因此他拿起帽子和手杖,立刻就上路了。可是他一邊走一邊琢磨他應該怎樣去勸誘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參加宴會。這個體面人物的略帶幾分倔強的脾氣,使他的計劃幾乎成為不可能。說實在的,從床上爬起來就得費很大的勁兒,怎麼能夠使他下定決心去赴宴會呢?就算他從床上爬了起來,他又怎

    1"傻瓜"和"磨坊主"是兩種紙牌遊戲的名稱,前者以最後留一張牌而不能脫手者為負,後者與此相反,以最後脫手者為勝。

    麼會上那種地方去,他無疑已經知道,那裡有著他階一個不共戴天的敵人?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越推敲,發現的障礙就越多。天氣悶熱;太陽燒烤著;汗珠像雨點似的從他身上冒出來,儘管有人對他的鼻子鑿毛栗子,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在許多事情上卻是一個相當機靈的人。他不過在買賣方面不大走運罷了;他很懂得什麼時候必須裝傻,有時即使遭遇到聰明人也很難擺脫的局墊和情況,他也能從容不迫地處之泰然,他的足智多謀的頭腦推敲著勸說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方法,並且已經勇敢地排除萬難向前走去,正在這個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故有幾分使他感到狼狽了。在這裡,不妨順便向讀者交代一下: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除了別的東西不計外,有一條褲子,這條褲子有這樣一種古怪的特點、只要一穿上,就總會引來一群野狗咬他的腿肚子。真是不幸,那天他恰巧穿上了這一條褲子。因此,他剛一陷入沉思,四面八方就掀起一片可怕的大吠聲、驚動了他的耳鼓。安東·普羅柯菲那維奇發出一聲淒厲的叫聲,叫得比誰都響,因此不但那個熟識的婆子和那個穿著大而無當的大禮眼的居民迎著他跑來,就連隔壁伊凡·伊凡諾維奇院子裡的那些孩子們也都向他跑過來了。雖然他只被狗咬著了一條回,商是這已經大大地挫折了他的勇氣,於是他就帶著某種懦怯的神氣,向台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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